“不过将军,”他看向孙铭,眼神不安,“您真的要一个人去吗?”
队伍里安静下来,他们都看向我,王府不是随意进出的地方,为了防止城内的暗探发现,我的部下们甚至不敢轻易进城,所有动作安排在明日午夜,伺机而动。
“沈先生已经答应,”我握紧身边的刀,“更何况…我确实担心他的近况。”
我是真的想提前见一见他,我还记得我出发前的那个寒冬清晨,大年初一的朝阳,出发时我没想过还能活着回来,我能找到两株双生莲,沈梅枝还愿意伸出援手,一切变得超乎我意料的顺利,我想见见他,哪怕只是看一眼。
似乎是我的表情发生了什么松动,部下们压抑着声线起哄,三三两两的聊起天来,被篝火染红的脸上带着兴奋,我听见他们的话语,他们猜测着沈春台的喜好,他们说沈公子的身体不好也没事,漠西的珍药奇材何等之多,暂时听不见看不见也没什么妨碍,巫医总会有法子的。
我盘腿坐在树下,听着他们的笑语,多日来长途奔劳的疲惫一点一点消失,我后仰倚在树上,微凉的春雨盖上我的头脸,轻柔的网般笼上我的铠甲,我看着低沉的日头,空中与其对峙的圆月,合上了眼。
仅仅过去了几个月,我却觉得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初次叛逃那夜的慌张不安已然消失,还有一个时辰我便可以潜入王府,我思考着见到他是不是要说些什么,若有机会,我要说什么。眼前的篝火闪烁晃动,暖意将我的头脸灼热,足足一个时辰,我却一句话都想不出来。
从前我总是对他说,不要哭,不要怕,我会带你走。如今幻想着见到他的第一面时我却只觉得哑然,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就像队长说我是装哑巴那时我的回复那样,有的人可恶极了,他们不仅要看你的丑态,笑你,还逼着你自己说出来,说出来也并没用,只会成为他们短暂的乐子,我不愿意再多说话了。
孙铭上前替我解下硬甲,为了行动方便我只随身携带一把短匕和一把薄刀,他们收好东西便熄灭了篝火,在深蓝色的暮色中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部下们沉寂地守在林中,我拎着一把刀,前去赴约。
赴一场迟了五个月的约定。
会怪我吗,沈春台。
再怪我,也等回到漠西再说吧。
第38章 春风
我在戌时整点到达了王府后门,深棕色的木雕小门显出朽败的气息,如此易碎的一扇门,多年来却从未有人成功擅闯过,或者说根本没人敢对定北王府生出异样的心思。
从前我每每完成任务归来时,看见这扇门便觉得心下稍稍安稳下来,如今想来,那一切在我带着孙铭私自回京那一刻开始便不复存在了。
木门还是那般湿漉漉的触感,年久失修的锁,仿佛一碰就要带着锈整个裂开,腐朽的木头甚至发不出任何嘎吱声,荒芜人烟的后院里,青苔盖着碎石砖,我一步一步走在上面,隐藏着自己的身影。
这里距离北苑并不远,短匕时刻握在我的手里,我侧身与一个又一个王府侍从擦身而过。
他们今夜,似乎很忙。
也许是我满身黑衣的打扮让他们无意惹事,暗卫从来都是直接隶属于王府的特殊人群,侍从们避之不及,很少主动招惹。
…也可能是,今夜确实特殊。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诡异的兴奋,仿佛有什么十几年的大事件终于要在今天迎来终结,堪比过年的有趣事情,府里却没有张扬起任何装饰,无论红色还是白色,甚至比往常更静,静到我听见了春蝉低低的嘶鸣。
…不对劲。
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为什么他们如此行色匆匆,府里为什么会充斥着一种按捺已久的兴奋感。
我走在后院的荷花池边,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初成的荷苞在昏暗的暮色中伴着春风缓缓的摇晃着,背后是潋滟的池塘和还未枯萎的柳叶,一切都在缓慢而暗暗地流动着,就连树下那颗庞大的景观石上的暗纹,好像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逸到空中。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看见了向我缓缓走来的沈梅枝,他好像早知道我身处何方,双手抱着一个鎏金小暖炉,嘴角带着笑。
他身后灰白色的石拱门和他周身的袍子几乎融为一体,全身上下只有那双手最显眼,轻按在暖炉上的手指长,指节宽大,偏偏手背苍白,肉眼可见的青筋横在皮肤下,虎口处或隐若现的薄茧。
一双合格的、医师的手。
沈梅枝的脚步停下,他就那么上下抱着暖炉,明明已经是暮春季节,他却很畏寒般,指腹不断摩挲着暖炉光滑的外壁。
“小友,”我听见沈梅枝低低的嗓音,带着笑,还带着冰冷,“你来早了。”
一阵风从他的身后吹过来,扑了我满怀,他宽大的袍子被风灌起来,内衫被腰带勒住,外袍却随之飞起,沈梅枝未束的头发映着他深黑的瞳孔,我后退一步,抽出腰间的短匕。
沈梅枝注意到了我手里的反光,他不在意地笑笑,冲我伸出手,像是意料到我不会与他走太近,于是早早收回,转身走在前面,扔下一句话。
“走走吧,还不到时间。”
见我防备,他补充道:“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何必如此拘束。”
我年幼进王府,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都在这里度过,甚至闭着眼就都能够走清楚王府里的大小院落,但此刻我与沈梅枝并肩走在西苑里,看着这些飞檐雕瓦、青墙朱门,一股陌生感从心底滋生。
我没有和沈梅枝寒暄的心情,也发自内心地不知该说什么,我原是王府暗卫,他此刻却好似主人般,好整以暇地侧脸瞥了我一眼,再次安慰道。
“小友,你的同僚们今夜都很忙,你大可放心。”
有什么是需要所有人都出动的?
