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微微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问:“你是否在想,你现在的样子已经配不上虞姑姑了,就算见了面,也只会破坏你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倒不如留下一个英勇的背影,让她缅怀?你是否觉得只要你不出现,时间就会抚平她的伤痕,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她好?你是否以为你让人送了包点心过去,足以表达关心?这都是你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陇南王对裴元瑾说:“劳驾关一下门?”
护院顿时紧张地叫道:“王爷!”
陇南王摆摆手:“我挨骂的时候,不想让太多人听到。”
……
门缓缓合拢,隔绝了护院们担忧的目光,能隔绝多少声音却不好说。至少,根据裴元瑾的亲身经历来看,作用不大。
但陇南王并不在意。他推着轮椅往前,凑到裴元瑾面前:“你是裴元瑾。”转头看傅希言,“你是裴少夫人。”
傅希言没好气地说:“我没名字的么?”
陇南王看向裴元瑾:“素环管账的确很有一手,当初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她身体不大好,不能太过操
劳。”
傅希言说:“虞姑姑有多能干我们都知道,说说你呗。”
陇南王之前被骂懵了,现在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靠着椅背,斜看着他道:“当初宫中摆宴,傅辅也在,我远远地见过一次。似乎与你不大一样。”
“我像我娘。”
“……运气不错。”
“再聊下去,温鸿轩就该杀个回马枪了,还是,你在故意等他回来?”傅希言面向裴元瑾,眼珠子灵动地转来转去。
裴元瑾不解地扬眉。
傅希言无奈地说:“我在问你要不要干脆……把人绑回去。”尽管后面五个字说得有些含糊,但在场两个人都听清了。
陇南王下意识地抓住扶手:“稍等!”
傅希言问:“等什么?”
裴元瑾突然朝着民宅大门的方向看去:“有人来了。”
与此同时,数十名黑衣人如下饺子般地跳入民宅,原本守在门口的九名护院警惕地转身,黑狗也对着门口的方向,时刻准备着窜出去。
夜突然变得很安静,连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突然,黑暗中闪烁着数十道银点——带着枪头的长索以不输箭矢的速度钉入地面,长短远近不一,却恰好将九人一狗分别隔离开来,上下困住。
护院反手抓住长索,用力一拉,顿时拽出九个黑衣人。
黑衣人一手抓着绳索,一手抓着一大一小子母轮,被拽到护院近前时,突然将长索一头抛向身后,一推子轮,子轮旋转着飞射出去,奇快无比地割向护院的脖子。
护院身体后仰,夺过子轮,刚要站直,母轮又迎面飞来,一时间,九条长索,近二十只子轮母轮全场飞转,逼得护院上蹿下跳,几乎无处落脚。
仗着身材优势的黑狗领会地穿梭在长索之间,然后看准机会,对着其中一个黑衣人猛扑上去,脑袋正好撞在对方的拳头上……将自己撞晕了过去。
屋里,陇南王肃容道:“你们想知道的事,等我离开之后自会交代清楚。”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裴元瑾也在看他。两人意识到,他们今天来得看似很不是时候,其实很是时候。要是来晚一步,等他们的将是一座空楼。
来都来了,绝不能让陇南王飞出他的掌心!
傅希言问:“你要去哪里?”
轮椅无声,在黑暗中飞快地滚动,裴元瑾悠悠然地走在前面,只是一步跨去,便是数丈距离,傅希言在后面几乎将轮椅推出了“风火轮”。
只是走着走着,他们竟然要直接出城了?
傅希言看着前方的城墙,猛然收住脚步,连人带车送到旁边屋檐底下:“你要出城?”
