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刀,我的随身配刀,我从不敢给它取名字,不取名字时它便只是我的佩刀,有了名字,它便是定北王府中记录在册的一把寒铁。
即使没人跟我计较这把普通的刀。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他。
第15章 杀了我
地下水牢在王府的东南面,距离主院并不远,是关押拷问异党的地方,这地方我很熟,主子刚回京时政敌众多,我几乎日日来此。
…人间炼狱。
他,此刻就在里面。
我站在水牢入口,阳光明晃晃地打下来,我几乎是有些难堪地别开脸,即使这周围空无一人,也许我不该对他有所回应,若是如此,此刻我不会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悲怆。
我所做的、能做的和想要做的,都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暗卫的范畴。
那枚黄铜钥匙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天色已经晚了,今日是我守屋子,我拜托了初三提前两个时辰来,才换来这夹缝中的时间。
初三的脸色很难看,似乎并不想答应我,暗卫调班需得经过队长,但初三看我的神情有些异常,犹豫再三后还是答应了。
我打开水牢的门,一处隐藏在密林里的石门,锈迹斑斑的铁索,我甫一推开,令人作呕的血味便涌了出来,冲天的湿腥气萦绕在我的身边,我的视线顺着向下的台阶看过去,却只能看见一片深邃。
墙壁的灯没有点燃,这些年主子的政敌越来越少,有也只会莫名暴毙,算起来,水牢里已有半年没有进人了。
我扶着墙壁走下去,石阶很长,水牢潮湿,墙壁和台阶的缝隙里长满青苔,地上看去只是一片竹林,鲜少有人知道这下面偌大的地牢。
我看着漆黑的走道,低矮的牢顶堪堪停在上方一寸,我摸进怀里掏出火折子,想要点燃却又顿住,几个呼吸后,我将火折子收了回去。
地牢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我的五感超出常人,也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地牢的地面散落着凌乱的链子,角落里有桌椅,经年的血垢堆积在地上,化为粘脚的深色脏污。
我屏息走在窄小的过道里,仔细地看过一个又一个昏暗的隔间,我听不见属于人的心跳和呼吸,只能慢慢找。
终于,在靠近尽头的一个房间里,我看见了他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我回想起早晨时沈梅枝的话,在离开时,沈梅枝犹豫再三,隐晦地告诉我。
“那孩子,神思可能出了些问题。”
我不明白,他会出什么问题,明明前几日还抱着我的手给我吃糖,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轻声叫我的名字。
他会出什么问题。
我看向走廊尽头,摸向桌子背面,那里贴着这一排牢间的钥匙,我将一连串钥匙尽数扯出,捏在手心,走了回去。
沈梅枝还嘱咐我,声音小点,他现在有些敏感。
于是直到那道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前,他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敏感,神思又出了什么问题。
无数疑问堵在心口,我站在门外,沉默地看着他,门被打开的声音很大,他却毫无反应,沈梅枝说他被用毒吊着,一时半会儿昏不过去。他醒着,为什么听见门开,就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动呢。
直到我走进去,在他面前蹲下时,我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的整个身子都弓起来,侧身抵着墙壁,但左手诡异地扬着,地牢里没有光,我看了好久,才看出那是一条铁链穿过了他的掌心,将他的手臂扯在半空。
他一动不动地跪坐着,右手垂在身侧,左手被吊在半空,黑暗中,我看见那条三指粗的、已经生锈的铁链,好像长在了他血肉模糊的手心,他低着头,就连呼吸都死寂。
被毒吊着的人昏不过去,这所有的感官都会在昏暗的水牢被无数放大,在这里我听过无数人的惨叫和哀嚎,但他只静静地跪在角落,仿佛整个人都融进了水牢的泥沼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我听见细细簌簌的声响,为了折磨他的同时并限制他的行动,一根细细的棉线穿透了他的琵琶骨,这是队长的手段,铁链穿骨痛,但比不上棉线细碎的触感,一根细细的、带着毛边的线穿在胸前的血肉里,是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
我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里的痛苦,他的胸膛缓慢地起伏着,头发盖在身前,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喘息间浓重的血气。
