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私心不想醒来,我不想他被掏空身体,他的眼睛那么澄澈,声音那么好听,为什么就要被生生拿走呢,在痛苦和不安中混沌地死去。
我不想他死,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像是烟花在脑海中无声炸开,我突然理解了这段时间的自己,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也许比这些更直白,只不过之前的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喜欢他,我想带他走。
今天的任务,凶险,但并不少见。
我是定北王府的暗卫,主子手里的一把刀,刀山火海出生入死多年,我一直将死亡视作归宿,因此出任务也比其他同僚格外凶狠些。
但今天我怕了,流兵的剑尖刺上来的一瞬间,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这么多年的刀尖舔血,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怕死。
我要是死了,他怎么办。
我要是死了,还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吗,还会不会有人送他回家。
不会的,就连沈梅枝都没在意他的名字,可能他自己都忘了吧。
方才的那些幻想,片刻后我回想起来竟觉得有些好笑,我身为暗卫多年,脱离社会与人间,根本不知道外头的人如何生活,臆想出来的生活笨拙又飘渺,但那确实是我能想出最好的未来了。
我握紧手里的刀,上竖着举起,仰头凝视着刀面洗不掉的血污,一点点将血槽里堆积的东西扣掉,嘴里的糖太甜了,甜得我想要喟叹,又不知从何开口。
破庙的门被晨风冲破,在我沉浸幻想的时候,天色慢慢亮起来,天光大放,刺眼的阳光充斥着整个正殿,我眯着眼睛看过去,却只看见那白色的光和空气中沉浮的粉尘,洋洋烈烈的光洒在我的身上,从前我只想躲,此刻我躺在地上,倚着香案,面对着早晨最浓烈的光,却觉得身体一点点暖起来。
是我多年没感受过的暖意。
不知哪座山头的钟鸣猝然响了起来,古寺晨钟,我感觉心头一震,清晨的古钟声回荡在不大的殿里,我看着门外的石径,破裂的石板中长着齐腰的青草,远处群山连绵,那钟声还在响,一声又一声,那些草就伴着微风和钟声,轻轻地摇摆着。
我阖上眼,感受着和煦的晨风和阳光,收刀入鞘,横放在胸前。
恍惚中,我好像又听到了他叫我的声音,忽远忽近,第一声我没听清,我在梦里急切地奔跑,他站在我的面前,我却碰不到他,他抿着嘴笑,轻轻地叫我的名字。
初七。
初七。
我停了下来,不再追逐,他亦站定,转过身来,手背在身后,光从他的背后打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浑身都镀着一圈光,发丝都几近透明。
初七,我听见他又叫了我一声,他含笑看着我,嘴唇张开又合上。
初七,带我回家吧。
第14章 劝说
我回北苑的时候碰上了队长,队长看着我解开的短打,走过来看了看,问道:“受伤了?”
“情报有误,”我点点头,“多了很多人。”
这么说着,我将昨天从流兵头领身上找出来的地图交给队长,那地图还沾着血,我擦不掉,便一起叠着放进队长的掌心。
队长愣了一下,看向我腰侧洇着血迹的衣摆,伸手过来,我后退躲开,向着排屋走去。
“我会去查。”队长低声道。
我有些奇怪地转头看了眼站在阴影里的队长,情报有误并没什么,往常也是有的,队长近来有些奇怪,队长比我高一些,此刻手握地图站在远处,遥遥地看我。
队长进府早,比我们都大,是主子最信任的存在,也是我们最信任的人。
但此刻我看着队长沉默地站在回廊的阴影里,一种怪异的错觉从心底生出。
进屋的时候初三正盘腿坐在榻上吃饭,敏锐地看见了我腰侧的伤口,初三跪坐起来翻药瓶,拽开我用来止血的短打,平时嬉皮笑脸的他罕见地严肃起来,眼里写着疑惑。
“为什么会受伤?”
