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心乱如麻。
逃离关卡的时候,他分明看到镖头被好几个人团团围住,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要是傅希言他们也放弃自己,那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南虞之行等同失败。
在外面的人冲入院子的刹那,傅希言拿着刀,飞快地打开门冲了出去,一阵叮叮当当的交兵,然后就安静了。
尤柏竖起耳朵听着,过了会儿,又听到更远处发生了打斗,但结束得很快,再过一会儿,傅希言便推开门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初冬的寒气,加上那张平凡的脸不笑时总有几分郁气,看着就不好惹。
裴元瑾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尤柏慌忙跟上去。
三人从一群伤兵身上跨过,到外面,发现竟然还有弓箭手,只是他们不是趴在墙上,就是从墙上掉下来,靠着墙脚哀哀直叫。
尤柏见状,不得不重新评价两人的实力。要知道镖头当时带着自己,差点没能突围,而这两个人……不,根本只有一个人,就轻轻松松解决了几十人的合围,这是怎么做到的?
还是说,其实他们是镖头的上级?
尤柏思绪万千,可脚下一步不停,他突然有了一种危机感,要是不紧紧跟上这两个人,自己真的可能被丢弃在这里。
傅希言倒没打算丢弃他,却也没打算将人送到榕城。要是尤柏有另外接应的人是最好的。
早在尤柏坦承来历之后,他大概就猜到了这趟行程的真相。
这位来自南虞皇宫的前太监,不知是何原因逃出了南虞,躲到了北周,但他必定有他的价值所在。所以,当越王终于要和小皇帝翻脸的时候,他便返回了南虞,投靠了越王。
北周方面应当是知道了他的来历和目的,乐得为南虞内战再添一把火,所以派出了镖头护送。
至于自己和裴元瑾被安排进行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原来的人被景罗换走了,另外一种是景罗与北周朝廷有合作,直接将他们塞了进来。当初景罗给他第二第三个选项,其实走的是同一条线路,区别在于要不要顺便搭上北周这条船。
头上长包的镖师应该是南虞小皇帝的人,目的是找机会灭口。可惜,今天关卡的布置实在太弱了,但凡有个脱胎期、入道期,这会儿尤柏都经凉凉了。
不过这样看来,这个尤柏就算有价值,也应该不高,不然以灵教的人才储备,不至于连个脱胎期都派不出来。
他突然有些好奇自己如果选择的是研学线路,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件。这么想来,其实男神有点像NPC,自己和裴元瑾像在闯关玩游戏……要是能存档、有攻略就好了。
他带着人又去了城门。
此时城门已然紧闭,大概调派人手去城内搜索他们的缘故,城墙上巡逻的人并不多,傅希言找了个空隙,连着两次,将裴元瑾和尤柏都运了出去。
尤柏看他的眼神当即不对了。
他在宫中,也算见多识广,当然知道能够这样轻轻松松翻越城墙,绝非一般武者能办到的。但北周朝廷的武力一向不强……他原本坚信他们是北周探子,此时不免动摇了起来。
傅希言倒没想那么多,把人放下后,立刻掸掸袖子,跑到裴元瑾身边,隔着两步远的距离问:“想好去投奔谁了吗?”
尤柏情不自禁地相信了他们的话,也许他们真的是北周探子,就算是,他们要执行的任务也一定比自己重要千万倍。
这个认知让他感觉到了挫败。
他回到这片土地,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想碌碌而度,所以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自比奇货,可是接连的打击,让他的自信降到谷底,一时间竟有些彷徨起来。
傅希言头疼地看着他,觉得镖头丢给了自己一个大难题。狠狠心,倒也不是不能将他丢在这里,但越王帮过他们,名义上也算攻守同盟,既然知道对方是秦昭的人,自己总不能不讲道义。
他想了想说:“我找人送你去榕城?”
尤柏回过神,忙道:“好,多谢。”
傅希言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陈家,以对方的财力物力,送个人应该不是难事,难的是……
“陈家的大本营在花城?”
