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姐出来玩了,没想到小姐这次恢复得这么快,吵吵闹闹地就带着人出来放风筝了。
这深秋里,哪有什么好风放风筝。
我眼睁睁地看着小姐的蝴蝶风筝挂在了主院里的树上,小姐提着裙子跑进来,她的仆侍们也跟着进来。
小姐站在树下仰着脸,娇俏地指着风筝,初三现身,跃上去拿风筝,初三不敢用力,细心地将缠在上头的树枝和线解开,这才拿着风筝跳下来,跪下来,双手捧给小姐。
小姐喜滋滋地接过风筝,在院内的圆桌边坐下,立刻就有人奉上手帕和茶点,小姐擦了把汗,端着风筝左右看,扔给身前的侍女,让仆侍们跑起来放给她看。
小姐背对着屋子,从我这个角度也只能看见小姐脑后繁复的发髻和在阳光下耀眼的珍珠簪子,还有柔软的明黄色襦裙,小姐很白,是被主子常年捧在手心养出来的象牙白,她坐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奔跑放风筝的仆侍笑,一边摸着手腕上的骨瓷手链玩儿。
那是主子上个月派人去江南买回来的珍品,贡了两串,剩下的则分别做了手链、耳坠和项链,给小姐充实妆奁。
院子里没什么大碍,我收回视线,却看见了屏风后那个身影,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明明外面的日头那么好,他却不像平日里贴着晒,而是倚着床架,怔怔地跪坐着,通过那一条缝看着院子里小姐的背影。
他的嘴微微张着,像是懵懂的孩子一般,认真地看着院子里热闹的情景。
我听见了队长和主子的脚步声,不出意外地,我看见了主子脚步匆忙地迈进院子,也许是以为主子要进屋,他向后瑟缩了一下,但主子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主子看了看天上的风筝,回头看见小姐的笑脸,在小姐身前蹲下。
即使是深秋,午后的光也足够和煦,主子蹲在小姐的面前,抬手用指腹刮了刮小姐的鼻子。
“不是答应了哥哥好好午睡,”除了面对小姐,我从没听过主子这么温柔的声线,主子依旧蹲着,整理着小姐乱乱的衣袖,“怎么一时不见,就跑出来了。”
小姐耍赖般后仰,看向身边,声音娇娇的:“有初三跟着呢。”
主子跟着看过去,初三沉默地低头,全然不见平时嬉皮笑脸的模样,主子并没计较什么,或许在他心里,自家妹妹的开心最重要,主子摸了摸小姐的额头,站起身来。
我瞥见他窥视着院子里的场景,他或许没见过这副模样的主子,有些讶异地睁着眼睛,他的手攀着门板,每一个骨节下都是深刻的淤青,对比着小姐圆润光滑的手腕,多么讽刺。
主子站在小姐的身后,这时候一阵叮叮咚咚声响起,我看过去,是小姐不小心扯断了手腕上的骨瓷手链,金线并不那么牢固,小姐扯着玩儿,此刻这些骨瓷珠子跳着散向院子的各个角落,一阵风吹来,更是将好几颗都吹进了草丛里。
“哥哥——!”小姐拉住了主子的衣袖,哭丧着脸。
无需指令,队长和初五陡然现身,初三也沉默反身在草丛里搜寻着,骨瓷珠子掉得四处都是,我眼看着,都有好几颗跳过门缝弹进屋子。
我低头看向那几颗珠子,有一颗滚到了书桌下,有一颗在门槛边,还有一颗…顺着屏风,滑到了他的脚边。
他凝视着脚边那颗珠子,过了半晌,才慢慢探过手去,把珠子捏起来。
初三站在了门外,他看向房梁的位置,我了然,跳了下去,将那两颗珠子一颗一颗拾起,然后走向了屏风后。
我跃下时他并没有听见,还只缩在角落,右手捏着骨瓷珠子,有些好奇地低头凝视着,又放在手心,看着珠子在手心滚来滚去。
算来他也是孩子,出门后就再次没玩过有趣玩意儿,此刻拿着颗珠子都能玩出花儿来。
直到我单手推开屏风,站在了他的身前,他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的抬起脸,他的第一反应是举起手臂挡脸,握着珠子的手放在心口,用力地向后靠,整个肩颈都抵住身后的墙。
他发现是我,眼中那深刻的恐惧慢慢褪去,但尚有一丝后怕,他赤着脚坐在地上,怯怯地看我,头发凌乱地盖在额头上,午后的光从缝隙溜进来,照亮他没有颜色的嘴唇。
我弯下腰,去拿他捂在心口的珠子,他没有挣扎也不敢躲,只是在我碰上珠子的时候,微微用力捏了一下。
很轻微的反抗。
我垂下眸子,他也在看我,这些年他的眉眼不再如刚来时那么明媚,褪色般慢慢变得清秀,或许是常年的吃不饱饭,他的脸上基本没有血色,一双浅色的眸子,湖面般波光粼粼。