莫不是王爷京畿点兵打算出征了,但府内气氛并不像…
正当我思考之时,沈梅枝开口了,他依旧焐在手掌里的火炉里传来银碳的噼啪声,他低头晃了下。
“小友,你觉得沈靖为何会对你心有所属?”
好文绉绉的话,沈梅枝嘴里的沈靖像是陌生人,所谓的心有所属也叫我一时愣了神,印象里这是一个很美好的词汇,并不属于我和沈春台,我们的处境更像是两个浮萍般苟活在世间的人在一起取暖,给对方挡一挡雨。
这叫心有所属吗?
像是看出了我沉默下的疑惑,沈梅枝在昏暗夜色中的眸子逐渐亮起来,他摩挲暖炉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是在怀念什么的手感般,他甚至短暂地闭眼又睁开,含笑地看向我。
“这段日子里沈靖的身子好了些,能写字了。”
“…我看见了,”那两句话瞬间占据我的脑海,我几乎是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多谢您对他的关照。”
沈梅枝闻言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他的笑声几乎算得上爽朗,江湖人哪来这么纯粹的快乐,很快,他平静下来,空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友,你我之间不谈这些。”
不谈这些,谈什么。
面对我的视线,沈梅枝的嘴角一点点落下去,他目视前方,脚下不停,不紧不慢地带着我在东苑往主苑的石板路上走着,半晌后,我听见他淡淡的声音。
“我出身青城高门,父兄皆官至前朝首辅,我的嫡侄尚公主,那是北国前朝的最后一位公主。
我很小时就被师父带回医仙谷了,那时我还不记事,所以师父跟我说我凡世的家被灭门我也没什么感觉,多年来他们从未联系过我,也许他们想要的就是一块江湖里能拿得出手的招牌,为他们幻想里的千代望族万世门阀做铺垫。
可惜啊,百年休矣。
师父后来陆陆续续收了一些听话的孩子,他们都很好,尊敬师长,也敬重我。师父这些年将很多事交代给我来做,我做事稳妥,很少让人担心。
小友,我在这世上,有根也无根。
从前,我们是一样的人。”
沈梅枝的话融进微凉的春风里,倏忽便散,他的声音很低,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向我说起自己的身世,江湖人的心思总是很多,他们思虑很多,要的就更多,下一秒,沈梅枝停下脚步,
在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温和的注视下,沈梅枝接下来的话让我全身发冷,额角仿佛有一根筋狠狠跳了一下。
“我嫉妒你。”
还是那么轻飘飘的声音,沈梅枝说什么都风轻云淡,无论是讲起自己的身世,还是说出这种让人震惊的话。
沈梅枝没有选择与我对视,他带着我继续往前走,我已经看见了主院的一个角,
“为什…”
我的话被沈梅枝蛮横地打断,几个月来他似乎有太多话想说,今天终于有了机会,我甚至清楚地感受到了他平淡语调里难以压抑的嫉恨,即使我对情感无比迟钝。
“天天哭啊——从醒过来那天开始,寒冬腊月里的,哭得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结冰,冻得通红。”
“十五那天我捧了碗汤圆给他,他碰都不肯碰,你说沈靖都疯了还记仇呢,记得我没救你,冻得嘴唇哆嗦还有劲给我汤碗推得远远的。”
“真好啊,有这么个人全心全意喜欢着,想着,小友,你也是为了这样的情谊才回来的吧?”