傅希言就算地理普普通通,也知道前世的广州比福州更往南。
尤柏见他脸色不好,小声道:“或者,你找个镖局……”
傅希言看着他,尤柏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主要是他想起来,自己之前找的镖局,就被各路人马渗透,真正的镖师没几个。
这还是北周的镖局,要是南虞……只怕前脚托镖,后脚坐牢。
傅希言长叹一口气:“好歹送你去越王的地盘吧。”反正这段时间,他也要想办法帮裴元瑾突破金丹,就当拼个顺风车吧。
尤柏看着他,见他表情表露的都是真的,终于松了口气。他决定许诺对方一点好处,不至于让双方的合作太过单薄,使自己成为一颗随时能被抛弃的棋子:“我知道一些事,对越王很有用。”
后面的话没有说全,但可以想象,他既然对越王有用,傅希言把人送到越王面前,便是有功,自然少不了好处。
傅希言平静地点点头。
如果秦昭不是越王,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利益瓜葛,他还是很愿意和他做朋友的,毕竟对方情商挺高,相处挺愉快。
三人黑夜赶路,尤柏走了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或者服用一枚红色的药丸,吃完之后,精神头便能好一些,可傅希言用窥灵术看,这个药能提神,但本质也在伤神。
两次之后,傅希言便主动提出休息,在离别亭对付了一夜,第二天,傅希言和裴元瑾还是神采奕奕,尤柏却病倒了。
刚好有牛车经过,傅希言便花钱将牛车买了下来,然后开启了牛车夫的生涯。
问了几个人,找到了个据说艺术高明的村大夫,一贴药下去,尤柏果然好转了几分。傅希言见大夫院子里放着各种草药,叫来药童,要他一一介绍。
药童虽然觉得这城里人怪里怪气的,但看在两枚铜板的份上,还是从头到尾念叨了一遍,其中有三味是炼制金元丹所需。
傅希言大手一挥,买了八种。
大夫一开始不肯,怕他们乱吃药,傅希言说:“我是做药材生意的,我看我朋友吃了你们的药后,好得很快,说明药效好,我想带回去给掌柜看看,要是不错,以后就来你们这里进货。”
这可是大生意,大夫心中一动,又送了他们一些添头。
添头里竟然有金元丹的第四味药,傅希言笑得一脸满足:“只有这些吗?你要不再仔细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要送的?”
大夫:“……”自己可能上了个狗当。
尤柏喝完第二碗药,傅希言便带着人重新上路。为了让自己这一行人显得不那么起眼,他们都换上了向当地百姓买的旧衣服,再往牛车上一坐,任谁都觉得……
“我和尤柏是你家的长工。”
傅希言苦着脸说。
实在不能怪裴元瑾。同样的粗布衫,同样的黑布鞋,尤柏病殃殃的就不说了,傅希言的那一脸苦相,看着就是脚踏实地的劳动人民,唯有裴元瑾背脊笔直,身姿挺拔地坐在牛车上,像极了微服出巡的官老爷。
傅希言建议:“你要不驼点背?”
他深信,没有什么气质是含胸驼背解决不了的!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微服出巡又忧国忧民的官老爷。
……
傅希言把车夫的位置让了出来:“要不你来赶车?”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眼里含着对他胡闹的纵容,然后两人交换了一个位置,傅希言坐在后面,迷恋地看了会儿他的背影,长叹道:“不用问,别人看我们,一定以为我们俩是晚上做坏事被官老爷抓住的贼人。”
尤柏迷迷糊糊醒来,问:“有追兵吗?”
傅希言说:“没有。放心吧,追兵的头儿正帮我们赶车呢。”
尤柏一惊,抬头看见是裴元瑾,稍稍安心,又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傅希言盘算着金元丹剩下的几味药,道:“去清江县。”
一来,清江是越王地盘,二来,那里有药都美名。
第133章 过去和新生(上)
三人同行, 其中两人是一伙的,落单那人难免多思多虑。
尤柏平日里话虽不多, 却在暗暗观察, 傅希言和裴元瑾也没有特别避忌的意思,因此两人的互动之中,总能看出点不同寻常的情感来。
说实话, 两个中年糙汉的爱情,不管当事人多么乐在其中, 但落在旁人眼里,实在不能算赏心悦目,好在尤柏见多皇宫的龌龊污秽, 对这种事接受度比一般人高得多,还自作聪明地为他们身份、目的找好了理由。
像这般不容于世俗的感情, 自然要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开始, 自己若是能表现出对他们感情的认同, 双方的相处就能更融洽,或许就能说服他们, 跟着自己投靠越王。毕竟, 他对越王是否会接纳自己, 并没有十成信心, 有高手压阵,把握会更大些。
接下来几天, 傅希言发现尤柏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还有意无意地以长辈的口吻关怀二人生活, 让他十分不自在, 两人独处时, 忍不住问裴元瑾:“我们是不是要被认作干儿子了?”
