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衣摆缓缓落进视野,段绪言淡淡垂眸,似也再无挣扎之意,只在身子倾倒前一刻,撑手扶着地面,却被人接进怀里。
衣间仍是那般熟悉的味道,段绪言靠他怀中轻嗅,感受冰凉指尖自面颊滑落颈部,探进衣襟。
似有所觉,段绪言错愕着低语:“你……”
阮青洲轻笑着按住他的后颈,收回指尖,隔衣抚摸他的心口。
“李之无辜。我想,带他回家。”
声音轻颤,阮青洲松手起身,拾来长弓朝古锋走去。
“箭。”冷冷一声,阮青洲双眼已是无神,古锋露笑,将一支长箭拋向他手中。
两指夹来箭尾搭上弓弦,阮青洲旋身直指崖边那人,指间紧勾弓弦,俱已发白,却在箭簇对准心口的那瞬决绝地一松。
刹那,冷光破风而出,没进胸膛之时,刀刃砍断了绳索,山谷间忽而一声坠落的闷响,血肉似在石间崩开。阮青洲眼睫一颤,心脏骤停,只余手中弓弦隐隐作响,指节痛意泛起。
笑声响彻山涧,如暴雷回荡,每一声都响裂心扉。阮青洲看着崖边那人与他对视着,胸前一箭直入心口,扶刀撑跪在地,唯剩一丝清明,却不敢回首看一眼山壁间被人恶意拋坠的那具尸体。
愚蠢。
阮青洲松开弓臂笑起,仰对明澈苍穹,哽了喉头,至声泪俱下时双腿软着跪了地。山间水声吞没了哽咽,阮青洲泪落满面,颤抖至无声,双手捂满湿意,又抹进土里。他渐扶地而起,踉跄着走向崖边。
是时山下马声追来,古锋本还咂摸着趣味,见此召人回避。
“动作快些,收好东西,应是珘王带人来了,此处不用我们收场,可以走——”声响骤止,刀身自后穿透腹部,古锋震愕着俯首看去,刀刃沾血抽出,脖颈再一阵剧痛,血红竟已自喉间喷涌而出,红了视野。
“哥!”
身躯倒落,古刀抬掌紧堵他喉间涌血,瞠目颤着声。
“阮青洲!”他恨红双眼,破声呐喊,“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一声淡笑,阮青洲漠然拋刀,带血抹过面颊,步步后退,静听山间马蹄聚来,至段绪言身前蹲跪下去。
古刀拍地而起,被人拦下拖往后方。
“刀爷,被珘王带回他也是必死无疑,就要来人了,走!走啊!”
再不听身后乱响,阮青洲抚上段绪言的脸庞,看向山涧落水。
“生死有命,绪言,”阮青洲俯首轻抵他的额头,“我们,再跳一次吧。”
默然无声,一柄长箭自胸口拔出拋落水涧,段绪言被托腰而起,静靠在他肩头。
山林凄冷,清水激荡,阮青洲双手紧拥,听尘泥被踏至飞溅,合起了双眼。
足下迈空一瞬,倾倒那时,风灌双耳,轰然一声,黑白相拥沉入水间,骤然失色。至水浪平静,崖边人已追来,段世书扶臂朝下看去,沉了声。
“罪人阮青洲加害珵王脱逃,派人至下游追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不日,关州一声擂鼓震响,原野马匹相撞,刀刃见血,烽火燎原至浓烟滚动,马蹄踏过村落时,百姓四下逃窜,丢了衣鞋。
斥候至前方退回军营,谢存弈听得马声扶额惊醒,即刻起身踩靴进了主营帐。
谢存弈在营帐内昼夜参议,只能得一两个时辰的小憩,不过几日,霜发渐生,白了半头。众人见他抱拳行了礼。
“国公。”
谢存弈颔首,问过斥候:“可有寻到殿下的下落?”
斥候垂首:“尚未。原关州营的军马已受晟王之命到关州边界驻营,但两方悬殊,北朔严守关州边城,不好攻入。”
阮莫洋握拳砸向桌面:“糊涂!阮泊文这急功近利的混账,战俘死因都还未明了,如何能向北朔草率开战!他要南望争这个颜面有何用处,二哥如今人还在关州,他不知一旦开战,二哥就非是座上客,而是敌国太子了吗?!”
主将安抚道:“暻王息怒,战事在前,再如何追责也无用,事在人为,也只能想想下一步该如何挽回了。”
阮莫洋怒道:“如何挽回,还能如何挽回!分明是为求和而来,谁能料到这个局面!南望根本经不起战火,阮泊文能保证靠着宝贝似的那几个税使各处搜刮,就能担得起后方的军需吗,他一人安安心心地蹲坐在皇都,占着太子之利,可有想过二哥在北朔过的是什么日子,简直荒唐!”
