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觉得有些奇怪。
兵贵神速, 真要打仗, 你偷偷摸摸地发动便好,哪至于三军未动, 舆论先起,这还叫人怎么打, 总不能这边带着兵马攻城, 那边站在墙头喊,你小子可算来了, 我这边等得饭菜都凉了?
不过傅希言看再多电视剧, 也是纸上谈兵, 对于战争这样的事情,终究一知半解,何况,前世的许多案例证明,真正的战争也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高明,将军也不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神人,乌七八糟匪夷所思的事多了去了。
又等了三个时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只有西边还有一道余亮,但他们总算走到了关卡前,傅希言见到富商又从马车上下来了。
之前镖头特意提了一嘴尤先生,傅希言有些在意,特意用窥灵术瞄了一眼,发现对方体内灵魂颜色暗淡,光芒微弱,像是命不久矣。
从关卡出来,在路边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便去渡口找船。
如今南北河运舱位紧俏,镖头去沟通了好一会儿才安置妥当,只是傅希言和裴元瑾分到的铺位极差,大通铺不说,房间里还没有窗,走进去一股不知是脚臭汗臭还是口臭的味道。
不用裴元瑾发作,傅希言的脸也黑了,一同来的镖师也不满意,随意选了床铺就出去透气。
傅希言眼疾手快,挑了个角落的位置,但那墙,那床,那被,乌糟糟的,还有一股霉味,傅希言选完就后悔了。
不等他犹豫,裴元瑾已经拉着他往外走。
傅希言抱着蛋和行李,半点挣扎都没有,两人正要上甲板透气,到路口就被拦住了。船上帮工不耐烦地驱赶道:“下面的人不能上去!”
傅希言倒不生气,而是好奇:“那吃饭怎么办?”
“到时候会拿下来的!”
“想上茅厕呢?”
“那里不是有吗?”
“想看风景呢?”
帮工怒了:“你哪那么多事呢?想看风景就交钱,十个铜板让你上去看一眼!”
傅希言掏了块碎银子给他。
帮工愣了下,拿了银子挥挥手放行了,大概有些疑惑这人既然愿意浪费这闲钱,为什么不住个好点儿的地方。
傅希言和裴元瑾上甲班之后,花五倍的价格租到了一间上房。上房与下面大通铺的待遇完全不同,窗纸透光,屋内亮堂,高川软枕,满室生香。
傅希言一头栽在床上,舒服地趴了会儿,突然起身:“我觉得我们好像傻瓜!”
裴元瑾慢条斯理地煮着茶。最近疲于赶路,他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地烹茶品茗了。对于“室友”的感慨,他紧紧是抬了抬眉毛,不发表意见。
傅希言说:“捣腾来捣腾去,灵教那帮人还没怎么样,我们自己倒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裴元瑾开始烧水。
傅希言抱着赤鹏蛋,哀伤地说:“儿砸,儿砸,自从带着你上路,你爹我就人老珠黄,所谓色衰爱弛,你小爹最近都不愿搭理我了。看来以后我们爷俩只能相依为命了。”
“小爹?”裴元瑾迅速地抓住了一个不是重点的重点。
傅希言吸吸鼻子:“听听,你小爹都不想认你……卧槽!”他突然举起双手,见鬼似的盯着腿上的蛋,“你刚刚有没有看到,蛋它……自己动了。”
裴元瑾朝赤鹏蛋看去,只见这颗圆滚滚的蛋就那么淡定自若地枕在傅希言的大腿上,让人莫名有些不顺眼。
傅希言温柔地抚摸着蛋,异想天开地说:“你说,刚才算不算我胎动啊。”
裴元瑾:“……”刚刚应该是自己的错觉。
傅希言抱着蛋躺在床上,很快就沉沉睡过去。昨夜一夜没睡,虽然身体上并没有太大的困倦,可心理上总觉得欠了自己一个觉,总想着要找时间还回来。
裴元瑾坐在窗边,一个抬头就能看到床上人的位置。
煮好的茶已经喝完了,他正默默研究着傅希言记录的天地鉴功法。
武神道路的错误,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至少自己原先练功的方向要调整,裴雄极留下的心得全不能用了。
按照道理讲,留在府君山,留在储仙宫,留在裴雄极和长老的身边,等着他们走出一条路,然而沿着前人足迹前进是最为稳妥的。可惜,这种稳妥不适合裴元瑾的武道。
一往无前的另一种解释,就是披荆斩棘,阻挡在前方的障碍,要亲自握剑劈开、斩断,才能达成心境上的圆满。傅希言的武道与他有相似之处,却也更为险恶,陷入无望而寻求希望,是一种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的绝处逢生之路。他原本不太理解傅希言为何要走一条这样难的路,可听过他对修仙的描述之后,便有些理解了。
夺天地之造化,本就要超越天地,这是修仙者的宿命,也是修仙者必备的气魄,想要走得更远,就要看得更高。
这种念头刚起,他就感觉到心头一松,真元忽然飞快地旋转起来,须臾之后,竟露出焦黄之色……
傅希言猛然睁开眼睛。
裴元瑾倚着椅背,双目紧闭,面容平静,灵气却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房内温度也在直线攀升,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已经上升到炎炎夏日的程度。
傅希言使用窥灵术,刚看了一眼,就感觉到双目刺痛,那灼热的光芒逼得他眼睛流下泪来,若非天地鉴及时发挥作用,他的眼睛可能就要废了。
这是要晋级金丹?
