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颜水鸣已将彭石涯带到了院前,他自然而然地推开竹门,要请人进院中坐坐。
“咯吱……”古旧的竹门一如既往的存在感十足,彭石涯却突然被这声音唤回了神,将他从那温柔的陷阱中拖离出来,他一个激灵顿在了原地,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
颜水鸣扯一扯那带子:“请你吃糕,昨日刚拿来的,梅花糕,味道很不错。”
彭石涯难得硬气:“不进去……”
颜水鸣略感诧异:“为何?”
“不能进去。”
“说个理由,说服我就不进去。”
“我想回家。”彭石涯小声说,说完偷眼观察颜水鸣,似是怕他生气。
颜水鸣便压低声线,假作生气:“理由。”
彭石涯缩头缩脑,咬住唇不愿说,手上盘算着趁人不注意想攥回衣带就跑,颜水鸣眼观六路,手上早绕紧了。
两人杵在原地,都打定主意不作退让。
是彭石涯率先败下阵来,他看看那院子,又看看颜水鸣,摇摇头道:“我进去,不吉利。”
颜水鸣不大爽快地皱了眉:“这是什么古怪说法?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彭石涯垂在身侧的指尖不自觉地蜷握在一起,神情早就黯淡下来了:“有,很准的。”
颜水鸣摸着下巴想了片刻,直接牵了他胳膊:“怎么个不吉利,试试。”
彭石涯惊恐万分,用力挣开了:“不行!”衣带拽不回来他干脆抽开了,衣袍瞬间变得松松垮垮,他一溜烟跑出几米远,颜水鸣手里空落落仅剩了条衣带。
彭石涯跑完又惴惴不安地站住回了头,局促地站在原地征求意见:“我可以回家吗?”
他要是硬要跑,颜水鸣当然没有限制人家来去的权利:“我说不准你就不回?那你还跑什么?”
彭石涯低着头沉默,宽大的布衣没了腰带的束缚,春风从袍底灌进去,整个人站在那里像杵着一只摇摆的绿灯笼。
虽然欺负他很有趣,但颜水鸣发现自己不是很喜欢看见他真正黯然神伤的样子,他柔了声音问:“家住哪里?”
彭石涯想了很久才往西边指了指,是一条还要往山上去的石阶路:“那边上去,走两刻钟就到。”
石阶修得并不讲究,东一块西一块错落着,宽窄也随意,两旁簇拥着整片竹林,隐没至深山尽头。该是个更加偏僻的所在,颜水鸣倒是没想到再往上更偏僻的地方也还有人住,他以为山里的住户早已经陆续迁居到山下的村子了,只有他们家常年还常年派人回来维护一下这处古旧的宅子。
颜水鸣收回目光,脑中却模模糊糊浮现出两名孩童牵着手爬阶梯的画面,其中有个稍大些的,不知是蠢还是坏,总是踩空,还要拉着旁边的人一起跌进土坡里。
只是这画面陌生遥远且模糊,似乎不像他的亲身经历。林中小童嬉戏,想来或许是此情境下的合理臆想……
颜水鸣收回思绪,将那腰带对折再对折,握住朝他晃了晃:“那吃过中饭回来拿。”
彭石涯纠结地琢磨着什么,颜水鸣又说:“可以不进院子,喜欢那棵树想继续坐在那树上也可以。但不可以不来。”他侧身轻靠在竹篱笆上,适时地释放些温柔出来:“我想见到你。”
颜水鸣太懂得拿捏他了,彭石涯看起来更纠结了,走在小路上一步三回头,踩上石阶才咬咬牙跑了。
第8章
送饭菜的小丫头准时来了,颜水鸣在饭桌上就坐,先喝了汤润润口,待菜式全摆好,他拉开旁边的椅子让小丫头坐下来:“吃过了吗?一起吃点。”
小丫头哪里敢,战战兢兢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回少爷,吃过了。”
颜水鸣:“那坐下聊聊。”
小丫头诚惶诚恐,坐下了,只敢坐半个屁股。
颜水鸣给她倒了杯茶,言简意赅:“好些天了,打听到了么?”
小丫头赶紧双手捧着接了:“打听到了,应该是村里彭家的大儿子。”
颜水鸣:“姓彭是没错,但没住村子里,住在这山上。”
“那便没错了,叫做彭石涯的,今年该是十七了,因为一些原因从小就是自己住在山上的老房子。”
颜水鸣听到些令人不太舒畅的字眼,他将筷子搁下:“从小就自己住着?住这荒山里?”
“好像是七八岁,他父亲去世之后搬上来的。”
“他母亲呢?”
“生母在生他时便去世了,后头有个继母,现在带着弟弟在村里住着。”
颜水鸣心头一凛:“这个继母,他父亲死了便将他赶到这山中来?”
