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架空] 春台—— by作者:莱茵 完结
佚名  发于:2023年04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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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六初七。”
  寒铁被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主子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抬起脸看着主子的眼睛,暗卫就是这样,哪怕是错过主子眼中的一丝情绪,我们的命都会被拿走。
  “这位是沈先生。”
  主子的手抬了起来,坐在圆桌另一侧的人吟吟看了过来,那人长了一张清俊的脸,虽带着浅浅的笑意,但那笑并不达眼底,他端杯盏的手指长且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厚厚的茧。
  我微微低头,向着那位沈先生,思绪却飘远。
  他也姓沈,从前不觉得什么,可最近我却觉得这个姓愈发让人注意起来。
  “郡主的烧算来已经退了,”那位沈先生说话了,他的声音很清朗,跟他的人一样风光霁月,“现下要紧的是把药集齐,做好术前的准备。”
  主子颔首,看向我们:“配合好沈先生找药。”
  我们应声,起身跟着江湖医师出门,沈先生看见我们闷声跟着似乎有些讶异,也是,他们这些江湖人怕是与我们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
  “这些日子怕是要多多劳烦两位小友了,我姓沈,字梅枝,”他在回廊中转身看着我们,“不光是药,采体那里也需两位多多配合。”
  什么是采体。
  又是咯噔一下,我不适地皱起眉头,但面罩足够牢靠,单靠一双眼睛,沈梅枝看不出我的情绪,只自顾自地说着。
  “郡主的身体单靠药吊着不是办法,我的师父受王爷委托,已订好了计策,”那沈梅枝依旧温润地注视着我们,一只手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郡主现今的身体,需得一步步换,此次高烧伤了她的嗓舌,我与王爷商洽已定,第一步便是从这里入手。”
  我听明白了。
  小姐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主子要给她换。
  残忍,且不人道。
  但这并不是我做暗卫该操心的事,主子是我的主子,小姐就也是。
  “是谁。”
  我握紧刀把,平视着沈梅枝,主子要我配合,拿谁的嗓舌,不如我今日便去取来。
  “小友莫要心急,”沈梅枝笑起来,他身上有着江湖人惯有的洒脱和虚伪,我不喜欢,所以别开了视线,“药都还未配好,郡主也需调养几日。”
  沈梅枝在回廊边坐下,正文的日头好,照的他浑身都透着光,我和初六站在他的面前有些格格不入。
  注意到我的视线,沈梅枝看向主子的屋子:“嗓舌只是第一步,需得采体配合,我曾与师父走过数地采风,若这采体不配合,是万万做不成的。”
  我点点头。
  配合而已,拿绳子吊起来一样叫配合。
  沈梅枝像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狠戾,纠正道:“是自内而外的配合,若是采体心底抗拒,郡主术后也不能恢复如初。”
  让人被拿了器官被得说谢谢?
  我看了眼沈梅枝,敛下眸子。
  “小友们留步吧,我今日开了单子,药慢慢去找。”沈梅枝颔首,目光始终看着主子的方向,让我打心底不舒服起来。
  沈梅枝转过身,向着东苑的方向走去,语气中隐隐有些嗤笑:“我方才看了采体,其他倒是适配的很,就是身体太差,若不算那些可用的东西,整个人跟一柄破风箱也无二了——这些日子,也需得稳住他的状况。”
  他——?