明明前几天我将他带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好了大半,已经能跟我正常的说话,还会笑。
…为什么,只是两天不到,又变成了这样。
我不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任何的举措都会让他剧痛,沈梅枝让我劝他,但我看着他无声颤抖的侧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我看见他微微抬眼,看向了我的怀里。
湿漉漉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脸,我只能通过他侧脸的幅度看向我的衣襟,那里是我出发前初三带给我的一个馒头,我今日没吃午饭,初三臭着脸给我塞了一个馒头,我来不及吃便来了水牢。
此刻他怔怔地看着我的前襟,透过头发的缝隙,我得以看见他混沌的眸子。
此前无论有多痛,他的眼睛里都是干干净净的,但在这昏暗的地牢里,我第一次觉得他的眸子仿佛一片泥潭,一滩死水,我看不见任何神采和亮光。
馒头被我拿出来伸到他的面前,他动了动,被后背的棉线扯到,含糊地唔了一声,迷迷糊糊地抬头看我,黑暗中,他的眼睛里闪着浅浅的水光。
就着我的手,他小口小口地咬着馒头,他似乎不太咽得下去,小幅度地梗着脖子,就只吃了几口,他突然慢慢抬起右手,把馒头接了过去,放在了腿面上。
在我注视下,他重新低下头,这些简单的动作已然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我看着他微弱地喘着气,垂在胸前的头发逐渐静止,他似乎已经没有精神去探究我是谁,黑暗中站在他面前的人影是谁。
几个呼吸后,我摸出怀里的火折子,一缕暖黄色的光在昏暗的地牢里亮起,小团的明亮将他掌心外翻的伤口照得更加清晰,他浑身都是水,他垂着头,我只能看见他鼻尖和下巴处的水痕。
我想叫他,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火光似乎唤起了他的神智,我看见他轻轻地抖了一下,重新看向我。
地牢里是没有风的。
那为什么他眼睛里有水光和火苗在一起晃动。
他怔怔地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有薄薄的水光不断闪着。
我蹲不住了,我听见自己单膝跪下的声音,他用力向前够了一下,铁链发出刺耳的哗哗声,他脸色瞬间青白,我看着他扁起了嘴,垂在身边的右臂抬了起来,他看着我,眼神写满了痛苦,夹杂着浓烈的委屈。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外露地将情绪直面于我,或许因为他早就该昏死过去,却被毒生生吊着,度日如年地吊着。
我膝行上前,却不敢用力地抱着,只环住了他没有锁链的左半边身体,他似乎得到了慰藉,不断地颤抖,幅度越来越大,我听见那三指粗的铁链在我耳边重重响起,他将头埋进我的肩窝,喉咙里发出小兽般压抑嘶哑的哭声。
有什么濡湿了肩膀上的衣服,温热的液体透过布料,我几乎觉得肩膀被灼伤,冰冷死寂的地牢里,只有铁链摇晃的轻响。
哗啦——哗啦——
沈梅枝不肯说,我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从没有如此恨今早我没有守在屋子里,至少不会像如此般无力。
这时候,我感觉一只湿漉漉的手抓住了我的前襟,我低头看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仰起了脸,他的手那么用力,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火折子的映照下,我看见他的眉骨高高地肿起,左眼地眼底通红,像是血反了上来,只能睁开一半,嘴角通红,肉眼可见地裂着,他眨了眨眼,眉毛紧紧地蹙着,嘴唇颤抖着。
过了一会儿,他脱力地垂下头,头顶抵着我的喉结,他用力地攥着我的衣领,整个人都无力地向下滑,他缩着肩膀,过了几个呼吸,他不再颤抖,平静下来。
“杀了我吧。”
我听见他虚弱的声音。
他的北国话还是结结巴巴,干涩沙哑,但这句话他说得坚决,我不可置信地低头,他依旧抵着我的胸口,一动也不动,我大惊之下去扶他的手臂,他放开我的衣襟,向上握住我的手腕,他的掌心潮湿冰冷,手指那么软弱,好像没有骨头,好像下一秒就会掉落。
我握住他的肩头,几乎是惶然地看着他,从前无论怎样,他都是那副懵懂的样子,但他从未想过寻死,我是知道的,他一直想回家,他从没想过寻死。
我想起儿时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北国人安土重迁,即使客死异乡也要落叶归根,若是身体残缺着死去,便入不了轮回,会一直在世间飘零,受尽苦难。
他是在顾及这些吗。
下一刻,他好像读懂了我心里所想,一字一顿,声线低哑。