陇南王仿佛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不会很远,你们可以很快回来。”
“那几个护院见过我们,就算没见过,也能猜到是谁接应你的吧?”张祖瑞是陇南王手下大将,两人今天又刚好见过面。
说张祖瑞没参与此事,鬼都不会信。
傅希言冷声道:“刚好,张祖瑞今天保下了一行
人。我们不在,虞姑姑怎么办?”他故意隐掉了护花组没有说,一是想看看陇南王渣到什么程度,二来,护花组人数本就不多,又分走了一部分,能否在北地的地盘上抵御温鸿轩之怒,犹未可知。
陇南王说:“温鸿轩急着送张将军上前线,不会在此时与他翻脸。素环在张府很安全。”他侧过身,“我今日所为,不为自己,也为百姓。”
傅希言询问般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道:“付个定金。”
陇南王沉默了一瞬,才道:“我几乎是死而复生。救我身者,鄢瑎;救我魂者,郑佼佼。”
今天下午进城门时,城门还像一道铜墙铁壁,拦截者居心叵测的外来者,到了夜晚,城墙突然褪去了刚正不阿的一面,陇南王坐着轮椅刚出现,城门守卫便自发地打开城门,连问都没有问一句,甚至在傅希言推着陇南王从他们身边走过且深深地望向他时,神色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一切顺利得好像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
……不是好像。
“的确预谋已久,当我从黑暗中醒来时,便开始谋划了。”陇南王从城里出来的刹那,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傅希言问:“摆脱黑暗,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大概因为计划执行得很顺利,陇南王也有了谈心的兴致:“如果刚摆脱黑暗就发现自己陷入了更深的黑暗,那只会让人绝望。”
傅希言觉得继续问下去,天亮了都说不完,事实上,此时的东方已经可以看到破晓的痕迹。他们在陇南王的指引下去了一座城镇的雏形。
之所以说雏形,是因为只有简陋的几座房舍,以及修建了一小段的城墙。
陇南王熟门熟路地挑了正中间的屋子。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桌上放着一座烛台,旁边还有火石。
裴元瑾点亮了蜡烛,映照周围。
外面看着捡漏,但里面别有洞天,桌椅床柜一应俱全不说,而且用的都是上号的材质,铺在床上的被褥还能看到丝绸的光泽。
傅希言说:“金屋?”
陇南王说:“我也是第一次来。”
傅希言明显不信。
陇南王说:“这个计划在我心中反复推演了数百遍,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包括这个房间,也已经在张将军口中听过不下十遍。”
傅希言说:“但我们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吧?走出榆京城应该是最重要的一环,你怎么放心交给两个陌生人?”
“当年我怎么放心将素环送去储仙宫,今日便怎么放心二位送我离开那座城。”
傅希言觉得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十分碍眼:“万一我们今晚没去呢?”
“这当然很有可能。”陇南王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事实上,遇到二位只是我的一种猜想。”
“猜想?”
“二位既然是为我而来,又未能从张将军口中得到确切的回答,必然会心生怀疑,主动探查,跟踪他的行踪,是最方便也最正常的一种。”
傅希言看不惯他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嘚瑟样,“呵呵”一笑,道:“但有一点你绝对没有想到。”
“什么?”
“我跟丢了。”面对嘚瑟的人就要比他更嘚瑟!傅希言一脸得意地说:“张将军来见你的时候,我并没有跟住。”
陇南王、裴元瑾:“……”
陇南王失笑道:“但你们还是找到我了。”
傅希言说:“我找到了你买糕点的店,推测出你可能在城北一带。”事实上这个推测与地点无关,因为他追丢的时候就在城北,而找人
的方位也在那一带附近,只是让他更加确信陇南王还存在于世。
“元瑾则是跟踪温鸿轩,没想到恰逢其会。”现在想想,他觉得很是侥幸。若不是裴元瑾在,他今夜未必会闯进民宅,说不定就错过了发现真相的机会。
陇南王微笑:“这便是天意了。”
第181章 古镇有伏兵(上)
他想套近乎, 奈何傅希言不吃这套,冷漠地说:“闲话休说,言归正传, 你现在可以解释为何不见虞姑姑了吧?”
他见陇南王沉默,立马火上心头:“交代一切是你让我们带你离开的条件, 堂堂陇南王, 不会出尔反尔吧?还是, 你又布下了什么局?”
说到这里,他警惕地走到窗边, 果然看到远方有黑点在慢慢靠近。
他对裴元瑾道:“有人来了。”
裴元瑾一脸的无所谓。来的这些人不过是普通士兵罢了,有许多还上了年纪。
陇南王解释道:“他们是张将军派来保护我的,我们约定在小镇见面。”
傅希言看着那连风都挡不住的一截墙:“这里也算小镇?”
