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兰于是知道她仍旧没有消气,不仅没有气消,反而脾气更大了。
“你还想怎么样,这里已经没有流言再骚扰到你了”
撒莱一言不发,亚伯兰看着身下那张无动于衷的面孔,感觉自己的心在变冷,甚至有些绝望。
女人难道都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吗?
她的一句话,他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计划,让全族陷于被动,她还想让他怎么让步?
他不理解,但是想着神的劝诫,他耐着性子想缓和争执。
“你是我的妻,我不想再和你无意义的赌气,我们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他抚着撒莱长长的发和它披下纹理光滑的肤,感觉她一根根竖起的尖锐被一点点抚平。
“忘记那些过往,”他亲吻那双漂亮的眼睛,忍不住在她耳畔留下爱怜而欣喜的话语,“神说我们将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这一句话却像冷水忽然溅了热油,撒莱用力拨开他的手。
“谁和你赌气!”她怒而发笑,“也不要拿**义来压我,你没有资格!”
亚伯兰一阵心惊,因为他的手火辣辣的疼,就像火灼烧了一般疼。
“疼吗?”撒莱快意的看着丈夫,明眸暗含讥讽,“疼就对了”
“因为神同样赐我选择的权利,法老无法亲近我,你也一样,只要我不愿,你永远也别想碰我!”
一再被拒绝亚伯兰的脸上也没了颜色,他站起来,用白袍遮掩自己发烫的手掌,沉声问道。
“你当真要这样继续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撒莱咬着这个词,由下而上的注视着不敢再靠近自己的丈夫,像是看穿了他的胆怯和懦弱:“你弃了我,又不信任我,我只是在向你证明我的清白,为什么反倒说我无理取闹?”
“亚伯兰,我真的很好奇,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一头专管下崽的羊?绑了眼拉磨的蠢驴?”她撕心裂肺的笑起来,“不然你为何会觉得在发生这些事之后,我还能像从前一样顺从你?”
亚伯兰沉着脸往外走,险些撞倒门口焦急张望的侍女,他停了下来,撒莱的话却像是要穿透他的耳膜:“我无理,你有理,你有天理!那你跑什么?怎么不继续说了?”
女人的声音如附骨之疽,刺耳的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他捏紧了手心只觉它像是要被撕裂。
“我与你无话可说”他越过重新站定的侍女出去了。
撒莱见他还敢给自己脸色看,哪怕人已经出去了也不能忍,她气极的从床上坐起。
“那就别再来臊我了,永远别来!我听着恶心!”
门外丁零当啷一阵捣砸的声音,一向冷静的男人开始砸东西了,可见气到何种地步。
“主母,你这又是何必呢?女人,总是要体谅男人的”夏甲见这对夫妻不睦,心中并不理解撒莱的坚持和愤怒。在她看来,亚伯兰是个很温和的男人,刚刚她险些摔倒,主人还下意识扶了她一下。
“住嘴,你是什么身份,又知道什么”撒莱一直看着帐外,直到那疾步匆匆的影子彻底消失方才发出冷笑,转头看着夏甲。
“你心疼他?”她瘦了许多,面部也不再如从前丰腴明艳,眼下怨怒让她的眼周青筋微起,平添了几分瘆人的颜色,她咬牙切齿,仿佛在同仇人说话。
“那你去安慰他啊”
夏甲不知所措,撒莱却抓着一个陶杯掷向她。
“你体谅他,那你就去给他生孩子啊!最好生个像他一样的儿子,这样他就如愿了,也能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混账了!”
“主母”
“走啊,走啊,还在这里干什么,给我出去!”她发着脾气,将夏甲赶了出去,直到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她才安静下来。
“明明是他做错了,却至今没有同我有过一句抱歉,明明一直无视我,却说我在无理取闹”
撒莱将自己包裹进森冷的被褥中,默默的流着泪。
另一边被撒莱气走的亚伯兰回到了书房,知道自己这一晚是别想睡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也不准备就这么浪费过去。
他找出一块泥板,抿着嘴唇,就着昏黄的烛火一下一下的在上面刻画。怒火随着发泄一般的力道一点点散去,发热的头脑逐渐冷却下来。
“主人”
细弱的声音惊醒了他,将他原本游离在远方的心神收回来。
是撒莱的侍女端着热水和馕饼来送夜宵。
“放那儿吧”他平静的说着,依旧撰笔在泥版上刻着什么。
夏甲轻手轻脚的把东西放在边上的桌案上,正要出去,又听到亚伯兰唤住她。
“她睡下了吗”
夏甲怔了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主母晚上从不留人服侍”
“不是她叫你送过来的?”