  我顺着沈梅枝方才的视线看去,我一直以为他在看主子的屋子,但细细想来,他看的是…
  那个角落。
  就像被人蹬了一脚后心,我突然觉得自己难以动弹,心里一阵一阵地坠下,忍不住地闭眼又睁开,正午的日头太大了,照得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明明这么暖和的天,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刀都快要握不住。
  “回去复命吧,。”初六走过我的身边,他与我相似,并不多打听什么,此刻却也多嘴,留下轻飘飘的一句。
  “我方才听队长说,主子房里的那个北国人,竟和小姐适配的很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主子的房里复命,我只知道我迈进房门的时候,看见了他。
  他被吊着,一根三指粗的麻绳系在他的腰上,末端挂着房梁,他被吊在那里,只有脚尖能微微点地,却又碰不到。
  很折磨人的法子,就是我方才想的那样。
  ——可我从没想过,这法子被用在他的身上。
  我跪在主子的身前,他就被挂在我的身边,我不用侧脸,就能看见他的脚,那个绷到畸形的脚背,惨白的皮肤,映着主子屋子里深色的地,格外显眼。
  “我方才问他,他竟不愿意,”我听见主人的嗤笑,嗓音里还含着杀意和沁人的冰冷,“初七,我出去一趟,你留在这儿,好好教教他什么叫懂事。”
  我叫初七,是定北王府的一名暗卫,在同僚中排名第七。
  我擅长暗杀和挽手刀,我最拿手的是拷问。
  主子大步向外走去,队长跟在身后给他披上外衣,主子带着队长走了出去,初六跳上房梁,屋子里安静下来。
  我在地上愣了几个呼吸,才慢慢站起身来。
  我愣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仰起脸。
  我撞进了他的眸子,多漂亮的一双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眼底的倒影中。
  屋子里太安静了,我甚至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他明明连胸膛都没有起伏,就像死了一般被挂在那里。
  我仰头看着他,他就睁着那双圆圆的眼睛和我对视。
  我想死,我想立刻就死在这里。
  但是不可以,初六就蹲在不远的房梁上,注视着我们。
  初六先是主人的爪牙,才是我的同僚。
  他被挂着,脚尖艰难地抵着地面,呼吸微弱到仿佛不存在,他低着头,头发全散在胸前,双手被后拉跟腰绑在一起,大抵是没有了力气,他想要前倾,却被绳子紧紧地勒着腰腹,姿势怪异且痛苦。
  他一直看着我,那双从来没有焦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亮光。
  我站着没动,从袖口抽出了一柄短匕。
  直到那滴温热的眼泪砸上我的眼睑时我才明白,那不是亮光,那是他的眼泪。


第4章 不要怕我
  时隔数十年,我又一次做了梦。
  我梦见了他。
  梦里他不像如今这般每日衣不蔽体,而是穿着初见时那件红色的袄子,北国的衣裳繁复厚实,他裹着同色的大红绒毛围巾,头发乖巧地盘在脑后,眼睛圆圆的,皮肤雪一样又白又亮,映得唇色愈发粉。
  他站在一棵树下面,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抿着嘴笑。
  我下意识看向他的手,指腹光滑莹润,是气血充足的色泽。
  …不像现在,手指干瘪,指腹一道道细细的沟壑,就连掌心都泛着青色。
  我再次抬起头,他依旧站在那里,拘谨地看着我笑,他头顶是一棵柳树,抽了芽的枝条随风飘扬,吹起他额前的刘海,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眉毛。
  他就那么看着我,站在和煦的春风和阳光下,看着我笑。
  别笑了。
  明明周身满是暖洋洋的风,我却如同身处冰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刻骨的寒意。
  …别笑了。
  我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就远远地看着他,他也不动,像是羞涩般玩着手指,一瓣叶子掉在他的手上,他敛下眸子摘下叶子,再次抬起眼睛。
  再次抬眼时,他远远看着我,像是说了什么,我只看见他的嘴唇上下碰了一碰,却听不真切。
  我靠近了些,他看我靠近,笑容慢慢敛了起来,以同样的嘴型又说了一次。
  我依旧没有听清,但我看清了。
  他说。
  “我疼。”
  我突然醒了过来,排屋的屋顶很低,我凝视着房梁,感觉自己满头都是汗,我身边睡着初三,那家伙还在轻轻地呼噜着。
  在从前,这样的氛围让我安心,但此刻我睁着眼睛,却觉得自己暴露在空气中,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不安。
  我太清楚我为什么会梦见他了。
  他年幼被送来和亲,多年的虐打让他失去了说话的勇气,但他不是哑巴,不说话只是因为我朝与北国语言不通,他说了也没人听懂,同时也没人教他我们的语言。
  但我听得懂,我儿时住在两国边境,我听得懂他每每受辱时的低泣和求饶。
  只有疼极了,他才会忍不住哭起来,喃喃自语,但没有声音,只小幅度地动动嘴唇,像是在自己哄自己。
  而我,我是这偌大的王府里,唯一一个与他语言相通,看得懂他嘴型的人。
  每每房里没了别人,他会伸出脑袋左右看看,确定主子出门后,会把自己缩起来,交叠双臂搂住肩头,不出声地自言自语,有时甚至会小幅度地摇头晃脑,自己唱歌玩儿。
  大部分时候我都能看懂他在说什么,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像一个鲜活的人,而不是一个被关在房里,夜夜受折磨的奴。
  我蹲在房梁上,守着安静的屋子,他缩在屏风后的角落里,以为没人看见,自己跟自己讲着话,抱着膝盖给自己吹吹伤口,贴着门缝晒太阳。
  尽管那光只有可怜的一缕,他还是会视若珍宝,眨着眼睛窥视着外面的日头。
  这样的他,昨天被吊在那里,吊在我的面前。
  他低着头,一直看着我,他瘦的下巴尖尖,脸上一点肉都没有,嘴唇发乌,只有从一双眼睛看出他还是个活人。
  昨日主人交给我的任务是让他懂事,那便是无休止的折磨,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用所有手段让他的精神崩溃,理智崩塌。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他还是个孩子,那么小被送来和亲,也听不懂我们这里的话,心智至今也未能成熟,疼了的意识反应还是扁嘴。
  他总是抱着膝盖,缩在屏风后面给自己唱歌,哄自己睡觉,我琢磨了好久,才看出是北国民歌《望儿安》。
  是他娘亲给他唱过的歌吗?
