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火把伸了过来,照亮我与他之间短短的距离,我看见他无声地流着眼泪,睁着眼睛看着我,他浑身都在颤抖,泪水顺着脸颊挂在下颚,滴进泥土。
在他眼底明亮的倒影里,我得以窥见自己的样子,主子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派人将他拽得更近,他踉跄地栽倒在我眼前,瘦削的肩膀不断地颤抖,混沌中,一只粘腻冰凉的手摸了过来。
“闭上眼。”
不要看我。
“不要哭。”
不要难过。
“…怎么不听话。”
沈春台,别害怕,好好活下去。
第22章 回家
我和他被带回了府里,菁关山上,主子将他胜利品一般横绑起来揽进怀里,冷冷地睨我一眼后策马离开,目送着主子和大批人马离开后,故意落后的初三喝马前来,初三不敢看我,眼神躲闪地帮我做了简单的包扎,回王府的路上,我听着风摇晃地在我耳边萦绕,我无数次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路过清冷的街道,我看见地上散落的鞭炮,我这才想起来,午夜已过,现在已经是大年初一了。
...过年了,沈春台。
我被押至主院时,他已经被摁在了主屋的榻上,王府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主院里更是辉赫异常,屋子里站着很多人,我看见沈梅枝袖手坐在圆桌边写着什么,远远地沈梅枝望了过来,眼里似有怜悯。
主子盘腿坐在榻边,不断擦着手里的剑,我被带到主子面前,他就在我五步之外,看见我被带过来,不断挣扎,一次又一次坐起身又被摁下去,我想让那些人不要碰他的脚踝不要碰他的琵琶骨,你们没看见他在流血吗,但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被人从后踹倒,数不清的拳脚挥了上来,对此我并不意外,主子待人的手段我很熟悉,我也无数次站在主子的身后看着他人被虐打,我跪在主子的脚下,开始大口大口地呕血,我听见他突然拔高的哭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殴打并没有停止,不远处他细碎的哭泣慢慢大起来,我和他离的很近,但中间站着很多移动的人影,头上有什么淌了下来,在我眼前形成红色的雾,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声音忽远忽近,一会儿像在耳边,一会儿又像是飘在云端。
主子从一边的桌上拿过什么东西,我听见了金莲蓬撞上项圈的清脆响声,抬头看去,主子把玩着他的项圈,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我被拽至主子的脚下跪着,主子摩挲着项圈,戏谑地看着我。
我知道主子在等什么,我再一次深深叩首:“求您...放过他吧...”
项圈被扔到地上,我扑过去握在手里,有人从背后将我踹倒,我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主子的脚踩了上来。
我感觉到指骨和手骨在一寸寸地裂开,身边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似乎转到了我的身上,我控制着自己一动也不动,那个小莲蓬一下又一下撞着项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跳似乎也与加入它们,莲蓬撞一下项圈,我的心就跳一下。
我低头凝视着手心的金项圈,看着深红色的血慢慢洇进镂空的莲蓬,我想去擦,但主子的脚踩着我的手背,我只能握起手,无声地咬紧后槽牙。
“本王的初七,从来都是硬骨头,”主子的语气里愤怒中带着疑惑,“为那么个傻子,也值得?”
傻子,他怎么会是傻子,他只是吃不上饭也睡不上觉,迷糊了。
我难以控制地顺着主子的视线看过去,他终于看见了我,他满眼都是泪水,我告诉他不要哭,他就很乖地睁大眼眶,满眼的眼泪不断闪动,他像娃娃般被人抓着四肢摆弄,初五握住他细瘦的手臂,粗暴地给他灌药,他一边咳嗽一边看我,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放开他...他不能这么喝药,他听话的,让我跟他说...!