夏甲想了想,说道,“是她”
“撒谎”亚伯兰头也不抬的说道,他并不相信撒莱会关心他,侍女的胆大包天让他不是很高兴。
“出去。”他冷冷的说道。
“是”夏甲应道,却又听后面叫她回来,她就回来了。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主人?”
“你在笑话我吗”亚伯兰问她。
笑话他大半夜被妻子赶出帐篷,笑话他连一个女人都驯服不了。
“我为什么要笑话您?”夏甲好脾气的答道,“虽然我在这里的时间还不长久,却也知道您总是明智的”
“您心胸开阔,外面都在赞扬您目光长远,不计较一时得失,是能带领我们走向富足的领袖”
罗得小主人离去后,那地就又容得下,他们原可以继续在那片草场上待下去,但是主人却坚决要离开,也因着他的话,他们来到希伯仑,现在变得更富有也更受别人尊敬了。
这是都是族长亚伯兰的功劳。
“你很会说”亚伯兰瞥了这个他从未看在眼里的埃及女人一眼,“胆子也很大”
“因为您真的很厉害”夏甲的眼中倒映出亚伯兰的面容,看着他坚毅明亮的双目。
这个男人比她大好多,但是外表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况且我知道,就算真的有人要笑话您,您也不会在意”
亚伯兰便看向她,夏甲轻轻颔首,很镇定的说道:“失败总是成功路上最大的敌人”
“我没见过有谁能像您这样坚信自己会成功的,您从不怕失败,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笑话呢”
“你说的对”她真心实意的话令亚伯兰心情舒缓了不少,他曾渴望得到撒萊的理解,但在他最低迷消沉的时候,却是神指引了他。
能得造物主垂怜,他何其有幸,其他一切瞬间都显得无关紧要起来。
“我是族长,有大堆的事情要等着我去处理”
“我会成为万国之父。”这不是空话,他必然能做到。
即便拖着这样老态的残躯,只要耶和华神与他同在,他再无所惧。
但是侍女的见识确实叫他吃惊,他于是搁下笔刀,举着灯走到她的边上,想看看她长什么模样。
细看之下,却发现她的额角有一道血痕。
“你受伤了”夏甲下意识摸了摸脸,还没说话,却听主人一声冷哼。
“是她做的?”
他一猜就是,撒莱不会苛待服侍的人,可是对他们也绝称不上好。
他找出一瓶药水递给夏甲,让她涂上,夏甲看不见伤口,凭感觉乱涂了一下。
亚伯兰见状叹了口气,让她过来,要替她涂药,夏甲手忙脚乱的拒绝,只是擦伤而已,她都没感觉,哪里用得着涂药。
“女子的容貌就是武器,这一点上撒莱可比你爱惜得多,别说见了血,就是一点点破皮她都受不了的”亚伯兰笑道,夏甲却紧张的呼吸都要停了。
亚伯兰自然发现了,他忽然觉得很有趣,不禁也想逗逗她。
于是只做不知,看她能憋气到什么时候,只慢悠悠的涂着,夏甲第一次和男人靠这么近,慌的眼珠子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早没了起先侃侃而谈的镇定,直到她四处乱飘的视线定格在书案上呈放的泥版。
埃及人把文字记录在纸莎草上,而在亚伯兰的故乡,人们似乎习惯把事情记录在泥土制成的版上。
夏甲试图辨认那上面的文字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发现那些文字和撒莱教给她的有些不同,她看得有些艰难,但还是读了个大概。
从右往左的字符,大约组成了这样一句话。
【时年七十有五,哈兰*也,吾*主*召唤,即离本族父*.....】
好像再写一段经历的开头,夏甲没有听过哈兰,她从撒莱的口中名听得最多的是吾珥,于是不禁开口问:“主人,哈兰就是吾珥吗?”
亚伯兰闻声也不戏弄她了,反而很是惊讶的看着她。
“你看得懂?”
