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睫抬起,纸花顺鼻梁滑落,阮青洲抬指去接,一块布帕正往面颊敷来,温热往红肿处渗进,分不清痛痒。
双目睁开,眼睫上的雪点涩了眼眸。
“父帝有令,守卫不该让你进来的。”
段绪言没答,只静静地看着他面颊的淤伤,手间搓着雪。雪点一融,抹去指缝间的血迹,便在阮青洲身后落下星星点点的红。
“就要走了。”阮青洲轻声道。
段绪言擦净双手,与他侧躺在地,用帕子抹去他双眼的雪水。
“是,要走了。”段绪言复述。
隐隐的血腥漫在鼻尖,两人相视,呵出寒气。
“走吧。”
阮青洲轻笑,抚上他的眉眼。
“明日我会让尉升随行,等到了关州,你便离开吧,往后寻个落脚之处重归自由……就不要再入宫廷了。”
阮青洲低声说着,冻僵的一只手正紧握着,掌心掖在袍下,血色早已渗进雪里。
段绪言朝他手心摸去。碎裂的玉牌攥在其中,划破了指节,段绪言扣进指缝,两人的掌心隔着玉牌相贴。
“给我吧,”段绪言说,“你我各一半,留些念想。”
阮青洲沉默许久,指节欲与他相扣,又克制着松开了。
“碎了就别带走了,忘记吧,不要记得了。”
无人应答。
冷寒中,夜风吹开,桃花香气溢来,突兀地漫在冬日里。
段绪言问:“若是忘不了呢?”
眼睫轻动,阮青洲淡着神色,被抬高脸颊,在亲吻落往唇上时,双目漫了热。
极深入的一个吻,带着压抑已久的焦灼和留恋,段绪言记起与他沉沦时的温存,泛起痛意,直至落在颊边的纸花被几滴咸涩的泪打湿,喘息也变作隐隐的颤栗,两人无声相拥,像要被埋进雪里。
段绪言怜爱地摩挲着他的脖颈,与他额头相抵。
“等我吧。”
段绪言沉声:“等我把你带回身边。”
万物无声,飞雪卷起,两人静躺在雪间,阖眸相靠。
墙角边,守卫尸体渐埋于霜雪下。
血染白霜,醒目的红狂放地绽着,似一人在回归北朔前最后一抹克制的疯,夹杂在雪白中,即使将被落雪覆盖,在雪霁天晴之时也要不可避免地暴露在世人面前。
后来,一句情之所至的妄语被当了真,段绪言如期踏上了北巡之路,阮青洲在来年等到的只有北朔在关州开战的消息。
天春二十三年春,关州军防被精准打击,惊觉布防图泄露时,关州大半领土俱已失守。
销声匿迹的梁奉被传成盗图贩国的千古罪人,段绪言投入北朔军营的前夕,风颜楼人去楼空,杳无踪迹。
阮青洲一夜燃尽东宫桃树,灼了指尖。他跪在銮殿外忏悔自省,双手奉着自罪书,在明嘲暗讽中跪至昏厥。
醒后他只身策马前往关州,晨昏不分,至军营前停马时,一身淋雨方才风干,浑身热意不散。
头晕目眩着,倒落那时,身子坠去,似听一阵银铃惊响,阮青洲双足一动,梦醒时铃音余响,他于恍惚中渐渐回神,最先嗅见的却是身侧那人陌生又悍然的味道。
已是天春二十四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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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无重至,华不再阳”出自魏晋陆机《短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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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进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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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北朔
第79章 再见
梦醒之后仍是深夜。
阮青洲静躺不动,躯体紧贴潮热的被褥,满是情爱后的痕,亦像只供人亵渎的玩物,动弹时都带着屈辱的铃响。
段绪言自夏时起便将他拘在府中,后来远赴关州巡视数月,至昨日才回。
北朔的冬风凌厉,段绪言袍上冬雪带寒,入门时一双冷漠的眼淡淡掠过阮青洲,似是毫不在意那般,却又偏在众人面前特意点了他的名,要他屈身伺候自己沐浴。
褪去衣衫,一身劲肉远比先前凶悍,料想他成日在关州舞刀策马,肌腹线条练得极好,但阮青洲并无太多在意,只蹲在浴池边隔帕擦过他的脊背,再往胸膛抹去时,视线也只是在烙印和两道交叠的疤痕上停了片刻。