他在试探我。
若是主子,或许他此刻早已被抽昏了过去,怎么还让他能够这么咬着下唇,缩着肩膀看我。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确实不太怕我,即使我抬手时他还是会反射性地躲,但他敢看我。
看我不说话,他好像还是胆怯了,敛下眸子松手,我低着头,刚好能看见他嶙峋的腕骨,他的皮肤好像只有薄薄的一层,明明刚来时,这双手还泛着珍珠似的柔光,那么好看。
我松开手,沉默地转身,将手心里的两颗骨瓷珠子交给初三,摇了摇头,示意房里没有了,初三没有起疑,将这两颗混在其他珠子里,奉给了主子。
院里,小姐在因为扯坏的手链闹,主子安抚地抱住她的肩膀,承诺会给她寻更好看更明亮的手串,小姐这才破涕为笑,她在主子的搀扶下站起来,在锦鲤池子边站定,把那些刚刚找到的骨瓷珠子一个个扔进池塘砸鱼儿玩。
小姐的裙子在阳光下很亮,主子站在她的身后,他们的身后是乌泱泱的守卫,小姐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珠子,坏了就坏了。
我收回视线向下看,他正呆呆地坐着,他不再看向外面,而是低着头看手心的珠子,他不知道我的存在,不知道我黑暗中的窥视,我看着他慢慢笑起来,把珠子贴向心口,孩子似的咧开嘴,冰冷昏暗的屋子里,我觉得他在发光。
我知道,我又做错了事,若是按照前辈们的规矩,此刻我该自己去领死,但我看着他满足的笑,突然就觉得活着是那么弥足珍贵。
一个暗卫是不需要有情感的,忠诚就是我们最大的美德。
可此刻我无比想要去那烟火缭绕的佛寺里跪下,为我之前所有沾染的血请求饶恕,为我所有蔑视生命的行为赎罪。
我不想他死,我想他活着。
第8章 不该起的心思
今日是小皇帝的生辰,主子进宫赴宴,我远远看着皇宫方向的烟火,深紫色深红色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无数金屑星子般洒在夜空,照得深夜如白昼般明亮。
我倚着大梁,不用想,他肯定也在看,这中场景他并不常见,此刻必然张大眼睛贴着门缝看吧。
我瞥过去,却只看见一个圆圆的脑袋闷在角落,半晌后我笑了起来,他伏在角落,瘦弱的脊背挡住了他的身形,但从那胳臂肘不难看出,他在玩珠子。
就一颗珠子,有那么好玩儿?
我想起从前跟着队长去市场对接军报的那些岁月,那时候我尚有些稚嫩,精神不集中在即将交换的情报上,总是被市场上的人流和新奇玩意儿夺了视线,后来过了几年,逐渐长大了,也就不喜欢了。
他想必是喜欢的,我仔细回想,小孩儿手上的纸风车和糖人,面具还有摔炮,集市上那么多东西,哪样不比这孤零零的珠子讨喜。
我看着他背过身来,背靠着墙面,烟火和屋檐下的灯笼混在一起,折射出一股绚烂又朦胧的光线,穿过门缝正正落在他的身上,他借着光把骨瓷珠子握在手心,歪着头看,捏起左手让珠子漏下,又伸出右手去接,再换右手捏,如此往复。
很无聊的游戏,他玩了一个时辰,我看了一个时辰,我更无聊。
我从前并不觉得烟花这么好看,来自皇宫方向的烟花炸开在空中那么亮,昏暗的屋内被一瞬间照亮,平日里冰冷的主屋,此刻好像也被那绚烂的颜色照得温暖起来,即使那亮光只有一个瞬间,但我看着忽明忽暗的光照在他勾起的嘴角上,心底莫名就开始有了希冀。
一直以来安静到难以忍受的屋子,在我眼中有了声色。
月色逐渐隐入云后,我听见马蹄声和人声,必然是主子回来了,我看向还茫然不觉的他,抬手轻轻扣了扣屋顶。
我看着他一瞬间警醒,把珠子握在手心,缩着不动,过了会儿才慢慢把手放下,确定主院里还没人后微微地舒气,随后把塌下腰,把珠子藏进屏风背后的一处浮雕里。
很小的一块浮雕镂空,放一颗珠子正正好,他放好珠子后依旧抱着膝盖坐好,呆呆地凝视着屏风,他瘦了后气色很差,此刻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方才那一点点鲜活的神色再次褪去。
主人的脚步迈进主院的时候,我看见他把头更深地埋进膝盖,只剩头发披散在肩头,垂在腰间,他的身体没动,发尾却在细细地颤。
我感受到一阵微风,一个呼吸后,队长蹲在了我的身边,我看向队长毫无波澜的侧脸,抿着唇看向屋里。
主子今日像是喝了酒,一个仆侍跟在主子的身边为他脱下外衣,解下发冠,行军时头发太长是累赘,相比起其他京中贵族,主子的头发并不长。