我转头看向初三,这次的任务情报是初三带回来的,京畿破庙里那四十三个流兵,初三怎么会不知道。
“人太多了。”我低声道,接过初三递过来的瓶子,咬住布巾的一端。
初三眯眼,似乎是在回忆什么,但初三依旧反应很快,否定道:“不可能,只有六个人。”
“四十三。”我重复道,这是我一个个补刀后清点过的数量。
“不可能。”初三厉声否决。
我和初三同时安静下来,低矮昏暗的排屋里似乎有什么在缓缓流动,初三跪坐在我的面前,左手握着一瓶药,右手还抓着一块饼,面罩裹住他的脸,我只能看见初三的眉眼。
初三是我来王府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我们无数次尸山火海死里逃生,互相扶持着通过暗卫的选拔,初三不会骗我。
我决定不再追究,有些事并不非要得到一个结果,我用布巾将腰腹的伤口勒紧,血洇了出来,我又缠了一圈。
当我放下衣摆的时候,我看见初三仍紧紧盯着我,桌上放着队长留给换班暗卫的吃食,我起身去拿,手臂却被初三抓住。
没有追究的必要,人已经被我杀了,六个还是四十三都没有意义,他们都化为了京畿箐关山山腰那座庙里的土,化作我掌心的血孽。这些年我积下了太多的罪,最近我隐隐有一种感觉,报应来了。
人是我杀的,要报都报到我的身上,别去找他。
六岁时村里来过一个算命的老人,曾路过我的家门,夏日烈烈的阳光下,算命老人站在我家门口的那颗榕树下,说我六亲缘浅,克妻克子,天煞星命,这话难听,老人被同村的人赶了出去。
就在那年的冬天,腊月二十五,北国铁骑毫无征兆地南下,我们村及附近一百里的村落都被屠尽,北国人烧了所有建筑,母亲将我藏在存白菜的窖里,我躲在白菜缸里,重重的酸菜盖在我的头上,北国的兵用绑了尖刀的长枪,从上往下伸进窖里戳破了每一个缸,我的小腿被刺中,但我捂着嘴,没有出声。
我听见地面上邻家姐姐的惨叫,同村堂兄弟的怒吼,很多很多事我都不愿意再去回忆,直到朝廷的人来收拾残局,他们拽着我的手臂把我拉上来,来了一个浑身黑衣的高大男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把我带回了王府。
那是老王爷的暗卫统领,队长的师父,在老王爷死后拒绝继续培养下一代,主动给老王爷陪了葬,那时候队长才十四岁,便担下了教导同批暗卫的职责。
我亲眼见了上一任暗卫统领陪葬的场面,从那以后我便很少说话了,不光是统领,所有上一任的暗卫都跪在棺后,一个跟着一个走了。
那时我便想,就这样吧,我没有与北国血债血偿的资本,我的后颈烙了定北王府的印,此生就这样吧。
情报是不是出了错,是流兵的支援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我并不太在意,或许在我看来,早死并不是坏事,总比好过被做成映照墓室的灯笼。
但是,我若死了,他怎么办呢。
我看着外面惶惶的日头,突然觉得心头紧了起来。
我端过一碗汤,转过身去,看着初三漏在外面的眼睛,道:“任务是主子亲赐。”
初三更加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臂,坐起身来,贴住我的耳朵,我们的任务情报大多由初三搜集,初三长得更好看,声音也更好听。
此刻,我听见初三好听的声音轻轻响在我的耳边,初三说。
“情报都由队长向主子上报。”
我一下推开身前的初三,初三不动,直直地看着我,眸子里闪动着莫名的情绪,我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脑子里很乱。
初三也沉默,安静地与我对视,我和初三同期进府,还没两个月老王爷便崩逝,我们都是队长一手带大,若说对主子是绝对的忠诚,我们对队长便是难以言说的信任。
我听见了一个脚步,向外看去,初三一个箭步去打开门,排屋的门口正对着走廊,掠过初三的肩膀,我看见一袭蓝衣,袖手站着的沈梅枝。
我并不想看见沈梅枝,但这江湖医师看着初三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
我收好药瓶和布巾,把刚喝了一口的汤放回桌上,起身走到门口,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初三的视线,我抬眼看向沈梅枝,低声道:“你最好真的有事。”
北苑是暗卫们休憩的场所,除了排屋都是荒废的院落,沈梅枝屡屡来扰,这于理不合。
沈梅枝在桌边坐下,正午的阳光自上落下,将沈梅枝穿着的一身湖蓝绸子照得仿佛流水般,沈梅枝的手规律地点着石桌,几个呼吸后,沈梅枝看向我。
“你知道今早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今早在京畿箐关山收拾残局,半个时辰前刚刚回府。
我看着沈梅枝沉沉的视线,感觉心一阵一阵地坠下,沈梅枝抬眼看着我,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沈…他,他是不是听不懂南朝话?”