还没等我开口,人群就再次围上来,我只能将项圈抱进怀里,不去看他的方向。
主子是有意让他目睹我受重刑,我是知道的。
他来南朝那么久,很少哭,哪怕哭也最多是低低的抽泣,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放声大哭。
我看见他拼命地挣扎,初二从漠西带回的双生莲被塞进他的嘴里,他吐了出去,那些人受主子的指令不再阻拦,他从榻上摔下来,半个身体栽在地上,我被人拽着向他靠近,他的眼里好像酝酿着一场冬雨,终于在看见我的那一刻扑簌簌落了下来。
明亮的主屋里,他直愣愣地看着我,出发前被我顺好的头发此刻尽数散开,伴随着眼泪粘在他的脸上,他用力地咬着嘴唇,手脚并用地爬向我,他颤抖着嘴唇似乎在等我说话,他的嘴边还黏着一片花瓣,过了好几个呼吸,他伸出青紫的双手抱住我的脸,哭着对我说:
“初七..你不要怕,我们到家了。”
几乎在下一秒,主子的嗤笑声就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不顾他的惊愕,我被拖了回去,他在看见带刺的镣铐穿进我的脚踝时再次大哭起来,膝行上前,踉跄着攥住主子的腿,他的眼里好像蒙着一层雾,他呜咽着,开始磕头,一下一下重重叩在地上,我听见他绝望的嚎啕,他从没这么哭过,仿佛这世上所有痛苦都一齐发作,他不停磕着头,双手抓着主子的鞋面想要移开。
“哥哥,不要打...他是初七,哥哥求求你!他是初七,不要踩啊...”
他以为自己终于回到了家,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兄长,却想不通兄长为何伤害他又为何打我,他惶然无措、惊恐万分,脚铐被合上的瞬间我闷哼出声,他浑身颤抖地扑在我的身前,双手抖着不知道碰哪里,只能低着头不停掉眼泪,他看看主子又看看我,他在我怀里看见了自己的项圈,迷茫地拿了出来,然后带着哭腔在我眼前晃着项圈。
“初七...铃儿响,回故乡...我让哥哥送你回去,”他的声音掩在叮当声后,沙哑又绝望,他不停擦着我的脸,稚嫩地哄我,低声对我道歉,“是我回来太迟了,我太久不回来...哥哥生气了,都是我不好...”
不是你的问题,主子不是你的兄长,不要道歉,我想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但一张嘴就是大口大口的血,他的额头通红,眼底也是一片红,沈梅枝走了过来把他扶起来,他紧紧地抓着自己的项圈,手足无措地站在人群中,目光一刻不移地看着我。
他的双手湿漉漉的,满手血地抱着自己的项圈,脸上全是泪水和黏着的头发,他赤着脚,瑟瑟地发着抖,惶然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屋子,所有人都说他傻了,在主子的纵容下,有人开始逗他,他不说话,挣脱沈梅枝的手,再次跪坐在我的身边。
一双潮湿冰冷地手捂住我的耳朵,他自己也很害怕,他缩起肩膀,紧紧地挨着我,嘴唇张了又张,磕磕绊绊地安慰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北国的京城沈府,曾经作为最得宠的孩子的他被所有人簇拥着,没人对他说过重话,他的嫡兄疼他,嫡母惯他,他的庶母日日将他抱在怀里,他被世上所有的爱包裹着,这些都是他赖以在南朝坚持下去的依靠,此刻他以为自己终于到家了,但他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只是几年没有回来,为什么好像大家都讨厌他,不给他好脸色,还打他。
他呆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主子却已不给他时间,扑头盖脸的痛意再次袭来,我不怕痛,他也早已习惯被虐打,但我们都看不得对方受苦,主子抓死了这一点,派人剪住他的肩膀,就在他的面前,他直愣愣的视线下,我被拖拽翻踹,下死劲地用力踹倒。
他已经哭不出来了,泪痕干在脸上,我看见他绝望地看着主子,嗫嚅着什么,他不断向主子的方向挣扎,沈梅枝在他身边蹲下,摁住了他的脖颈。
“...能不能让他们不要再打了,”我听见他的哀求,他向所有可能的人求救,他给沈梅枝磕头,瘦削的身影被惶惶的烛光吞没,我只能看见他脸上反光的泪痕,他讨好地抓着沈梅枝的衣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的笑脸,沙哑地恳求,“他是好人...先生,我喜欢他的,让他们别打了好不好...”
沈梅枝没有反应,主子却笑了,有人把他带到前面,围在我身边的人群散去,他被主子抱着坐在身边,主子圈着他单薄的肩膀,哄孩子般摩挲着他的耳垂,轻声问他:“心疼啊?”
沈梅枝冷淡地站在一边,一字一顿地翻译着。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我,抬起手用力抹了抹脸,他的脸上到处都是擦伤和红肿,他仿佛不知痛般用掌心擦着自己的脸,他的嘴唇干裂,嘴角结着厚厚地血疤,他拘谨地坐着,小心翼翼地看向主子:“哥哥,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主子闻言,爽朗地笑起来:“沈靖,我的靖弟,怎么认不出来?”