不是,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并非是他单相思下的迁就,我与他是两情相悦。
早在他和亲来的那一天,第一眼,我就喜欢他,这一切在他主动表明心意后如决堤之水般涌出,将我与他本就浮萍般芦苇般飘摇的命运撞得没进深海。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直到沈梅枝带着我趴上那个熟悉的屋顶时,我们都再没有交流。
我已经做好了沈梅枝恼羞成怒下叫来守卫的准备,但他却沉默着、同时双眼含笑地带着我从僻静的后门进入主院,主院里从未那么安静过,像是夏日暴风雨前都会有的那个烈烈午后。
我的掌心贴上冰冷湿润的瓦片,曲起一条腿附身趴在屋顶,沈梅枝依旧抱着暖炉,他盘腿坐在我身边,不断活动着右手,将指腹指骨轮换着贴上炉壁,他并未因为我的眼神而愤怒,反而变得笑吟吟,去年他出尽王府,王爷唤我帮他做事时他便总是这副模样。
如水的月色流淌在屋顶的瓦片上,顺着屋顶的角度,流进那个我摘开瓦砾的缝隙,一缕暖黄色的烛光从那条缝中溢出来,明明是一缕光,却如同一道烟,袅袅地飘散在夜空中。
我单膝跪下,低头看去。
一个木榻放在屋里的正中央,木榻四周绑了帷帐,淡蓝描金边的帐子阻碍了我的视线,但灯烛惶惶,我勉强能看见榻中有一个身影。
“看见了吗?”
我的耳边传来一道声音,沈梅枝以极尽的距离贴在我的耳边,他的声线低沉含笑,令人恶心。
门口掩着一条缝隙,屋里的帷帐一直在随风晃动,我没有理会沈梅枝,竭力去捕捉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形,屋里摆放着一个自鸣钟,在戌时三刻时钟摆晃动起来,发出空洞重复的钟声。
“沈靖很担心你,他常常看着屋顶发呆,一愣就是一天,问他他便哭,他知道自己不能总哭,但他控制不住,他时常梦魇,魇住都跟别人不一样,梦里像是谁捆住了他的手脚,他僵着身子扑腾,一声也不出。”
“我猜他梦到了你们出逃失败的那个晚上,当然,只是猜测。”
“我总想,暗卫和质子之间真的能生出这样的爱?不是依恋,不是慌不择路下的选择,他赤诚地喜欢你,把你当作唯一的依靠。”
“真是…感人。”
沈梅枝幽幽的话语一句又一句在我耳边响起,我却觉得四肢随着他的声音逐渐冰冷,就在我不厌其烦想要起身打断之时,至少十人的脚步声以极快的速度响起,主院的大门被一脚踹开,我终于看见了我的同僚们,他们跟在主子左右,主子面若冰霜,身后是一串人,似乎在簇拥着什么。
我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直到他们一行人进入屋里,主子坐下,乌泱泱的人将本就不大的侧屋站满,队长领着初二初三率先跪了下去。
“现在跪有什么用,玉儿已经等了一个下午了!”我看见主子眼底的烦躁与怒火,紧接着,一个木盒被放到榻边,“沈先生呢,两株药材都到了,所有的东西都备齐,今夜的两次采体不允许出任何纰漏!”
我瞬间弹起身体,沈梅枝的手用力按住我的肩膀,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臂背过去,他以上身替换右手来压住我,极近的距离下,我听见了沈梅枝的低笑,冰冷的笑声伴着他呼吸时吐出的热气窜进我的耳蜗。
挣扎间,狂风吹开帷帐,我终于看见了沈春台。
他的身上盖着一床锦被,被子下露出麻绳的两头,他一动不动地仰躺在那里,眼底的水光转瞬即逝,伴着榻边金色的双生莲,红烛噼啪一声,我感觉自己的双眼被刺痛,沈梅枝竭力地压着我,他的声音好像世上最寒冷的恶语,一字一顿,回荡在我的耳边。
“我劝你不要随意乱动。”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平安。”
沈春台的脸上盖着凌乱的头发,屋子里那么多人,没人给他理一理,他露出的肩膀里是交叠的绳子,他们那么用力地绑住他,没人在意他根本没有挣扎,他就那么躺着,像是等待刀尖的羔羊,半晌后,惶惶的烛光里,我看见他抿起的嘴唇。
... 很委屈吧,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