他平静挪开,手间擦过腰腹。温热指节似有若无地触上,如同猫儿伸爪玩闹似的挠人,勾一下都留了痕。
段绪言无多耐心,在被摸出别的心思之前将他手腕抓起。
池边湿滑,阮青洲跟着倾身,足下一顿,踝上银铃招人般地响,一道红绳尤其带媚,妖孽地缠挂在踝骨上。
段绪言侧首看了一眼,抬指将铃拨响。摇晃几下,银铃垂耷在踝骨边,数月前恰能贴住肌肤的红绳随之垂下,似松了一寸。
“下水。”段绪言沉声。
阮青洲一声不发,默默收回手,起身要走时却被勾起脚上红绳,段绪言沉静目视前方,手间贴上足踝,不疾不徐地捏来那脚腕,猛然一扯,便将人拖进了水中。
水花四溅间,腰身经人托起,阮青洲借力浮出水面,不住地呛着声。
段绪言淡淡靠在池边,目光扫过每处,就这么打量着他,在他抹面时才将那手腕扯来。
“你平日吃的什么东西,几个月就能瘦成这样?”段绪言用指比量着他伶仃的手腕,好似稍稍用力,便能将那腕骨催折一般。
刺青还在腕上,再往指尖探去,便见几道伤痕落在指间,指节处更是冻出几片淤红,段绪言一时沉了眼。
南望质子,既然要有当质子的觉悟,理当也该逆来顺受,段绪言很有掌控他的把握,他知道阮青洲不会太过反抗,更不会自尽,因为他一旦死了,南望此前又无力再与北朔抗衡,自要奉上另一个质子代替他受罪。
阮青洲就是南望用来讨好北朔的求和之礼,他亲自向段承讨来的。既是他一人讨来的,又凭何由他人随意糟践。
段绪言冷笑着,摸着那双手,阴沉下来。生出些躁意,他抬手一抹阮青洲面上的湿水,一手将他的双腕倒扣在身后,便攥着脖颈揉捏起来。
“不懂反抗,这么甘心受他们折磨,你的主子病就朝我一人发是吗?”
阮青洲面不改色,淡声道:“珵王怎样待我,他们自当怎样待我,反抗不过是换来变本加厉的欺侮,你想我如何?”
段绪言眯眼冷视,手间逐渐用力,脖颈回血后即刻留了指痕。
“脱了。”段绪言没有退后的意思,只松开他的双腕。
可阮青洲迟迟不动,他等久了,不耐烦地扑水溅上阮青洲面颊,狠捏了一把他的腰身。
“说着不反抗,结果还不是要人伺候?”段绪言沉眸冷声,“那你就受着好了。”
出于不悦,段绪言掐起那面颊,推肩把人按在了浴池边,倾身压上他的背。
滚烫触来,阮青洲终才颤着抗拒了几下,惹得足上铃声又响。但在那人绝对的压制之下,挣扎已是徒然,阮青洲抵不过那力道,手腕反扣在身后,被强行褪下的衣衫捆住了。
肌肤一入眼,俱是细密的水珠,清水淋下,水痕便顺着肌体淌出几道曲线,半年没开过荤的这副身子,不留一点旖旎的痕,段绪言不放心地审视过每寸皮肉,指尖亦跟着挪动,深入水下。
阮青洲不堪他撩拨,被掐高脸颊时一双眼清凌凌的,又恼出了红,颇合心意。
“滚。”阮青洲含着愠怒,被狠力捏起了下颌。
段绪言淡淡地看着他:“不想让李之替你受苦,你就最好忍着。”
阮青洲合齿噤声,抿唇恨视,下唇被揉得湿红。段绪言静看不过片刻,掐开唇瓣,俯首吻了过去。
浪打池壁,推高的快意漫遍周身,段绪言不再收敛,近乎禽兽地掠夺着,任他恨怒地咬着自己的手臂。
床幔在挣扎中被扯下,撕出了几处破口,阮青洲忍辱吃痛,咬破了下唇,还是被无情地压倒在被褥间。
隐痛不退,醒来后散碎的记忆渐已恢复完全,阮青洲被笼罩在那人的气息中,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一场大战后,南望虽称不上疮痍满目,却与北朔一朝颠倒,有了天壤之别。
阮青洲禁足于珵王府南苑,被送至北朔时身旁只带了小李子一人,离了南望,小李子不用避帝王名讳,也便用回了原名李之。李之在府中每日听下人闲谈,回了南苑便向他转述,也能得知不少外头的近况。
“听闻上月谢国公亲自赴关州和谈,也要不回南望战俘,如今南望北侧商埠的商运受限,又被绞断了西域的商贸,更是雪上加霜,主子可要管顾着身子,在北朔我也就只有您一人可以依靠了。王爷不在,府里更是连下人都不给我们脸面,主子……主子太受委屈,这样下去往后还怎么过……”
李之掰着馒头上的霉点,越说越是难过,抬袖抹着泪。
“会好的。”阮青洲浅浅说了一句,侧首望向院墙,似被缚足的鸟雀,带着求死不能的麻木。
可他什么都没了。愧为人子,愧为门生,愧坐储位,所以只身揽下招致战火、割让关州的罪过,成为了南望臣民唾弃的叛徒,一个失格的储君,却还要为了南望的安定,尽力活得长久。
双足轻动,细碎铃声在夜间分外清晰,阮青洲稍稍撑起身子,抬指静抹眼角泪痕,已然平了神色。
他看向身侧,静听那人平稳的呼吸,覆手轻慢地蹭过那截脖颈,指尖正如刀刃划过,却是被攥起手腕猛拽到了眼前。
胸膛骤然贴近,四目相对,段绪言扣着他的脖颈将人缓缓压下,寒声道:“想做什么?”