他一愣,也跟着赔笑,他佝偻着肩背,小心地观察着主子的脸色,指向我:“哥哥,好不好把他放走...”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主子抬手,立刻就有人将装着双生莲的木盒子奉过来,他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主子拿出那朵做引子的花,笑吟吟地递给他。
“要是哥哥的好弟弟,就乖乖把这个吃下去,”主子的眼神浮着笑意,但内里分明淬着冰,主子低头看我,冷笑一声,“哥哥借你嗓舌一用,可否愿意?”
他愣住了,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无论在哪里都会有人要他的嗓舌,即使他只是短暂的愣怔,一柄细剑便已经直直穿过了我的肩膀作为他犹豫的惩罚。我看见他的呼吸好像瞬间停住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榻,栽倒在我的面前,主子不再管他,只冷眼看着他手脚并用地摔在地上,他的浑身已经没了好地方,蓬头垢面地跪倒在我的面前,他的眼底混沌,泪痕混着血盖着他的唇瓣,他转过头冲着他意识里的兄长不断磕头,他说他愿意,他都愿意。
我听见主子愉悦地哦了一声,然后带着笑意趁热打铁地问他。
“那眼睛和心愿不愿意啊?”
不要答应,沈春台,不要答应。
我说不出话来,我看着他用手艰难地抱着我的肩膀拖到主子的面前,我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他紧紧地抱着我,呜咽着说好,求求哥哥行行好吧,放我走。
...不要答应啊。
对于王爷来说,下面就很顺利了,他顺从地被拽上榻,喂下引子和花,沈梅枝撩起帘子走了进去,我听见了主子和沈梅枝的交谈,这次的引子只够一次采体,但这药只要知道了地方就不难取,会尽快给小姐换好。
我被押着跪在榻边,看着人来人往,一盆热水端进去,一盆血水端出来,他好像在里面扑腾了几下就不动了,主子坐在帐帘外,注视这一切。
在天光大放的大年初一早晨,关于嗓舌的采体完成了。
沈梅枝有些疲倦地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匣子,主子随即站起来,小姐所住的暖阁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所有人都向着暖阁进发,方才还拥挤异常的主屋一下冷清下来,只剩下几个打扫残局的仆役。
今夜燃尽的灯烛堆起厚厚的烛泪,仆役们将屋子里的一切归位,我看着一个灰衣仆役走上前,将帘子向两边打开,用钩子勾起。
我抬起头,看了过去。
沈梅枝说过,采体之术中,他须得全程醒着。
偌大的榻上,他被反剪着双臂绑在榻边,他坐在空荡的榻上,一点一点转过头,望向我。
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下巴到胸口全是淋漓的血。
他想说什么,但我只听见嘶嘶声。
第23章 交换
那天我挣扎着欲起身时被人从背后打晕,等我再次醒来,我已经回到了北苑排屋,浑身的骨头都好像断裂般剧痛,上下都裹着布巾,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排屋的屋顶,我撑着身体坐起来,身边放着一碗饭菜,一个水袋还有零散的布巾和疮药。
药瓶不远处还有一柄新刀,静静地沉睡在刀鞘中。
好像是听见我起身时艰难的喘息,有人推门进来,初二沉默地在床边坐下,北苑照常很安静,冬日里耀眼的晨光在屋里静静地流淌,伴随着金色的粉尘在空中漂浮,映着乌木门框,愈发明显。
见我盯着门外发呆,初二并不打扰,过了不知道多久,才低声开口。
“我和初三给你求了情,主子愿意饶你一命。”
饶我一命…有什么用。
我看向一边的新刀,尽管我已经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但还是感觉胸口的伤口在缓缓裂开,初二说了这话便不再多言,拿过布巾想给我换药,我捂住自己的心口,从昨晚便开始疯狂跳动的心脏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和心跳一齐静止,胸膛里好似空无一物般。
“值得吗?”初二将换下来的布巾放到一边,声音淡淡的。
我只觉得疲惫,从后背到指尖都觉得麻痹且无力,我看着窗外无人的院落发怔,初二把药收拾好,推了推饭菜,初二一直很平静,似乎这并不是我被叛逃抓回后的训话,而是某次任务后的交谈,初二抬眼看我,我看着初二露出的竖瞳,无力感再次袭上心头,我已经无法去思考初二的问话了,多年来我仅凭本能行事,昨夜的我好像被打断了脊背,主子让他看着我受刑,又安排我目睹他被采体,我身为定北王府的一把刀,真正明白了主子的残忍。
事已至此,就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了。
既然失败,就算了吧,他本就不是我能肖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