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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府君山上火把星星点点,沉寂良久的侯家胡同却开启了迎来送往的新时代。
前脚裴元瑾刚走,后脚又来了一位重量级的客人,重量级得谭长恭都惊了。
谭长恭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见过对方,也做好了要再等很久才能见到对方的准备,对方却突然冒出来。
他呆呆地抬着脑袋问:“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又看看身边的于艚,“你也看到他了吧?”
于艚闭起眼睛,不想承认自己和一个傻瓜一起养伤。
风尘仆仆的景罗依旧保持着贵气逼人的人设,皎洁的玉冠堪与天上明月一较高下。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突然到访为对方带来的惊诧,顺手将桌上混乱的摆设收拾了一下,才迤迤然坐下来:“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回来。”
谭长恭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你知道雷部会有异动?”
“电部监察各地,焉能不知?”
“那你不管管?”要不是身体条件不允许,谭长恭恨不能整个人都蹦到他脸上,对着那个玉冠晃晃晃晃晃。
景罗平静地说:“储仙宫扩张太快,门下参差不一,是时候清理清理了。”
于艚突然问:“少主知道吗?”
景罗说:“应该能猜出几分。”
谭长恭对他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气得够呛:“少主刚刚已经上山了,万一起了什么冲突,我看你怎么交代?”
景罗泰然自若地说:“宫主和长老都在山上,就算起了冲突,少主不会缺帮手。”
于艚神色微动:“你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
华蓥山刚刚送走三个人,武林白道塌了半边天,若是府君山再发生内讧,只怕另外半边也要摇一摇。
此消彼长,这些年被储仙宫死死压制的歪门邪道只怕就要弹冠相庆了。
景罗说:“何至于此?储仙宫从来不是戒律森严的地方,不为江湖道义,不为天地良心,不为做人底线,便可自由来去。正因如此,浑水摸鱼的人多了,难免良莠不齐,久而久之,反受其累,值此机会,正要整顿整顿。”
正说着,就看到电部成员陆陆续续出现在院子里,交完报告,朝着于艚和谭长恭一鞠躬,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谭长恭看得浑身不舒服:“我瞅着,他们怎么那么像是来给我们上香的?”
于艚说:“说‘我’别说‘们’。”
景罗嫌光线太暗,谭长恭叫人点了灯,一时间将这六角亭照得亮如白昼。
谭长恭看着景罗认真工作的样子,不安地动了动腿,扭头看于艚:“我在这里躺了这么多天都不觉得自己废了,直到看景罗这样子,才觉得自己真的挺废的。”
不等于艚开口,他急忙说:“我说的是我,没说我们。”
于艚调整了个舒服的躺姿,闭着眼睛说:“不用看我,我已经不是储仙宫长老了,我废得心安理得。”
谭长恭:“……”
谭长恭望着景罗,别别扭扭地说:“要不,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我来看的?”
景罗毫不犹豫地丢了桌上一堆消息资料过去。
谭长恭:“……”可恨,自己竟然没有被砸昏过去!
他拿起纸张,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正准备看,就见景罗站了起来:“等等,你去哪儿?”
景罗说:“回家。”
他说得过于理直气壮,乃至于谭长恭一时竟有些无言:“那,那你的事情做完了?”
景罗理所当然地说:“不是有你吗?”
……
谭长恭眼睁睁地看着他潇潇洒洒的离去,呆了半晌,才去推身边的人。
于艚已经认真地打起呼来了。
谭长恭:“……”
你一个武神,能有什么呼吸问题,打什么呼啊!你给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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懈怠了数十年,头一回生出良心,要给同僚分担工作,却不小心踩了个大坑的谭长恭并不知道就在他们不远处的府君山上,也有一对同僚正在僵持中。
不过,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只能用剑拔弩张来形容。
赵通衢打定主意不会进入地牢。他千方百计地拖住傅希言,又抢在裴元瑾上山之前离开地牢,就是为了速战速决,如果回到那里,那之前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说:“我要见宫主。”
裴元瑾看着他:“今天来的这群人里,有几个做好脱离储仙宫的准备?”
赵通衢说:“若少主答应请求……”
“你们即便重新建立一个门派,也不过是三流小派。”裴元瑾淡淡地说,“储仙宫树敌无数,离开之后,那些曾经被储仙宫追杀过的邪派就会找上你们。没有武王坐镇,如何自保?”
