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去结婚”
“也可能是去访别的王”
......他们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认为王肯定是要去结婚,毕竟他们亲眼看见早上那一堆堆的礼物被送进圣殿。
然而它哪里也没去,马车出了城没多久就被叫停了。
这是人间游行用的花车,也是按照‘祭司王’的吩咐神殿制定迎客的最高礼遇,漂亮但实用性不高。
“照这速度,天黑都到不了希伯仑”
弥赛亚嫌它太慢,又令随行的祭司卸了车厢准备单骑行路,等待换乘的功夫,他焦心又百无聊赖,忽然看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隐在人群里却显得十分醒目,以至于弥赛亚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的肤色比起周围的人要深许多,那是红海对岸的人种特有的颜色,弥赛亚向她走去脸上还带着笑意。
他认得这个埃及女子,她对天父的虔诚狂热得让人印象深刻,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叫欧嘉——想起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些许。
“你过得还好吗”迎着女人略微惊讶的姣好面容,他问道。
让手下进撒冷城提亲,自己暗中伺机观察的欧嘉着实有些讶异,她听人说祭司王乘着那花里胡哨的车马出城,还以为对方答应了自己的条件,可是见其随行人员中没有自己熟悉的人,她于是没有轻举妄动。
现在却见对方径直朝着自己走来,真相仿佛只有一个。
他认识她。
她打量着对方,凝视的目光里不自觉的带上了审视。
银发,长的有几分英俊,一应特征似乎都能对得上。
‘是他吗?’
弥赛亚没有躲避她的视线,他在女人面前站定,像一座山挡住了阳光,也让他的正脸蒙上了一层阴影。
四王与五王一战有不少人是因为撒冷的缘故才糟了难的,他以为欧嘉也是一样来找他算账的。
“对不起。”他说道。
会说对不起的人就是做了对不起人的事,做了对不起事情的人就是仇人,充其量是个心性还较为软弱的仇人。
这是个仇人。欧嘉心思敏捷,很快在心里给他下了定义,她歪着头,自下而上的看着他,却是说道:“只是这样?”
弥赛亚不理解她的意思,他心有愧疚,又听到女人在心底将他视作仇人,他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不料她只是用轻快的嗓音同他说道:“不堵上我的嘴?绑起我的手脚,把我扔进万人的坟场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弥赛亚茫然的看着她。
“这样我就永远不能发声了,也就没有人知道你曾经做过什么了”
弥赛亚这才知道她的意思是杀了她,他大为震惊:“我不会这么做”
“哪怕我不会和你谅解?”她轻轻哼了一声,“仇恨是一件刻骨铭心的事,不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轻率的处置掉。”
“这是什么意思?”弥赛亚问道。
“从崖上坠落让我忘了很多事,也许其中就包括你说的这一桩‘对不起’”
“崖上坠落?”
“是的,崖上,逃命的时候。”
她在溪水边醒来,身边举目无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记得,在这个世上比婴儿还要干净。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费了多少劲才找回了自己的身份,她想到了什么,看着麦基洗德,无形中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我听说撒冷在战前让很多人去了战乱折损之地”
“你的抱歉是因为这个吗?我的不幸和失忆源于你吗?”
弥赛亚怔怔的看着她,没有逃避自己的责任:“是我让你去了所多玛。”
欧嘉沉默了下,弥赛亚闭上眼,他对所多玛的决策究竟致使多少人遭遇了不幸?
“这是我的罪”他说道。
“你真奇怪”欧嘉看着他说道,“如果我不原谅你,你会记多久?一天?一个月?两年?”
“如果我们没有相遇,你又会记得这件事吗”
“会记得。”弥赛亚说道,“我记得每一个人”
“他们遭受的苦难让我心痛难忍,我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因为我而受到伤害的人”
他低落的情绪被欧嘉看在眼里,她不能理解,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发疯,但是她觉得他是认真的。
“世上那么多事,如果一件件都沉湎反悔,一辈子能反省得过来吗”
弥赛亚没有回答,欧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也没有在继续等下去。
“祭司王,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立起这样一座神殿呢?”她趣意盎然的视线打量着边上那座巍峨的圣城,从见到它的第一眼她就开始好奇了,现在正主就在她的眼前,她怎么能忍住不问呢?