“若当初水源没有干涸, 如今也该繁荣起来了。”蒙兀愿意借地借兵支持北地联盟,无非是觊觎中原丰饶, 这才是陇南王最不可原谅温鸿轩的理由。
黑点慢慢靠近, 陇南王拉开门,朝聚拢过来的人做了个挥退的手势, 那些人立马又如潮水般退去, 问都没问一句。
这才是陇南王昔日麾下如臂使指的军队。
与老兵们会合后,陇南王一直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
他看着屋内跳动的烛火,缓缓道:“我刚刚从黑暗中醒来, 看到的也是这样一盏烛火。当时我还以为,那是接我去地府的冥火。”
傅希言想起了自己死而复生的经历,一时沉默下来, 安静地聆听着。
“但我很快知道不是。我应该死, 却没有死, 我的身体和魂魄都被人用特殊方法保存起来, 直到魂魄完全修复,才被唤醒。”
修复……魂魄?
傅希言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按照他的话说,人若死了,只要没亲眼看到他魂飞魄散,就不算死透?
他想起小神医当初在镐京救醒楼无灾之后,就来了北地,难道……
他将问题问出了口。
陇南王说:“听说在我醒来之前,我差点停止了心跳,是被鄢瑎救回来的,想必就是那个时候了。”
“你恢复意识之前,你的心跳没有停?”那不就是植物人?傅希言问,“那你有知觉和意识吗?”
陇南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如今的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
傅希言听得毛骨悚然。
前世看过太多匪夷所思设定的他忍不住脑洞大开,在莫翛然创建的傀儡道可以远程操控身体的前提设定下,他按捺不住地发散思维:如果灵魂可以修复,那记忆可以复制吗?如果记忆可以复制,那眼前的还是陇南王么?
他再次启用窥灵术,窥探陇南王的魂魄,之前匆匆一眼,只看到他生机犹存,如今细细观察,便觉察出他的魂魄的边沿有种破碎感,和一般人并不一样。
若是这样,傅希言还真的不敢让他见虞姑姑。万一他不是自己,是郑佼佼操控的傀儡,鬼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裴元瑾见傅希言在发呆,开口直击重点:“魂魄如何修补? ”
陇南王手指僵了僵,缓缓抬眸,那看似平静的瞳孔里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黑暗,即便屋里点着一盏蜡烛,也照不亮他的眼睛。
“以形补形。”
四个字说出口的刹那,那股支撑着陇南王一路走到现在的劲头一下子消了下去,疲倦蔓延,虽生犹死。
他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这一步,将昔日的荣耀,自身的骄傲,以及勉力维持的体面一并摈弃,将血淋淋的伤疤曝露在两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后辈面前。
换做以往的他,必然不会这样做,可如今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可以死,但他不能管死后的滔天洪水。
或许是踏出了最难的那一步,他神情反而轻松了起来:“北地联盟的来历,你们或许清楚。王昱挟持父皇,我与云中王联军,最后却一败涂地。云中王当场身死,我被张将军等人拼死救出,却身受重伤。待我再度醒来,集合我与云中王残余势力的北地联盟已然成为蒙兀的盟友。
“蒙兀心如豺狐,温鸿轩野心勃勃,郑佼佼居心叵测,纵使张将军用兵如神,但在他们三方的夹击下,已然左支右绌。我的醒来,不但没能为他助力,反而成为了他们操纵的傀儡,为他们侵吞北周江山的谋划划下了最后一笔。”
傅希言之前在门口蹲树,没听到陇南王与温鸿轩的对话,此时不免好奇:“难道你不想拿回皇位?”
陇南王淡然道:“父皇至死未传位于我,何谈拿回?”
傅希言有些吃惊。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古往今来有几人能想通且接受。光凭这一点,就不是一般人的胸襟。
陇南王又傲然道:“何况,就算争那也是我王氏兄弟之争,岂容他国指手画脚!”
真正闻名不如见面。傅希言第一次认同了虞素环择婿的眼光。不说别的,就凭战败也不肯沦为他国傀儡的骨气,就这一点,建宏帝差远了。
裴元瑾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就是你。”
傅希言和陇南王都是一怔。
裴元瑾说:“若郑佼佼能换魂魄,就不会留下你这身反骨。”
傅希言深觉有理。既然要找傀儡,就找听话的,找个和自己唱反调的干嘛。总不能是怕崩了人设挨骂吧?
陇南王怔怔地想了会儿,豁然开朗,大笑道:“有理有理,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