傅希言一阵头皮发麻。如果没记错的话,晋升金丹是要遭雷劈的,可他们现在还在船上。
就在他准备打开门,冲出去疏散人群时,室内温度又诡异地降了下去,裴元瑾吸纳灵气的速度也渐渐减缓。
傅希言心头又慌又急,想着万一裴元瑾身受重伤,自己就把天鉴逼出来做急救包。
好在过了会儿,裴元瑾就睁开了眼睛,然后说了句让傅希言脸色大变的话:“我的真元被封住了。”
傅希言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时候解封?”
“不知道。”裴元瑾也很无奈。
这场顿悟来得突然,他完全没有做好准备,毕竟他进入武王期不久,境界尚未巩固,也没有准备金元丹这样的辅助手段,以至于这次只突破了一点便后继乏力。眼睁睁看着真元变成了一颗小圆球,封闭了各处经脉,却又没有达到金丹的程度,可以说,如果以武力为标准,他目前的状况比谭、于两位长老更差。
不过他并不紧张,突破的这一点点,便如金丹期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虽是管中窥豹,但看到的那一斑,却足以给他充足信心来确认,自己这次走的道路无比正确!
但傅希言考虑到现实处境,想到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不免头皮发麻。
他打开窗户,呼呼的寒风刮进来,打在额头上,思绪格外清楚,远处的河岸还剩下一条粗粗的腰带,并没有到可望不可即的程度。他认真地说:“我们游回去吧。”以两人目前的状态去找班轻语和乌玄音,和找死差不多。
裴元瑾沉默着没说话。
一往无前没有回头路,在南虞皇宫时,他避让过一次,就是自己的心境出现了裂缝,如果这次回头,也许他今日从缝隙中看到的风景,便会成为永恒的奢望。
傅希言又吹了会儿风,回头说:“我们得住回去。”
裴元瑾看着他,似乎习惯了他跳跃式的思维过程,反正到最后,他总要说出结论,果然傅希言说:“我们这个暗探的身份还要继续用下去。”
说实话,从大通铺出来之后,他已经做好了暴露的准备。暗探的职业门槛实在太高,光是这份隐忍、耐力,他觉得自己和裴元瑾大概率是当不下去的。所以他压根没想过自己要怎么向其他镖师解释自己的突然失踪,如果镖头发现了,自己就摊牌了,可如今,形势又变了。
裴元瑾的战力缺席,让他不得不考虑他们两人这把牌还不能掀得太早。
南虞除了班轻语、乌玄音这两大灵教高手之外,小皇帝身边还有武王后期的桃山兄弟,任何一个都是致命威胁。
但他也清楚,这个时候让裴元瑾退缩是不可能的。入道之后,傅希言已然明白心境的重要性。何况,他的武道是绝处逢生,而眼下就是一个绝境,这是挑战,也是机遇,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如何逢生。
继续蛰伏,起码熬到南虞境内——这是他想到的第一个念头。
一旦在这里身份暴露,那以灵教和南虞小皇帝的耳目,他们的行踪也就藏不住了。所以,必须低调进入南虞,然后在有限的条件下,想办法让裴元瑾真正突破金丹。
只有这样,他们才有逆转局势的希望。
而要保持希望的前提条件,就是稳住镖头。
他叹了口气,看向裴元瑾,裴元瑾表情不算太好,但还是点了点头。
傅希言飞快地将房间里的摆设复原,再将今天付出去的船费悄悄地偷回来,抹平痕迹,后来就算有人发现不对,说不出所以然,也没有证据,自然就不了了之。谁会为这种小事费心?