“在这样的土地上立起这样一座神殿,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
“为什么说奇怪”
“我一直在想所谓的神,与国王有什么两样呢?”
人如何能与神相比?
“欧嘉!”弥赛亚喝道,“不可妄言!”
“有何不可”女人不如他身量高挑,她仰起头,身上却显露出抗拒和不服。
“不说你尊奉的独一的神,迦南自古崇拜的就是兽神,在离撒冷稍远一些的地方,至今还残留着众神的痕迹”
“那样古老,愚昧,充斥着血腥和暴力的信仰你见过吗?”她的眼眸在阳光下呈现出清透的琉璃光泽,看着祭司王的眼神明媚而天真,但是口吻却是截然不同的讥讽:“他们说:众神只将最好的给人,因此人们也应该将最好的献给众神来作为回报”
什么是最好的。
“女人,孩子”
“我很荣幸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她勾起唇,笑意凉薄而不达眼底,“滚烫的血一遍又一遍的浇在‘神圣’的石柱,哭声,尖叫,恐惧,太阳神,月亮神,风神,火神,生育之神,只要是‘神’,就能凌驾于人之上,这样的‘神’与执掌王国的王有什么区别?人不过是像屈于刑法的淫威一样服从与‘神’的管束罢了”
“这里从来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度,既没有一个统一的国王,又为何要有同一个神呢”
......
女人曾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为何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却仿佛是一个偏激异堕的灵魂?
弥赛亚不解,于是令创世之书探查她的过往。
创世之书由近及远显出了她的经历,弥赛亚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经历能像欧嘉这样丰富。
人的一生往往一页纸就能概括,欧嘉履历之丰创世之书回溯了整整两页也没有探到尽头,而这仅仅只是她这几天的经历。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看到她从比布鲁斯到埃及——从那里带出了纸莎草高价卖给周边的国度和迦南权贵,又来往提尔建立了染料与服装生意,因为那个地方有一种贝壳可以制作出稀有的紫色染料,她还与萨巴国的国王合作开辟了一条独特的香料之路。
她的足迹遍及西顿、提尔、比布鲁斯,埃及、乃至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她的势力像飓风,在短时间内卷席了这片大陆。
它们并不庞大,因为没有根基,但是就像初生的小芽一样零星遍布,到处都是。
弥赛亚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别说女子,她的所为比一些男子更出格有为,就算是神属意的亚伯兰也没有她能干,而与此自然也伴随着风险。
当看到她在那些偏僻的地方差点被做为人祭献祭,弥赛亚就知道这大概就是她性情大变,对神祇抵触的原因了。
他看着那行平淡而显得惊心动魄的文字,没让创世之书继续追溯下去,这些已经足够了,人生的经历不能全然用苍白的文字道尽——他不知道的是如果再往上翻一番,就会看到大段的空白。
虚假的人生波澜起伏,是魔鬼用以掩盖死亡苍白的手段。
他不知道,而她也确实经历了许多苦。
“你有权利憎恨我,欧嘉”弥赛亚说道,“你对天父、对创世神的虔信不该遭受这种不幸,我很抱歉....”
‘欧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在听到男人的示弱后,她总算是想起自己来这里不是要与对方论仇的。
“我说过那些仇恨不能在我不知道的被处置掉。”她淡淡的说道,“可是现在我不记得了,所以可以暂时说没关系”
“你的话让我的心得到了安慰”弥赛亚苦笑了一下:“但是你不能因为我的缘故就放弃信仰”
“你不信神了吗?不信那将你脱离苦海的信仰了吗”
“我不信神。”她说道,“不仅仅是因为在我遭难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救世主出现”
“而是我不管做了什么,从来都不会反悔。”
都说当决策者无能的时候,伤害是无法避免的。可是有能和无能的区别在哪里呢?