“…太疼了,”他松开了我的手,艰难地喘息着,那根棉线贯穿着他的后背,已经被血洇透,他呼吸的声音断断续续,过了好久,我才听见他呜咽一声,“我太疼了。”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慌乱间脸上的面罩被蹭松,多年来一直隐藏的脸露了出来,他的手向下,去摸我腰间的短匕,他如何得知我的短匕所在我不清楚,但他浑身血水,我根本不敢用力去拦,只一个劲躲,行动间贯穿他左手的锁链被拽动,整整一节链子从手心拖了出来。
他吃痛地垂下头,一滴暗色的血从他的手心凝结,顺着手肘滑下来,行至手臂,缓缓地滴落。
他不抢了,安静地跪着,队长的棉线和穿透手心的铁链让他根本坐不下去,只能弓着背垂头跪着,死寂的地牢里,只剩火折子轻微的噼啪声。
昏黄的光在无风的地牢摇曳,我跪在他的面前,脑内不断回荡着他绝望低哑的哀求,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求我,他求我杀了他。
一切都在以我难以阻止的速度向着深渊沉没,就在今晨,我还在幻想未来,贪婪地描绘着属于我和他的未来。
当他挣扎着抢我的短匕的时候,他干枯的发尾不断扫着我的手背,他虚弱的吐息杂乱地落上我的侧脸,我比谁都知道他的折磨,甚至有一刻,我想,要不就结束吧。
沈梅枝说得对,他受不了磋磨了。
他摇摇晃晃地向下栽,棉绳吊着他的琵琶骨,他倒不下去,我伸出手握住他的肩头,他身体后仰,仰起脸看我。
透过他的双眼,我看见了自己的脸。
面罩在方才的争执中被扯下,他愣愣地盯着我,不同于那次高烧昏迷下的一瞥,我在他的眼底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我下意识抬起手想要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多年来我一直以严实的面罩示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即使是他,我并不…
就在这时,他开口了,声音依旧低低的,带着哭后的微哽。
“…初七?”
他歪着头看我,即使眼里还带着痛意,他还是认真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的脸刻进脑子里。
我有些不适应,但还是放下了手,他端端正正地跪好,借着火折子的光线郑重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慢慢睁大,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我下意识想要躲闪,但在心上人面前东躲西闪不是男人做出来的事,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不动,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一寸寸划过我的额头、鼻子,我只觉得浑身越来越僵硬,这比拿刀细细地剐还要让人难受。
他是很好看的,在我眼里他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漂亮。这些年就连睡梦中我都很少解下面罩,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我究竟如何,我几乎觉得自己有些狼狈,只能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了我放在膝盖上的手背,我受惊般抬起头,直直撞进了他的眸子里。
我不知道怎样去形容,死牢低沉的空气里,火折子的光昏黄微弱,他的脸被照亮大半,他不再哭了,方才那些压抑的痛苦也在逐渐淡去,他的脸颊上依旧斑驳着干涸的泪痕和血迹,一双眼睛掩在额发后,他的眼睛里写着一些我捉摸不清的情绪。
像是害羞,甚至夹杂着一些欣喜,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但他似乎很执着于看我的脸,执拗地直勾勾盯着我,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暗卫,只为清醒地看见了我而真实地开心着。
我看见他的嘴角小小地翘起,在这脏乱腥臭的牢房里,他握着我的手,安静地凝视着我。
我用另一只手掏出怀里的金疮药,用牙咬开塞子,看向他胸口化脓的伤口,我有些无措,抿唇半晌,才干干巴巴憋出来一句:“还疼么?”
我想给自己来一下,人家一身血地被吊着,我问人家疼不疼?
他闻言,怔了一下,随后笑起来,他温顺地摇头,弯下腰把脸贴上我的手背,我看见他嶙峋的脊背,触目惊心的外翻血肉。
他没有笑话我的笨拙,依旧侧着脸看我,我看见他方才的痛苦和绝望一点点褪去,地牢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听见他轻轻地开口,声音细细的,不那么哑了。
“不疼了,”他再次摇头,他不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只仰着脸看我,“…我看见初七,便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