几人沉默。
谢存弈出声转过话头:“关州割让后,原关州营撤回章州,军符暂时交由晟王一人掌管,我只怕开战一事陛下还不知晓,驿使今日能到皇都了吗?”
“能了。”
第94章 南望
一份军报扬面而来,落地时“关州”二字赫然在目。阮泊文跪地垂目不动,开口道:“儿臣——”
一掌挥过面颊,泛起麻意,阮泊文却是神色不惊,阮誉之见那模样更是恼火,仰头捂面嗤笑。
“阮泊文,你真是朕的好儿子……私自出兵开战,罔顾将士百姓,无谓生灵涂炭百业萧条,更不在意同胞兄弟的生死存殁!是朕给你的底气,是朕允你这么做的吗!”
阮泊文正身端跪,拜下身去:“此战不可免,儿臣不悔,愿受父帝责罚。”
“责罚,”阮誉之阖眸平复,“轻描淡写一句责罚,你觉得自己这具血肉之躯能抵过多少条人命?阮泊文,朕以为经历过时疫,你好歹能通达些人情冷暖。太子当日为你处置流民一事参奏,其中是真是假,你当朕什么都不知吗,朕未予你责罚,不代表能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胡作非为!此战纵不可免,也定然要免,必然要免,南望如何水深火热,你坐高位俯瞰,当真就能作壁上观,你要挑起一场战事轻而易举,但百姓怨声载道,国破山亡就是你能担起的责任吗!”
阮泊文反驳:“各国之间从来都是畏强欺弱,此次北朔主动求和,却以十亿两赎金辱我南望,中途又忽而变卦,仅需减免路州口岸关税,这不是北朔在退而求次,而是为了日后能往南望倾销货物,步步侵蚀南望经世济民的命脉,有这一次的妥协,往后就只会有更多。”
“那朕问你,我们该当如何?在他们手中的是南望将士、南望子民,甚至还有朕的儿子、你的兄长!南望如今已是八方风雨,要与北朔对抗,至多就是玉石俱焚,”阮誉之手持奏本狠狠抵着他的肩头,“你愿意拿祖辈的山河相搏,但朕不能!”
阮泊文岿然不动,道:“纵是如此,南望受此屈辱,父帝您觉得能忍,那么战俘死在关州总还是北朔人所为,双方分明谈和,为何生变?因为北朔欲以千百战俘的性命向天下昭示对南望的鄙夷不屑,南望曾凌驾北朔之上二十载,儿臣自生来便只见南望繁荣昌盛,北朔曾有多落魄,今日便会有多狂妄,这一战是他们挑衅在先,南望若是不抓住先机以示国威,他们也必定会想方设法引战,父帝,我们不能示弱,没有选择。”
阮誉之无奈冷笑:“好,就算如你所言,战俘之死,南望可以问责、可以声讨,开战也并非就是刻不容缓,你考虑过还在北朔人手中的太子吗?”
“太子……”眼眸心虚垂下,阮泊文握紧双拳,“儿臣原以为谢国公和三哥身在关州,就能及时将太子救回,如今看来,是儿臣考虑欠妥了。”
阮誉之摇头失笑,退步喃喃道:“太子,太子……那是你二哥!”
一脚往他肩头踹去,阮誉之怒道:“青洲为南望安定远赴北朔受尽屈辱,你却要朕亲眼目睹祸起萧墙!储君之位于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以至于迫不及待地要借北朔之手对他赶尽杀绝,阮泊文,你若不是朕的骨肉,朕今日!定然亲手斩了你!”
肩头还余痛意,阮泊文扶地紧扣十指,缓缓跪正。
“父帝要斩,何需考虑我的身份。在父帝眼中,有过我这个儿子吗。”
阮誉之看来,阮泊文面露苦笑,冷声道:“阮青洲一个心慈手软的懦夫,你奉若至宝,可论文我能望其项背,论武他却是逊我一筹,我到底差在何处?父帝能在见到甜橘时想到他,特意嘱咐使臣送去北朔,能在夏日尝到酸梅汤时念及他,在东宫重栽桃林,可还知晓我的喜好和口味,可会在我远赴各州协理税务时想过我的冷暖!”
“朕可有想过你?”
阮誉之痛心直视,蹲身道:“你说朕可有想过你?朕曾为了护你,拉青洲替你背罪,掩下你残杀生民的事实,而青洲从头至尾知晓一切,却为了你忍受栽赃和冤屈,禁足东宫数月!你促成今日这场乱局,私心杂念占据几成朕不会多言,但即日起朕会自你手中收回军符,晟王府也做好一切准备,竭力承担我军战事所需。还有,青洲若有万一,朕绝对不会原谅你。”
——
南山,空盏静置桌面,人走后马声渐远。
柳芳倾合眼静躺榻上,听佟飞旭绕过屏风,挑起他颊边耷下的几绺发丝拢到耳后,指间还带着梨花酿的味道。
“开战了。”柳芳倾说。
“嗯。”
“尉侍卫要去关州寻阮青洲,你呢,”柳芳倾缓缓抬眼,“也要走了吗?”