有能者从来不用自我反省,当一个人强大到某一种地步的时候,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反之则是错误。她像是生来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自有意识以来就没有因为什么发过怒,她并不憎恨撒冷这座城,即便得知是麦基洗德让她遭遇不幸的现在,她心中也没有什么怒火。
在她看来为了某种目标或者利益,牺牲掉一些人是在所难免。所以为了避免再次成为牺牲者,她才要成为无回城的城主,而不是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相反是做出这个决定后,现在为之神伤后悔的祭司王让她感到不解。
“一个人的救世主只能是她自己,我只靠自己”她说道。
但是弥赛亚却没有听到她后面的话了,他为她心声里不觉暴露的一件事感到震惊。
“无回城的城主是你?”
欧嘉的身体可见的僵住了。
“你想跟我结婚?”在他害她险些命丧之后的现在?弥赛亚难以置信,“为什么?!”
可他又很快冷静下来,想起了欧嘉说她其实并不记得了。
那么......她究竟是因为什么来到撒冷?他的眼里露出了探寻的神色,没等他细究,一个轻柔的女声忽然在他心底荡开。
‘因为我喜欢你’这是欧嘉的心声,他低下头,却没有看到她的脸庞。
被他揭穿身份后她就没有再如此前那般大胆的望着他了,仿佛这时候才找回了女儿家的羞涩内敛,他不免又想起刚神降的时候桌上看到的那纸婚书。
她没有理由撒谎。
她觉得他长得好看,虽然理由略显肤浅,弥赛亚的脸微微染上了红晕,但是他还是抱歉的看着她:“对不起......我不能答应”
欧嘉在他这么说之后,脸上就扑簌簌的落下泪来了。
和此前巧舌的模样全然不一样,如同受了巨大的打击,她的心变得很安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因为我是世人口中的女匪吗”她问道。
“不...”弥赛亚很纠结的看着她,不解她怎么会喜欢上自己,不对,应该说她怎么会喜欢上‘麦基洗德’?
他们有交集吗?
小祭司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不断在掉眼泪的女人,他看了她一眼,对弥赛亚说道。
“王,马已经套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他们在边上都听得一清二楚,那是个强势的女子,但是再强势的女子,遇上自己喜欢的人也会变得我见犹怜。渴望被爱不是罪,况且她还这么有钱,他问走了桃花运的王是否要带上这个姑娘一起同行,然后就被他恼羞成怒的王勒令留下来送姑娘回家。
欧嘉在橄榄山上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小祭司在她脚下不停扭动着身躯,他被捆上了手脚,堵上了嘴巴。
“没想到他竟能看出我的身份。”
几个女人从神殿里走出向她行礼,其中一个闻言说道:“世人都道祭司王一双慧眼识人,想来就是因为他有读心的神通”
“他若识人,就不会对比拉那个草包另眼相待”欧嘉眸光微冷,“他若识人就不该放任我入撒冷!”
“愚蠢至极!若我有心,现在取这城池简直轻而易举。”不过她没有否认手下关于麦基洗德的读心一说,她自觉伪装得当,言行举止没有泄露破绽,对方表现得与其说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无回城城主,更像是突然间知道的。
世上真的存在有读心术吗?不尽然,祭司神庙都是骗子,她不信神魔冥府之说,也不信巫医命卜之术,或许只是她言语间的习惯暴露了而不自知,她自己就深谙此道,也常常借此震慑手下人心,保不准马有失蹄,今天遇上比她道行更深的人。
毕竟麦基洗德能坐到这个位置,如果没有几分本事,早被人拉下台去了。
‘我不能因为他表现得像个傻瓜就轻视他’,她在心里想道,‘又或者他真的能读心.....’
不知道为何,她忽然对这种三岁小孩都认为是骗术的伎俩有些发怵,所以才会在发觉可能暴露的一瞬间就调整好心态,熟练得好像很久以前就经历过。
纵使事后意识到荒诞,她也仍旧心有余悸,更打定了注意要把害她吓一跳的麦基洗德挂到那面墙上去。
“你们且跟上,按照原计划探探他的底”她看向她那几个手下,同她们吩咐道:“行事要小心,不要透露与我会过面,只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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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伯仑的天空晦暗难辨,午后的风雨转瞬即至。
浮尘随水沾地溅起点点水光,天使和恶魔在剥去浑浊的自然中痛痛快快的闹着,帐篷内的亚伯兰点燃了照明的蜡烛。
这里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只有一人一神在香芬逐渐漫开的室内对坐,他们像一对普通的旧友,然而并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