历史上, 那些司礼监的大太监的确有认干儿子的习惯,大概是对传宗接代的执着吧,不过认他们俩,那绝对富不到三代啊,是不是有点考虑不周了?
裴元瑾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傅希言不满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成亲以后,你对我说的话越来越少了?呵呵怪不得说男人是大猪蹄子,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
裴元瑾:“……”
他将人拉过来抱在怀里,嘴巴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问:“你想听什么?”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做有些事,说有些话,便不用太过顾忌。
傅希言被耳畔的热气吹得面上发热,乐淘淘地抖了抖脚:“那要看你的觉悟了。”
裴元瑾轻轻地亲了亲他的耳垂。
傅希言忍不住吐槽:“你要是亲大声点,好歹还能有个ua,你这么亲,双引号里面最多画六个点。”
裴元瑾已经习惯了那些从他嘴巴里蹦出来奇奇怪怪的话,便问:“你想要多大声?”
傅希言豪情万丈:“惊天动地!”
刚说完,裴元瑾就含住了他脖子上的皮肤,深深地吮吸着,过了会儿才松开,然后看着那块地方的红点慢慢消失,眉头不高兴地皱了起来。
傅希言已经习惯了。自从他上次说自己被弹珠打出了一身伤之后,裴元瑾就乐此不疲的尝试着,可惜,至今这吻痕都没有突破两秒的记录。
晚上尤柏又过来找他们谈心。
傅希言都习惯了,嗯嗯啊啊地应付完,正要关门,尤柏突然说了句:“官府一直没有动静,有些奇怪。”
这句话显然不是忽然有感而发,因为他说完之后,眼睛状若无意地打量着傅希言的反应,试探他是否在暗中做了什么。
傅希言认真地分析道:“可能是放弃了,也可能在酝酿阴谋,我们忧愁这些都是没有用的,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尤柏目光游弋着,不安地扫向客栈长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窗,窗外是无垠的黑暗。黑暗总会让人联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比如暗杀。
他迟疑着说:“我们最近是不是有些太招摇了?”
自他身体痊愈之后,傅希言就放弃了牛车,转而租了一辆马车,途中遇到小镇,也会进去住一晚上,改善生活,补给食物。
傅希言叹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尤柏问不出什么,忧心忡忡地走了。
裴元瑾望着关门偷笑的傅希言:“为何吓唬他?”
其实这一路行来,傅希言并未放松警惕,进入小镇前,他都会事先探路,确认衙门差役没有异动,小镇布告栏的通缉令上没有他们等。
他刚刚的确是吓唬尤柏,主要是对方最近说得太多,想得太少,有点聒噪。
傅希言说:“吓吓他,人会精神许多。”
这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至少尤柏病好之后,的确比渡江前要精神一些了,上下马车也不需要搀扶,饭后偶尔还会散散步。
可见,危机感的确能激发人的潜力。
“不过,”傅希言摸着下巴,“我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突然平息了,的确有些古怪。”
裴元瑾露出深
思之色。
就算官员为求自保,想将事情压下去,恐怕也不太容易,毕竟那日的目击者太多了,受伤的人数又多。
傅希言说:“会不会在酝酿一波大的?”
裴元瑾平静地啜了一口茶。
他的状态等若武功尽失,想不平静都不行。
*
冷风从战场上空刮过,交战双方的尸体还没有被完全清理干净,可他们体内流出来的鲜血已经渐渐干涸了。血腥味在小范围地弥漫着,初冬的冷意凝固了它们的蔓延,却让这片土地更加的冷酷与孤寂。
竖在墙头的越王旗帜已经被砍断,代表南虞龙虎将军封怀古的“封”字旗在城头飘扬,宣示着这座城已经重归正统皇朝辖下。
新老政权交替,难免要进行几轮清洗,封怀古是老将,但南虞数十年的平静并没有给他太多这方面的历练机会,所以城内免不了有些糟乱。百姓惊恐地躲在家里,看着那些沾血的盔甲在门前走来走去,听着附近时不时发出的惊叫声,求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