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罗看向傅希言,似乎在问他的看法。
傅希言想了想说:“我见许院长时,见过那篇控诉建宏帝随意诛杀大臣的文章,的确是许院长亲笔所书。不过那时候他神情平和,不像打算以死明志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毕竟他与许越、许夫人都有一面之缘,没想到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却是死讯。
其实当时看了许越要发表的文章,他就有不好的预感,甚至暗暗担心会连累忠心,没想到院长就将周忠心遣回来了。他心中难免内疚,若是周忠心还在院长身边,或许就能避过这场死劫。
他叹气道:“且许院长发表《太平疏》两日之后,便缢死家中,官府还想要仓促结案,看着很像是……那位的手笔。”
他指了指上面,裴元瑾和景罗不解。
傅希言说:“你们隐喻皇帝的时候,都不是这样指的吗?”
裴元瑾说:“我们不隐喻。”
傅希言:“……”失敬、失敬。
一般人看到许越写完骂皇帝的文章,随后吊死家中,都会将这笔账算到建宏帝头上,但景罗联想到另外一件事:“但莫翛然曾在城中出没。”
这才是他格外关注这件事的原因。
细究起来,近来南北两朝皇帝的异动背后,似乎
也有莫翛然、宋旗云的影子,他们在中间起了什么作用,又有何目的?
傅希言说:“也许是建宏帝收买了莫翛然?对了,当初建宏帝想杀铁蓉容,最后就是莫翛然杀的,说不定亲徒弟价钱翻倍。真是恶毒!”
虽然只是猜测,但傅希言已然决定将这盆脏水泼出去,且覆水不收。
景罗说:“可能不大。”
傅希言好奇道:“为何?”
景罗摇头道:“还记得在罗市截杀莫翛然的那一次吗?我曾经请了一位帮手,若是莫翛然落败逃逸,由他发出最后的致命一击。”
傅希言精神一振,随即又颓然。
莫翛然既然出现在荥州,就说明那个人没有得手。
景罗说:“我请动那人,还是建宏帝默许的。”
傅希言眨了眨眼睛。
连他叔叔都能在北周皇宫混上指挥使,可想而知北周皇帝身边的战力有多拉跨,哦不对,后来建宏帝痛定思痛,拉拢了一个门派……
他震惊道:“难道是……”
裴元瑾在他的气氛烘托下,缓缓道出那人的名字:“秦岭老祖,裘西虹。”
景罗说:“不错。”
傅希言说:“莫翛然是个演技派,会不会那次是他和裘西虹联手演戏?”
景罗说:“宫主受伤,天地鉴主陨落,裘西虹就是当今世上横亘在莫翛然面前的最大对手。若他和莫翛然合作,便是自掘坟墓。”
说是这么说,可这世上聪明人多,时刻清醒的聪明人却不多,谁能保证裘西虹算哪一种?更何况,他如今为朝廷效力,建宏帝却未必会为他考虑得这么周到细致。
无论如何,许越的死因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们远在千里之外,也无法测算,只能让荥州雷部、电部的人多加关注。
景罗说:“官府没能将事情压下去,紫荆书院群情沸腾,各地书院积极响应,事情短短几日内,成燎原之势,应当有人在暗中挑拨。”
傅希言说:“也许是南虞的人。”
当初北周南虞就在镐京城里交手数次,闹出了无数乱子。
他顿了顿说:“这样说来,杀院长的也可能是南虞的人,以挑拨北周士子与朝廷的关系,引发内乱。”
建宏帝若是不能未卜先知,如何能在许越刚刚写出《太平疏》的日里,就完成下令、杀他这两件事。
倒是南虞曾经的谍报系统遍布北周,就算后来自废武功,但那些紧要的布局必然由明转暗。许越是文坛大家,又与建宏帝有抄家之仇,南虞很有可能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傅希言越想越有道理:“话说,我们还曾在南虞皇宫见过莫翛然。”
于是兜兜转转,话题又绕回来,这件事有可能还是与莫翛然有关。这个论点还需要更多的论据,不过傅希言的思路倒是为景罗找到了方向。
不管杀许越的幕后者是谁,其目的都应该与两国朝堂有关。
*
储仙宫少主成亲,自然是江湖一大盛事。当初他们在江城举办时,一是因为时间仓促,很多外地的江湖人士没赶上,二者,江城是傅家所在地,而傅家又是伯爵,又是巡抚,江湖人到底是平民,也不好表现得太过。
如今到了津门,储仙宫的地盘,那气氛自然是不一样。
这些天,侯家胡同宅院的大门白天黑夜都没合上过,拜帖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送进来,直到傅夫人发话,新人拜堂前日不能见面,将裴元瑾赶回了山上,这些拜帖才跟着回了府君山。
傅希言闲下来,便能一心一意地翻看天地鉴里的各种功法秘籍。
他没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因此不得不练着练着就停下来,将刚刚看到的文字记下来,偏偏这些功法都是玄之又玄的话,一句话能有想象出十几种含义,叫他苦不堪言。