主子在正对着门的主座上坐下,有人奉上茶后弯腰下去,门被轻轻合上,发出一声“咔哒”,我看见他明显抖了一下,埋在膝盖里的脸慢慢抬起来,看向主子的方向。
刚刚被点上的紫述香味慢慢弥漫了整个屋子,主子不喜香,但不熏香,他身上的血气难以抑制,会吓到小姐,主子仰面躺在座上,微微阖着眼睛,手指有一阵没一阵地点着扶手,成为屋里唯一的声音来源。
约莫半炷香的时候,我听见主子低沉的、带着浓浓酒气的嗓音。
“过来。”
我说过,他不太清得懂我们的语言,能理解的只就那几句。
过来,就是他理解的那几句指令之一。
我想别开视线,却感觉一只手摁上了我的后脑,队长用力地把着我的头,不让我往别处看,队长就贴在我的耳边,声音低且严厉。
“初七,连看屋子都不会了么。”
我当然知道怎么看,我看了那么久的屋子。
我叫初七,是定北王府排名第七的暗卫,我擅长拷问、暗杀和挽手刀,五感超出常人数倍,我怎么会连怎么看屋子都不会。
我再一次感谢自己的面罩,若不是我的黑色面罩,队长必会看出我的嘴唇在颤抖。
队长的手劲很大,我并非不能挣脱,但在队长的眼里,我没有挣脱的理由。
队长沉默地蹲在我的身边,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平生第一次恨自己的五感如此敏锐,即使屋内烛火惶惶阻碍视线,即使屋外狂风大作树干噼啪,我还是能看清他的所有动作,听见他膝行时衣摆滑过地面时簌簌的低响。
清晰的水声在屋内响起,我的手摁住胸口,项圈硌着心口,我看着他的睫毛变得湿漉漉,眼眶慢慢红起来,他没有哭,只是眼底通红,很难受地皱着眉毛。
我觉得脑子里再次乱起来,甚至是有些惶然不定,我握紧刀鞘,思绪像团乱麻,没有头,无法梳理。
嘴角又裂开了,我看向他的脸,看着他泛出血丝的嘴唇。
他的嘴唇惯是没有颜色的,也只有在这些时候,会挂上些正常人的色彩。
定北王九岁可握三十石的长弓举射大雕,十九岁就能拎着一把长枪带兵压境,一改几十年来的我朝屡战屡败的战局,是闻名内外的勇猛人物。
主子摁着他简直不用动力气,我看着他满脸潮红,艰难地呼吸着,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不敢扒开脖子上的主人的禁锢,他一开始还有力气握住榻边的浮雕,过了一会儿,那只手就只能垂在半空,随着主人的动作不断晃动。
过了一刻钟,主子松开手,我听见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两声后就停止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闷哼和喘息,主子的手握在他的膝弯处,我看见他因为被掰断至今没好的脚踝以一个怪异的角度垂着。
他的喘息声开始变得沙哑,又过了一会儿,我就慢慢地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只有他微弱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我突然想起还在边境的时候,那时候他的国家把他送来和亲,派兵埋伏在送亲队伍后,趁着主子带着我们和亲兵迎接队伍的空隙,偷袭了我们驻扎的城市,连带着周边两座重镇都被拿下,当狂奔而来报信的副将抵达的时候,那送亲队伍已经远远地出现在了沙漠尽头,我甚至看见了北国的旗帜。
主子的愤怒我至今记忆深刻,不同于常人,主子并未立刻回防,而是带着我们千里奔袭,追逐那掉头就跑的和亲队伍,他们的队伍人多笨重,一个时辰没到就被撵了上去。
他起初刚被带回的时候并没有被如此对待,主子只是把他扔进了一个空营帐派人关着他,只因北国再次服软,声称那伏兵是外将个人所为,他们挑了好日子便归还城池。
国书被送来的那天他被放了出来,主子依旧不给他好脸色,只让他允许坐在营帐门口吹吹风,我记得他披着一件主子给的棕毛大氅,头发虚虚地拢着,团在肩头,他还穿着和亲时的那件红袄子,雪白的脸被边境的狂风吹着,新奇地看着大营里的事物,被风吹得睁不开眼。
就在国书送达的那个傍晚,北国突然疯了一般开始屠城,放火焚城,还派人在我们的临时驻扎城的城门下骂阵,嘲笑主子妇人之仁,毫无行军之气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