“不是,据说当时是彭石涯自己说要回老房子去的。”
颜水鸣轻嗤一声:“七八岁的小男孩会主动要求一个人在山里生活?旁人就没施些手段?”
就算是彭石涯这种傻兔子,也不至于。
小丫头频频被打断,心中暗道少爷您别急,耐心听我说行吗?但嘴上只敢恭恭敬敬:“确实有原因的,据说这彭公子,”小丫头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不知道彭石涯和少爷具体是什么样的关系,只能捡着比较客观中立的说法转述:“说他是个天煞孤星,进了谁的家宅,会带来厄运。小彭公子懂事,就……就自请搬出去了。”
我进来,不吉利……颜水鸣总算知道说的是什么不吉利了,原来是说自个儿呢。
“这是谁说的?真有人信?”颜水鸣摸着下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旁人迷信谣传也就罢了,当事人自己竟也深信不疑。
小丫头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还该不该如实说,她仔细观察颜水鸣的神色,斟酌道:“请风水先生算的,当时说是有位云游的风水先生到村里,彭家那时刚没了主心骨,后妻又身怀六甲,总觉得家宅不顺,便请来正正风水,顺便算了算彭小公子的命数,才知道是个天煞的命,克父母克亲缘,会给周围带来祸害……”
小丫头眼见大少爷眉头越锁越深,赶紧将接下来的话简化了:“这之后大家便琢磨通了,先是母亲难产,没几年父亲身故,小时候玩得很好的伙伴也是年少病逝,然后也有人证实说与他接触多了后确实会遇到些不顺的事情……”
“大家便开始有意无意避开他,但那位后妻倒是个良善之人,没同意他搬走,是小彭公子百般坚持,才搬的,本来说好等弟弟平安出生就回去,后来倒也蹊跷,他每每住回家,小孩儿就总染上些小病小痛,实在吓人,因此就又住回山里了。”
该讲的总算一次讲完了,颜水鸣这回却什么也没问,面上亦没什么表情,只是周边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强,半晌颜水鸣才笑了:“真是有趣。”
小丫头瑟瑟发抖:“有……趣?”
颜水鸣重新执起箸筷,声音凉得不像在讲什么有趣的事:“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水先生,这样说上一句话便将他一生都入了罪。而这里面,除了他母亲难产姑且算得上与他有些牵连,其他桩桩件件可与他相关?更有趣的还是那些自己生活不顺也要怪在他头上的人。”
且不论命理一说有几分靠谱,真要相信命数的话,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倒是为何全算在了他头上?所谓天煞孤星,原本就弄错了因果,是父母亲缘不幸逝去才成了孤星,不是因为是孤星而害死了别人。
颜水鸣嘴上说着有趣,心里却觉得这事没劲透了,别的也不必再了解了,整个过程已经简洁明了,人们出于对未知、对不知真假的“祸害”的畏惧,心安理得地向那个男孩实施了“合乎情理”的欺凌,而他们甚至称不上坏,只是因为无知,因为愚昧,因为对自己无法掌握命运的妥协,最终一人一张嘴,就给彭石涯的人生织上了一张逃不开的“厄运”的网。
这种事自古以来从不少见,真正令颜水鸣心生酸涩的是这个男孩他自己也深信这一切,他躲进深山,藏进竹林,从不踏足别人的庭院,抗拒与他人的亲密接触,生怕给人带去一点点的不幸。
颜水鸣食之无味,搁下筷子往外望一眼,树下空空如也,人还未来。他突然想起刚刚讲到他弟弟时脑中一闪而过的思绪:“他弟弟是夏天出生的?”
“不是,好像是冬天。”
颜水鸣眯着眼瞧那棵院前树,那便奇怪了,他脑中刚刚飞快闪过了一个夏夜,有小男孩挂着满头大汗,跑到这树下叫他,开心极了,眼里闪的光像当时夏夜的星星一样亮,他很高兴地抓住他的手,咧着缺了门牙的嘴朝他腼腼腆腆笑:“阿水哥哥,我弟弟出生了,是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我今后也是哥哥了!”
既非夏夜,这思绪也似梦飘渺,莫非又只是触景生的情?