“主语没有主语,谓语也不是谓语,也不知道这些前辈到底是怎么看懂的。”
他长叹一口气,将写好的纸吹干,收入怀中,决定去见见哥。
自从傅冬温知道许越院长过世的消息之后,就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因为弟弟要成亲办喜
事,傅冬温不好戴孝,但这几日穿得素,吃得素,心情也很低落。
傅礼安、钱姨娘、傅夏清等人轮番开解,但效果不大。
傅冬温与许越相处时间不算长,但两人已经形成了没有道明的师生关系,不然以傅冬温不爱惹事的性格,也不会眼巴巴地将周忠心送过去。
说到周忠心,知道院长过世后,也内疚不已。他与傅希言一样,都觉得若是自己还在,就能帮许院长避过一劫。
但傅希言事后想了,那人既然要杀许院长,必然会将周忠心考虑在内,他在那里,要不和许夫人一样,没有察觉,要不就是多一具尸体。
如其如此,傅希言倒宁可他回来。
虽是午后,但阳光有些清冷,天上乌云密布,似乎要下一场大雨。
傅希言从走廊走过,正好看到傅夏清从傅冬温房里出来,脸上带着几分忧愁,看到他,轻轻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傅希言拍拍她的肩膀,被丫鬟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
在丫鬟眼里,四公子要成亲了,她家小姐也要成亲了,两人都是大人,自然要拉起男女大防。
傅希言讪讪地收了手,转头进了房间。
傅冬温正在写文章,地上落了几张草稿,傅希言捡了一张来看,满篇都是称赞《太平疏》。但称赞《太平疏》就是赞同建宏帝是暴君,而傅家两位家长如今都在暴君手底下做事。
傅冬温写完一张,头也不抬地说:“放心,我只写给院长看。”
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却还要生存。
傅冬温本就不是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人,此时更是冷静:“我若要发表,必然先从家里脱离出去。”
傅希言说:“嗯,不脱离也没事。”
傅冬温这才放下笔,抬头看他。
傅希言微微一笑:“我总不能连我哥哥都保不住。”大不了拉着裴元瑾再去一趟北周皇宫,亲口问问建宏帝,我哥骂你了,你想怎样?
傅冬温面色回温,摇头道:“其实院长写这张《太平疏》未必是在骂皇帝。”
傅希言想起自己看过的那张草稿,暗道:话说得这么难听,还不叫骂吗?难道一定要加一句“他娘的”才算?
“我甚至一度以为,院长对建宏帝后来有所改观。”傅冬温说完,想到如今的结果,自嘲地摇摇头,“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第127章 新人是福星(上)
天上囤积已久的那场大雨终于赶在婚礼之前落下, 像是专门为这场仪式洗涤了一遍场地。
天还没亮,围观群众已经早早到位了。
花轿从侯家胡同抬出去的刹那,整个巷子都被铺天盖地的欢呼声淹没, 前面的敲锣打鼓声已然听不见了,趴在墙头的江湖人士各展身手,吹拉弹唱无所不有。
好好的迎亲,竟闹得跟晚会似的。
傅希言坐在轿子里, 额头青筋一根根地往外跳。他敲了敲轿壁,半天没搭理, 这点动静实在很难引起人的注意。
他想了想,又忍住了。
别人的道贺虽然有些不合时宜, 但自己的大喜日子, 总不要闹得鸡飞狗跳。
花轿出了巷子,进入了大道, 围观的江湖人士更多了, 站在山下迎亲的, 多是没有资格进入储仙宫喝一杯喜酒的人, 不知谁喊了一句嗓门奇大无比的“见见新娘子”,在短暂的安静之后, 竟火速蔓延开来。
大多数人理智礼数还在,喊的是“参见少夫人”,以示尊重,然而也没能阻止裴少主发髻上的赤龙王一闪一闪亮晶晶。
可惜往日鲜亮无比、耀目无比的赤龙王在今日的人海中,犹如沧海一粟,威严仍在, 却不那么起眼。
它闪烁半天, 周围排山倒海般的叫喊声依旧, 与那各式各样的乐器合奏了一曲混乱的迎亲曲。
突得,数道抹了红漆的剑从轿子两旁伸了出来,因为速度奇快,栖凤组等人察觉时,剑尖已经伸入了轿内。
傅希言冷静地握着用震动发出警报的“风铃”,身体极为轻巧地贴着剑尖侧了过去,竟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找到了唯一一个能够躲避所有伤害的空隙。
刺客的剑已经伸到了极致,因为他们的手已经被栖凤组的人紧紧抓住,喉咙被潜龙组的人掐住,没有给他们任何开口的机会,就准备将人拿下带走。
刺客们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黑血自嘴角淌下。
安静,从花轿的两旁,目睹这场刺杀的人群中缓缓蔓延开来,喧天的欢叫声渐渐变成了此起彼伏的疑问。
远处的人看不到近处的景,只能听到只字片语的描述,从而引起更大的惊疑。
喜事见血,是为不吉。
谁敢在储仙宫脚底下闹事?