惊蛰后天气转暖,柳芳倾面色看着红润了些,连着双耳都能摸见暖意了。佟飞旭挪指够向他的耳痕,揉了揉。
“晚些。”
“御旨不是下达了?皇都急调兵马至章州等待支援,锦衣卫也要凑人头,所以要你回皇都复命,”柳芳倾挪脸靠向他的身侧,露出些依赖的姿态,“我可以在这儿等你回来。”
原以为他服药睡得沉,佟飞旭便带尉升入门,两人仅隔着一道屏风议事,不承想都让柳芳倾听了去。
佟飞旭手间一顿,看向他:“方才没睡?”
“睡了,”柳芳倾轻笑,“装的。”
两人静默对视,柳芳倾撑手起身,扶他胸膛吻上唇瓣。一个极柔的吻,分离时尝尽了苦涩。
“等你那句是真的,”柳芳倾说,“我活不下去,想要死在你手里。”
——
春风渡门,晨间,城北小摊上锅滚炉热,腾出袅袅烟火气。面摊处,两人小酌几口酒水,就着热汤咬了口饺子。
赵成业嚼着,笑道:“一瞧就是杨老爷子今早刚揉的面,擀出的皮吃着嫩滑,改日老爷子开家铺子,我第一个上门捧场。”
老爷子叹笑,自端来两碗新煮上的阳春面。
“战事就要来了,也不知这小摊能开到什么时候,二位这行头看着是要上战场吧。我家儿女早丧命,都是死在战乱里,这两碗面不收钱,盼你们平平安安,我这面摊就开到你们归来那日,下回再送两碗,加蛋。”
尉升放筷接过:“老爷子客气,承你吉言了。”
赵成业道:“那下回老爷子可备足了料,我可没这小子斯文,吃得多。”
老人家笑着颔首:“好好,你们慢用。”
“哎。”赵成业码了码筷,自一旁端来醋碗往面里下,末了往尉升那处递了递。
“要吗?”
尉升抬手挡住碗沿:“只有你爱吃酸。”
赵成业不置可否,低头嗦起了面:“有御旨压着,我只能到章州待命,这个时段北朔不会宽待南望人,你自行去关州寻殿下可要当心。”
“我知道,”尉升顿了顿,“你也是。”
赵成业一笑,装作没听懂:“我也是什么?”
尉升转筷朝他脑袋打去:“我说少抽你那烟杆子,抽坏了心肝脾肺,不要命。”
“嘁,”赵成业敲了敲他的碗,“哎,小纾在章州吧。我看这回你是不行了,我就趁着你去关州那会儿,让她喊我一人师父,等你回来就安心地做你的师伯去吧。师伯师伯,哎呀,这听着上了年纪,真够叫人舒心的。”
“赵成业你二十好几的人了,成天想着占这便宜,幼不幼稚?”
“姓尉的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借住我家就算了,出趟远门还要蹭我的马,穷不穷酸?”
“你大爷的!”
“哎,我大爷是在这儿呢!”
两人自吵闹中渐渐静下,远望门关,两马抬首顿蹄,鬃毛扬动。
赵成业伸手碰上他杯口:“我在章州等你回来,有幸,或许能在关州等?成了师兄弟这么多年,还没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过吧,师兄,给个机会?”
两人对笑,尉升碰杯饮酒,与他拍掌:“等我,师弟。”
——
山川间,血腥萦绕鼻头,唯一点淡淡清香沁人,却越是微弱、越是渺远。
段绪言在混沌中胡乱想着,心口似有珍物,他想抬手去触,山风转瞬便自双耳灌入,身躯似若乘风而坠,被人紧拥。
一瞬没进水中,隆隆声响蔽了感官,八方水流涌动着裹起躯体,胸口压抑,生出阵钝痛,至失去呼吸前一瞬,却有一手将臂托起,将他带过水面。
双目蒙眬,竟见到林间的一抹细光,被刺痛片刻,沉重合起。
昏沉中四肢已麻软至毫无知觉,段绪言睁不开眼,觉察自己被人拖过石岸,躺在草间。脑中混乱,只余丝毫清明,似听零零碎碎的声响,他分辨不清,在面颊贴上一身湿冷衣裳后再无意识,昏死过去。
似听耳边几阵轻微水声,湿帕擦过前额、眉眼,段绪言眼眸微动,抬手攥来那腕,双目渐聚起神采时,却忽又黯淡。
“主子醒了。”铁风收手退后,将帕子沉进水中。
枕侧一把长命锁变了形状,深凹进去的一道箭痕,往他心口处留了处淤紫,段绪言伸手攥来,几声铃响轻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