他那么小就来和亲,没人教他,他当然不懂。
见我点头,沈梅枝轻轻叹了口气,左手撑头,视线落在桌面,似乎透过石桌看见了另一幅场景。
“今晨王爷唤我,说是他听不懂南朝话,让我帮忙传话,”沈梅枝扶着额头,目光沉沉,“采体的身体差我是知道的…但他实在受不住那种磋磨了。”
这个江湖人罕见地卸下了平日里的温和与虚伪,视线里压抑着沉重,我只觉得浑身冰冷,一种寒意从背后爬到后脑,沈梅枝的话很含蓄,并没说请今早的他究竟受了怎样的磋磨,但能让沈梅枝过来寻我,我已经不愿去多想。
有些东西,越不想,便越发地钻进脑海,我难以抑制地合眼又睁开,看向沈梅枝。
如果他只是来告诉我这件事,我真的会杀了他。
“他不愿意。”沈梅枝声音很轻,沈梅枝告诉我,今早主子问他愿不愿意奉出自己的身体换给小姐,所有的药都齐了,最后一味双生莲已经由身处西域的初二找到,初二传回消息,最多半个月便能赶回来。
面对主子的视线,他在长久的愣怔后,摇了摇头。
从一开始沈梅枝便与我说过采体之事,这所有的前提,是他愿意,打心底的愿意。
“他被王爷锁在了地下水牢,状态很差,王爷说他什么时候答应什么时候放出来,”沈梅枝依旧点着桌面,“想必你知道水牢是什么地方。”
“他的伤都在化脓,过了今夜,就得另寻采体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还不到两天,距离我送他回去还不到两天,这几日我在外奔袭不休,原以为只是两天,不会有什么事。
一种极度的可悲与荒凉爬上我的心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站着,深冬的日头晃人,那么耀眼的日光自上而下地倾斜,我却觉得浑身越来越冷。
我怎么会不知道水牢是什么地方,我在那里拷问过多少异族我自己都记不清了,王府的地下水牢,一个墙壁都堆着血垢的地方。
“小友,我知道他对你有意,”沈梅枝的声音很轻,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入我的耳朵,“我想,现在也只有你能劝他。”
劝他。
劝他放弃自己的嗓音和心脏,拿出眼睛,换给小姐吗。
劝一个就在前天,还眼睛亮亮地把自认为最好吃的东西偷拿给我,捧着我的手腕让我吃的人,对他说,如果你不答应,你即刻就会死吗。
我抬眼看向沈梅枝,我感觉双手都在发抖,止不住地抖,出来时我习惯性地带了佩刀,此刻我握着刀鞘,刀把上的穗子在风中狂舞。
溏淉篜里
我想起今晨那颗糖,那颗支撑着我濒死之时慢慢苏醒的糖,他倚在我怀里时安静的注视,沾沾自喜地把糖交给我时那双眼睛。
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从没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身份,若他不是对我生起这般心思,哪怕是沈梅枝…哪怕是队长,都不会如我此刻这般无力。
怎么办啊。
他明明刚醒过来,沈梅枝说他高烧不退会呆傻,可他还是坚强地醒了过来,抱着我的手叫我初七,我一度以为他醒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我捂住心口,一种窒息感传来,仿佛有一只手用力地攥着我的心脏,我愈发力竭,难以呼吸,胸膛处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痛,我几乎有些站不住。
“若你能够说服他配合采体,”沈梅枝不再敲击桌面,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定,“由我来帮助他逃出去。”
“郡主的病说到底只需要喉嗓便可吊着,能采全是最好,但这事实在作孽,我会将此事回禀师父,与医仙谷商议。”
沈梅枝的话轻飘飘的,我似乎听在了耳里,又没听进去,过了很久,我才听懂了沈梅枝到底说了什么。
沈梅枝说,如果我能劝说他献出喉嗓,便助他逃脱。
“但是依我的意思,你莫要告诉他逃离一事,”沈梅枝谨慎地看向排屋,“小友的同僚们都是厉害的人物,不会问不出来。”
我会拷问,但不止我会拷问,初二会,初三更拿手。
我看向地牢的方向,沈梅枝走到我的身边,把一枚钥匙放进我的手心,转身离开。
为什么是我。
我看着手心的古铜钥匙,好像有很多话想要冲破喉咙,但细想之下,又只觉得喉头哽住,我把刀放在桌上,刀鞘撞上石桌发出重重的一声“嘭”,我看向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