是不要命了吗?
的确是不要命。栖凤组的人默默地拎起刺客尸体,悄无声息地带走,想将事情掩过。
傅希言从花轿里一跃而出,足尖在轿杆上轻轻一点,翻身落到轿顶。温煦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清艳绝俗的面容点亮了众人的目光,也“掐住”了他们的喉咙,全场终于陆陆续续安静下来,隐约有人交头接耳,似乎在问“说好的胖子呢”。
傅希言袖摆轻扬,双目温柔地望着前方端坐在马上的新郎官,唇角扬起明媚的笑,朗声道:“我储仙宫的大喜日子,死几个奸贼歹徒都是锦上添花的助兴!”
其实这时候,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件事影响了婚礼的气氛,不能让场子冷下去,变成一场事故。
所以,傅希言开了头之后,跟来迎亲的谭不拘回应道:“正道永昌,邪道不存!”
顿时,刚刚遭遇突变,不知所措的观礼者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大声附和起来。
“正道永昌,邪道不存!”
“正道永昌,邪道不存!”
花轿被捅了好几个窟窿,看着寒酸,傅希言纵身一跃,落到马上,抱住裴元瑾的腰身,贴着他说:“我刚刚帅不帅?”
裴元瑾微微侧头,似乎轻笑了一声,随后在傅希言期待的眼神中,两人飞快地换了个位置。
……
傅希言面无表情地抬手,整了整自己被拎得有些变形的后领。
裴元瑾搂着他,拉着缰绳,继续朝前行去。
日头正好,前方的府君山上张灯结彩,花簇锦攒,专门豢养“仙禽仙兽”的兽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喜鹊,如今成片地站在枝头欢叫,喜气正浓。
裴雄极与诸位长老、总管破关而出,换了一身新装,只是寿南山脸色不太好,虞素环给他画了两道腮红,依旧掩饰不住难看的脸色。
因为景罗的一句话,他没有选择在那两天突破至武神,因为他无法确认如果晋升了,自己还能不能赶上这场婚礼。
说起来,如果没有他的撮合,也许少主和少夫人还在玩那套隔着山隔层纱的游戏,哪会有今日的卿卿我我团团圆圆。
这杯谢媒酒他得喝。
赵通衢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像一缕幽魂。
景罗下山之前没有下达监禁他的指令,所以他依旧是自由的,没有出现在想象中的被拘禁在住所里的情况。而且,由于他仍是雷部总管,那些处置雷部的事务依旧交到了他的手中,景罗的处理方案得到了裴雄极的首肯,所以落到他手中的都是直接签名盖章就可以发布的除名令。
赵通衢知道,景罗在一步步地剪出他的羽翼,并且让那些羽翼成为刺向他的箭矢,可他也知道,这是他计谋失败,又没有放手一搏后,必须承受的代价。
新人还没有上山,新人遇袭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来。
赵通衢明显感觉到,众人听到这个消息时,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到了自己身上。他只能苦笑。任谁来看,这种毫无成功可能,只为了大喜日子找晦气膈应人的事,都是一种无能者的泄愤。
不管无能者还是泄愤,显然都隐隐指向了雷部。
这件事看似与他有关,实则与他无关,但说无关,又有关,所以他只能沉默着,仿佛自己就是墙上那只不该出现在深秋的蚊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