第9章
颜水鸣听完了小丫头搜罗来的八卦,心中不大舒快,兴致缺缺地吃罢饭,便在树下摆了张桌,备好茶点等人来。彭石涯却磨蹭到太阳都快落山才姗姗来迟地现了身,颜水鸣在树下消磨了半个下午差点要甩甩袖子亲自寻人了。
终于远远地看见人来了。
人来了,又站住了,还打算转身了。
颜水鸣朝他招手,彭石涯犹豫良久仍是过来了,站在两米开外,张了几次口才下定决心似的:“腰衣带不要了也行的,我……我以后不来了。”
彭石涯大概是回去好好整理了一番情绪,他现在看起来稍稍稳重了一些,乱撞的心思和眼神都好好藏起来了。腰间换了条靛蓝色的系带,意外地很搭。
颜水鸣像是没听到,他拿起扣在盘中的茶杯摆在对面,只是示意彭石涯来坐:“来尝尝,上次同你说的那个好吃的糕点。”
彭石涯有些懵懵然:“啊?不是的,我是想说……”
颜水鸣抬起眼,温声道:“彭石涯,不进院子,陪我喝杯茶总行吧?”
彭石涯与颜水鸣终归差着道行,他努力维持的镇定瞬间被扰乱,眼睛不自主地乱飘着,嘴巴紧闭着,不知究竟该何去何从。
他明明该去,可总也忍不住留。
颜水鸣作恍然状:“说起来这树算是你的地盘,是我不能坐这里?”
彭石涯急忙摇头:“不是,不是我的树,你当然能坐。”
颜水鸣站起身,走过去:“那你呢,平日都待这上头,今日怎么连靠近都不愿意了?”他思忖道:“难不成是已经厌烦我了?”
彭石涯听愣了,他怎么会这么想。微启的唇瓣闭上,又用力抿了一下,出声辩解:“怎么会……”
“那你过来。”颜水鸣已经走近,趁人不备去牵他的手腕,手底握住温热细腻的肌肤,触到一片有力跳动的脉搏,明明正值年少的青春少年,却活成畏首畏尾的苦行僧。
彭石涯整只手臂僵直,抽不开,躲不掉,加上那么一点点的私心,他由着颜水鸣将自己按在了椅子上,手上被递上一块糕点,金黄色,梅花状,细闻却有玫瑰香。
吃到口中又更加惊艳,微甜不腻,松软又脆,彭石涯微微睁大了眼,眼底闪过一丝亮光,目光悄悄移到那盘梅花糕上仔细端详了几眼。
彭石涯真是个藏不住情绪的,颜水鸣知道他这是喜欢吃了。
颜水鸣眼中蕴了笑,也伸手捡起一块,抬头看着正上方茂盛的枝杈,突然问:“之前都在上面干什么?就看我?”
这样直白的发问令彭石涯差点噎住,他白皙的面颊被糕点撑得微鼓,掩住唇偏头咳了几声,咳出满面桃花,颜水鸣笑着给他递茶,待他捧着茶杯解了惊吓,又问:“我好看?”
彭石涯眼神咕噜一转又要飘,被颜水鸣追着截住了,他抿着唇郑重点点头,又掩饰性地低头去喝茶。
彭石涯总是这样,一边畏怯一边又止不住坦率,就这么捧着茶杯坐在对面,坐在树叶缝隙露出的光影下,大眼睛垂下去了,掠过的诚恳爱意还闪在眼底,浮在面上。
看得人心中蓦地一软,但颜水鸣可不打算因此放过他,该提的事还是要提。
他眼神下滑到彭石涯腰间新换的靛蓝色系带,话锋一转:“换了新的?这颜色倒好看。”
彭石涯顺着视线移到自己腰间:“嗯。”听到颜水鸣的夸奖似乎有些高兴,即使只是夸一条衣带,他的眼底不自觉盛进一点点欢喜:“这个好看的吗?”
“嗯,所以你便不要这个了?”颜水鸣递过去草绿的那条,意指他刚来时说的那句不要也行,我再不来了。
“不是,你给我我就要,要是不给我,我便不要了……”彭石涯伸手去接,小声同他解释。
颜水鸣递出去却不松手,待彭石涯握住另一头他又轻轻扯回来一些,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噢,那条好看,所以这条不要也行了?你这人原来是喜新厌旧的。那么若改日遇上更好看的,便也不喜欢我了吧。”
彭石涯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不,怎,怎么会,我才不会的……”
“不会什么?”
“不会喜新厌旧。”
“那可是要一直喜欢我?这却不好说,外头好看的人有许许多,现在你是见得少,兴许哪天你在外头见了更好看的人,便要后悔说这话了。”颜水鸣顺着话头问,诱引似的,逐渐偏离了想问的主题,只是突然想听听彭石涯羞怯而热忱的表白,听他说出那些不知道从何而起的固执爱意。真是奇妙,自小到大身边许多人都说喜欢他,但没有人说出口的喜欢能像彭石涯的一样,令他心生动容与欢喜。
彭石涯果然急了,眉头认真地皱起来,努力为自己辩解:“会一直喜欢的,旁人再好看也不是你……又不是只喜欢你好看,好看也喜欢,不好看也……喜欢的,反正就是会一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