赵通衢并没有被他话中描绘的景象吓住,依旧冷静地说:“我们本不愿离开……”
“你若自裁,我便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又何妨?”
赵通衢一怔,随即脸色变了。
裴元瑾淡然说:“这句话若是对着他们的面说,你又当如何自处?”
赵通衢很清楚,自己到目前为止,营造的形象都是为下属出头的好上司,好领导,所以这些人才信他,才愿意受他暗中蛊惑,上山冒险,但裴元瑾的话无疑会将他架在火上炙烤。
他看着裴元瑾,头一次露出忌惮之色。
这些年来,他在储仙宫辛苦经营,自认为对人心的揣摩已经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境界,裴元瑾就算是武学奇才,但在为人出事上,与自己相差甚远,也就他身边的傅希言还有几分意思,可没想到的是,裴元瑾非不能为而是不欲为。
裴元瑾看着他额头微微渗出的冷汗,淡然道:“去吧。”
赵通衢挺直腰杆说:“地牢,我绝不会去。”
他想,若是一定要死,那自己一定要用这条命,为储仙宫完美无缺的名声打出一道缺口,哪怕是一道裂缝。
这样,总还有人能记得自己。
月头渐渐偏西。
他看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却不知今夜的月色会不会就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幕。他又忍不住看向周围的环境。
茂密的树林令他想起母亲遇害的那一日,天色似乎比现在更亮一些。
轻巧的脚步声缓缓响起,裴元瑾看着脚步声响起的方向,应竹翠正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裴元瑾不等她开口,便对赵通衢说:“你既然要为雷部破宫而出,就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为好。”
赵通衢一怔,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应竹翠,心中一动,不知怎的,与许多年前他恨过怨过最后却逐渐模糊的那个身影慢慢重叠。
他低了低头,说:“多谢少主。”
随即朝着应竹翠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应竹翠等他走后,才慢慢走了过来,朝着裴元瑾行礼道:“多谢少主。”
裴元瑾说:“武神都能踩出脚步声,我又如何不能网开一面?”
应竹翠本想为赵通衢辩解几句,想诉说他这些年的不容易,就像每个提到孩子就会喋喋不休的母亲那样,可是对上裴元瑾淡漠的脸,话便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裴元瑾说:“你可曾想过,若有一日,他在外为非作歹……”
应竹翠忙道:“我必会亲手惩罚,绝不姑息。”
裴元瑾说:“无妨,我来。”发髻的赤龙王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闪烁着嗜血般的红光。
应竹翠心中猛地一悸,突然有些不知自己刚刚的求情到底是对是错。
裴元瑾没有陪着她在原地梳理心情,很快跟在赵通衢身后,朝着储仙宫前的山道入口走去。这场戏既然演到这里,自然要上演一个漂漂亮亮的大结局。
他到的时候,赵通衢显然已经宣布了自己的决定,除了赵通衢几个心腹之外,其余主管事皆被这个结果惊得目瞪口呆。
如今江湖评价武林势力,从来不是按人数多寡而定,不然天地鉴只能算不入流。高端战力才是决定门派位置的唯一指标。
正如裴元瑾之前所说,只有在储仙宫,他们才是天下第一大派的主管事,离开之后,最高战力为入道期巅峰赵通衢的他们,最多只能成为一支三流的势力。
这自然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有雷部主管事已经忍不住问:“少主,我们为了储仙宫出生入死,难道你真的容不下我们吗?”
赵通衢有些紧张地看向裴元瑾,生怕他一松口,就冒出一句“赵通衢死了,一切好谈”。裴元瑾淡然地说:“留下者,降为普通弟子。”
雷部主管事们面色一变,他们都是累积了许多功勋才爬到今天的位置,拥有之后再失去,显然比一开始没有更令人难以接受。
那人说:“我们只是谏言,我们并没有错!”
“没有错!”
“没有错!”