不过回大通铺之前,傅希言偷偷去看了眼镖头。
自从偷窥刘焕的大秘密之后,他就有些迷恋这种感觉,就好像买彩票,开盲盒一样,谁知道他这一眼,会不会又发现什么惊人的秘密?
可惜他的运气不是每次都那么好。
不知是不是船票太贵,让富商都有些心疼,这次镖头就在富商房间里打地铺,没有单独住。两人没有太多的交谈,但不知是镖头演技太好太入戏,还是这位富商另有来头,看镖头的样子,显然对富商很是恭敬。
傅希言看了会儿,见两人始终没有交谈,便放弃了,带着裴元瑾回到了大通铺。
他们离开这么久,显然引起了许多镖师的注意,角落那位置已经被人占了,两人被挪去了中间,那里放着两张破破烂烂的被褥。
镖师见他们回来,顿时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
傅希言扬扬眉,没说什么,只是从包袱里拿出了衣服,垫在枕头上,然后和裴元瑾一起睡了下去。
经脉不通后的裴元瑾显然有些不太习惯,尤其是常年滚烫的身体突然凉了下来,便有些畏冷,他虽然嘴上没说,可傅希言牵他的手,又怎会不知,躺下后,便给他加盖了一件袄子。
“嗤。”黑暗中有谁冷笑了一声。
傅希言侧头看过去,那人正侧头看着他们的方向,侧头是因为脑袋后面有个包。就是今天凌晨说他们手拉手恶心的镖师。
他说:“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老是牵着手,不会是兔爷吧?”
傅希言叹气:“其实是因为我有病。”
“什么病?”
大通铺里凑热闹的不少,都竖着耳朵听。
傅希言说:“我病发作起来有些严重,他拉着我是为了控制我。”
镖师又嗤笑了一声,显然不信。
傅希言说:“那就放开看看吧。”
须臾之后,黑暗之中,床铺之上,镖师之口——
“啊!”
傅希言对着他的脸迅速打了一拳之后,假惺惺地对着裴元瑾说:“快快,快拉住我,我还想打,控制不住!”
“你当老子傻子啊!”被打得晕头转向的镖师跳起来就要还手,又被傅希言状若不经意地撞了一下,直接压到一片。
其他人总算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冲上来按住他,还有人想拦住傅希言,却发现他老老实实地盘膝坐在床上,一只手拉着裴元瑾,怎么看情绪都很稳定。
“算了算了算了。”
大家都劝解。
“算个屁!”头上有个包的镖师伸长脚,还想往前冲。
傅希言委屈地嘟哝道:“我说了我有病嘛。”
镖师怒喷口水:“你有病的话,我他妈就是傻病。”
傅希言惊叹:“那可不好治啊!”
其他镖师一边拦,一边小声说:“明天和镖头说,晚上别闹事!”
想息事宁人的人实在太多,那头上长包的镖师被强制性换到最角落的床位。他双拳难敌多手,几度突围无果,只能悻悻然作罢,只是万籁俱寂的时候,还能听到他一个人在角落里骂骂咧咧。
另一个失眠的船客忍不住叫道:“他娘的你有完没完!”
“老子骂你娘了,要你多嘴?!”
“操你娘的!”
纷争又起。
于是其他人也只好跟着起来。
黑暗中又是一通“算了算了”“明天再说”的兵荒马乱。
傅希言和裴元瑾手牵手,睡得香,深藏功与名。
大通铺的生活显然是极枯燥的,除了白天送来两根蜡烛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处于黑暗之中,让人不满产生压抑焦躁的情绪,第一天之后,口角就没停过,总之,船靠岸的时候,头上长包的镖师不但没有养好伤,看上去反而更加严重了。
而傅希言和裴元瑾除了开始两天被气味熏得欲生欲死之外,后面竟有些适应了,傅希言有时候还会在裴元瑾的掩护下,偷偷练功。
当帮工提醒他们可以下船时,他甚至有种时光飞梭的错觉。
看着其他人迫不及待地往外面冲,傅希言和裴元瑾慢悠悠地落到了最后。
踏出船舱的那一刻,阴沉沉的天气都显得格外明媚,寒风带来的空气都令人产生如沐春风的惬意。傅希言甚至感觉到了自己许久未变的心境突然开阔,好似脱落了一层枷锁,有种豁然开朗的明悟。
……
他的绝境逢生竟然还包含环境改善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