  当我昨天拿着短匕站在他的面前时,他的眼底浮现出莫大的恐惧,这样的情绪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所有经我手的人都会如此害怕,他并不是第一例。
  他总是浸泡在无边的恐惧中,从边境到京城,从营帐中到王府里,从他的国家用他假意和亲,又派兵埋伏开始,他的人生就被判了死刑,这些年来,我们与北国的争端不休,而他作为一枚被遗忘的弃子,淹没在了两国的世代仇恨里。
  所以当昨天那把短匕的刀尖插入他的脊背时,他下意识开始道歉,他是听不懂我们说话的,但这么些年,也学会了两句。
  我感受着手心温热的触感,他就贴在我的耳边,颤抖着,嗫嚅着道歉。
  我觉得有些可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错,自己有没有错,抑或是说每每说了这句话便能少些疼痛,便习惯性地道歉,以至于只会这句话。
  他的身体冰凉,比我的短匕还要凉,我的掌心贴上他的后背时只觉得滑腻,他的汗也是冷的,身体在我手下细细地哆嗦。
  我没有留情,初六就在房梁上蹲着,在他的监视下,用刀尖挑开了他脊骨后薄薄的皮肤。
  不能再想了。
  我坐在床上喘着气,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黑暗,我却觉得一阵眩晕,就连初三的鼾声都变得遥远,脑子里只重复着昨天的画面,我忍不住摸索着拇指与食指,我仿佛又摸到了他冰凉滑腻的后背。
  不能再想了。
  我翻身起床,初三迷迷糊糊地看过来,见没事又睡着了,我拎着刀走到排屋的门口,站在回廊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屋里闷,心里堵。
  我看向东边,稀薄的红光隐匿在乌云之下,露头的朝阳与天边挂着的满月遥遥对峙,天井里已微微亮了起来,虽有一点光,但也看不真切。
  我拎着刀抵在一个石凳上,看着回廊尽头发怔。
  这时候,我听见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声。
  走得很快,并且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这里是王府暗卫的排屋,除了我们,平日里没人会来这儿,又是这个时候,是谁?
  我无声地抽刀出鞘,盯着回廊尽头,感受着脚步声愈发近了。
  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来人入侵,我看见了哑奴灰扑扑的身影拐过了回廊,哑奴看见持刀站着的我似乎有些惊讶,但他只是点点头,快步走进了排屋后的小房子里。
  我伴随着哑奴的身影转过去,哑奴的肩头扛着一个身影,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哑奴的脚步匆匆,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捕捉到了风中那一股馥郁的气味,带着若隐若无的血气。
  我看着那个低矮的小屋子,抽出怀里的短匕发呆。
  指腹摁住锋利的刀尖,我看见了刀面自己的倒影,依旧是裹得严实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面罩裹得久了,我都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我凝视着自己的双眼,我看见自己的眸底浮起一种叫悲伤的东西。
  我不该有这种情绪的,我们做暗卫的,不配有情绪。
  身后的太阳慢慢升起,愈发衬得浑身黑衣的我气质阴冷,浑身血气。
  那个哑奴走了过来,他冲我比划了两下,我大概看懂了他的意思,哑奴说房里没备干净衣服,他去库房拿,让我去看着点房里的人。
  …看人吗?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个开着门的矮房子,一丝水汽漾了出来,我眨了眨眼,那滴水汽似乎滴进了我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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