原本嘈杂的声音渐渐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声音,在山头炸响。
风雨电三部成员不由紧张。
谭不拘走到了裴元瑾身后,小桑等人也围拢起来。
裴元瑾看向谭不拘:“你说。”
谭不拘身为电部副总管,正要执掌刑罚,当下想也不想地开口道:“你们以述职为名,行谏言之实,这是欺瞒上司,为罪一;勾结守卫,擅自聚集,为罪二;罗织罪名,构陷同僚,为罪三。”
他声音中暗运真气,顿时就将其他人的声音压了下去。
雷部的人不服:“我们何曾构陷同僚?”
谭不拘说:“四条谏言中,有两条涉及电、风、雨三部,讲得倒是冠冕堂皇,头头是道,证据都是道听途说,当我电部是傻的呀?”
一个雷部主管事说:“可我们说的都是实情!你可以参看历年档案,四部之中,就我雷部损失惨重!”
谭不拘捋着袖子说:“那你雷部功法没少练,丹药没少吃,武器没少拿呀!”
雷部主管事说:“那也是为了让我们更能拼命啊!”
谭不拘继续喷:“你也知道你们需要拼命啊!吃的时候理所当然,拼的时候唧唧歪歪,这是光想吃,不想拉,好处还想全拿?”
赵通衢长叹一声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少主,请允我以历年功劳和本身职务作为交换,请少主答应,放他们安然离去。”
“不必如此。”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山路的方向传来,随即,景罗那玉冠便先一步出现在被堵在山路路口处的黑压压众人之后。
景罗双足轻点,很快穿过人群,来到了裴元瑾身侧,对着赵通衢微微一笑道:“你们在储仙宫效力多年,功劳苦劳皆有,谏言不成,分道扬镳也是人之常情,自行离去便是。赵总管无需作此牺牲。”
……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
赵通衢微微一愣道:“是我管教不力……”
景罗摆手道:“你自请去地牢,已是受过惩罚了。这些年,雷部在你手中蒸蒸日上,有目共睹,焉能为了区区小事而叫功臣寒心?何况,雷部虽然离去了一部分,但留下的更多。你身为雷部总管,岂能因小失大?”
赵通衢还想再说,景罗突然上前一步,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你若执意如此,就不得不叫我怀疑,此事背后是你一手策划。你要知道,率众造反在任何地方都是杀头大罪,可不是你撇去一个总管一身功劳就可以相抵的。”
赵通衢浑身一震,景罗拍拍他的肩膀,冲着那些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的雷部众人道:“夜已深了,储仙宫就不留诸位同道了,请下山吧。对了,守卫既然放了他们上来,也就一道下去吧。”
第125章 再见是同道(中)
景罗一通快刀斩乱麻,斩得诸人眼花缭乱,还不待反应过来,谭不拘已经带着电部的人摩拳擦掌地围上来了。
雷部主管事们热切地看着赵通衢的背影,希望自己的领头羊能够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他们在这暗沉的夜色里指出一条明路。然而,赵通衢只是低着脑袋,静默着,仿佛被景罗这头恶狼震慑住了,半点不敢动弹。
这个结果在景罗的预料之内。
赵通衢其人看似复杂,实则简单。
他有着炙热的野心,仿佛整个人都会为之熊熊燃烧,而他的行为却与之相反。或许是受年少丧母的影响,他实施阴谋诡计之前,第一个考虑的是如何撇清自己,故而扫尾很干净,很难被抓到把柄。
追根究底,其核心是自私自利。
裴元瑾之前将矛头对准他,涉及自身安危,他以死相抗,而景罗对付的是他手下,他权衡利弊,选择退缩。
只能说,他塑造出来的大公无私、仗义执言、勇于担当的形象都是假象,一旦阳光猛烈,令他感觉到烫手,便会冰消瓦解。
景罗押着赵通衢回到他的住所。
赵通衢在路上沉思了许多,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再往前推一段时间发生的变故,甚至,这些年来自己遇到的种种,原本认为极为顺畅的路径,突然之间就像是架在了两座悬崖间的索桥之上,回头俯瞰,下面尽是万丈深渊。
他想:他从一开始就看错了景罗。亦或是对方从一开始就给了他一个错误的信号,才让他在错路上一错再错,一错到底。
他推开住所的门,看着四四方方的客堂,想着自己或许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内,都要被锁在这里,心中便涌起一股被辜负的怒意。
赵通衢霍然回首,看着景罗说:“我原本以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