“您说希伯来文吗?是主母教我的”她说道,然后就说起她和撒莱在埃及王宫时候的事。
亚伯兰有些出神的听着,直到夏甲说完,帐内陷入沉默,他蓦地回过神来,夏甲仍旧在看着他。
“我倒是没想到,她教了你什么,你写一遍我看看”
夏甲用芦苇杆蹲在地上划出二十二个字母,端端正正,整齐漂亮。
亚伯兰看着那几个字母不住的发笑,确实是撒莱教的。
撒莱是没耐心的,自己也学得丢三落四,如何教的好别人?
“真是,自己向来也学不好,却还有本事收个女学生,快快忘了那些从她那里学得东西吧”他摇了摇头,拿出一块泥版,重新誉写了字母,让夏甲对着纠正。
夏甲握上了刀,一点一点刻着那些陌生又熟悉的线条,在黑夜中燃烧的烛火似有魔力,噼里啪啦的,她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也快了许多。
夜很快过半,夏甲走出帐篷的时候,脸上还有些不可置信。
主人说她很有天赋,让她明天再来。
这是第一次,她的努力被人认同,夏甲的脸上洋溢着笑,轻快的往外走去。
黑暗中她被石头绊了一脚,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双手扶住了她。
是以利以谢。
夏甲对这个初次见面时扶自己下马的青年很有好感,在不短的一段日子里,这个家中只有以利以谢看到她会同她打招呼。
也许是因为她们现在的身份相仿,地位类同。
可是她原不是女仆。
她也是有头有脸有门户有出身的女子,要侍奉的也不是随便的什么人,而是埃及的王。
于是她别过脸,往后退了一步,刻意保持与他的距离。
“谢谢”她用被主人纠正过的,最纯正的希伯来语发出感谢。
一句话说得客气而又疏离,以利以谢看出了什么,沉默的放了手。
“不客气”他回以同样的语言,只是呼吸沉闷了许多。
他转身要离去,最后还是忍不住转头对她说道。
“不要再靠近了”
见夏甲回望他,以利以谢接着说道:“他们是相爱的”
他没说这个他们是谁,但是他相信夏甲很清楚。
从见面前,他就发现那双黑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簇火一直在燃烧,拥有那样眼神的夏甲,她绝不会是一个笨女人。
“那不是你该肖想的”以利以谢看着主人帐内还未熄灭的灯火刻意压低了音量,“世上男人有那么多,为何你的眼里只看到最不该看的那一个”
夏甲捏紧了手里的竹篮,勉强笑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天很晚了,谢谢你帮了我,我要走了”
“最好是这样”以利以谢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聪明的女人遇到爱,也无可避免的变得盲目。
“因为我肯定你无法从主人那里得到你想要的”
主人有着数不清的心思,然而那些复杂难辨的心思中绝没有一条是对女人负责的。
“永远不可能”
他言尽于此,最后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
“并不需要太多”夏甲目送他离去,然后轻轻的说道。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在这漫长又短暂的一晚相处中,主人同她说了许多话,那些话有一半是因为主母展开的,她不敢奢求太多,所以只要一点点疼惜,一点点认同。
“我只是想要一个家”
她在夜风寒露中站着,直等到眼角干涸方才回到女主人的帐内。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撒莱还未起床。
她跪在床前等她醒来,然后为她梳妆打扮,就像在法老王宫内时一样。
可是法老王从不多看她一眼,也从不在意她说了什么话。
她想起亚伯兰在橘黄色的烛火掩映下充满温情的脸,她在那双如星辰一般深邃迷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夏甲’/“夏甲”,
虚幻与现实重叠,侍女回过神,高傲的女主人已经从床铺上坐起了,正冷冷的看着她。
“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她似乎有些憔悴,然而这无损她的美貌,瘦削的颧骨只会把她衬托得比伊西丝还要威严,夏甲垂下眼,没有隐瞒,低声答道。
“为主人送夜宵去了”
撒莱眼睛一眯,她强硬的抬起夏甲的脸,看着侍女清隽的脸庞,闻着从她额头散发出的药水味道,她洁白纤长的手指虚虚的拂过那上面。
“为什么不敢看我”
白与黑,美貌与平凡,骄纵与柔顺。无数的念头在撒莱的脑中闪过,感受着手下年轻而富有紧致的躯体,她的眼中没由来生出一丝窝火,但是语调却显得无比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