阮青洲平静地看着他。
“起夜。”
阮青洲抽出手腕,自他身上翻过,披衣行出。踝上铃动,一步一响,阮青洲被这屈辱的声响束缚着,走到何处都在告知旁人他只是珵王的一个玩物,连人都不算。
“你若敢摘了,我不介意换成铁镯。”段绪言在替他系上死结时便这么风轻云淡地威胁过,阮青洲不与他抗衡,将那道银铃戴至如今。
冬夜极冷,铃声未至别处,只停在廊下,阮青洲靠站柱边久久不动,一身薄衣裹在大氅之下,攒不住半点的暖意,便连外露的踝骨都冻出了紫红。
廊角处,铁风见那身影,收指看了半晌,停在风口:“公子该回了,王爷在等。”
又站片刻,阮青洲淡漠回首,目光错开,在与他擦肩时带起凉意。脖上的吻痕仍旧醒目,铁风无意瞥见,黯然挪眼,跟在身后将他护送至门外。
进门时,段绪言靠坐桌侧调着膏药,闻声头也未抬,对人说道:“躺回去。”
床铺已换了新褥,还是冷的,阮青洲背身蜷入被间,捂不出一点暖。
再听身后动响,手往被褥探入,阮青洲静待他摸遍周身,被牵去手腕,强行转过了身子。膏药打在指上,冰凉被抹出温热,阮青洲任他摆布,情绪不见一点起伏。
“就这么恨不得杀了我。”
段绪言指间用力,看他疼得眉头蹙起。
“是不是只要能杀了我,让你到人前卖骚你都乐意。”
一巴掌就往颊边落下。
段绪言舔齿嗤笑,积蓄的不满陡然间爆发出来,他忽而发狠地一拖,阮青洲失了力,连着半边身子都被拽起,脖颈再被掐进掌中。
“阮青洲,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对你做什么。”
阮青洲只冷漠道:“杀了我啊,你敢吗?”
“杀你?”段绪言哼笑,“你越想求死,我就越要让你好好活着,在我玩腻之前,你别无选择,只能安安分分地当我的婊子。”
又是一掌挥来,段绪言抬手拦下,捏正那张脸。
“连回手之力都没有,哪来的底气和我耍性子。”
一双眼里噙着的都是愤恨,段绪言看得不爽,手中力道更重,阮青洲却是忽地攥上他的手腕,齿尖便往虎口咬下。
一下咬得重,血丝渗出,段绪言稍稍蹙眉,掐脖迫得他松齿。
“很恨?”段绪言冷脸鸷视,“你恨我什么?恨我潜伏在南望夺了关州,还是恨我骗你投入真心与我欢爱?你自问,关州在南望的管治下是否民不聊生,这些年南望又是如何欺压北朔,还有你这个南望太子,就甘愿沦为东宫囚徒,将手足送上帝位?我待你足够仁慈了,但凡你肯服软一些,我保管你的日子过得比太子还舒坦,可你呢?当初对我狠下杀手时有过一点留情吗,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也还是一样。”阮青洲打断话声,抬眸看他,指尖覆上他的手背,掐进肉里。
“段绪言,”阮青洲说,“不会有人比我更恨你。”
双眼漠然得只剩憎恶,段绪言看得心寒,压声凑近:“阮青洲,我本该光明磊落,却在南望受了八年的屈辱,又该恨谁?”
“你有什么资格去恨旁人,绝情寡义之徒,又懂什么爱恨。”
“阮青洲。”
“滚。”
药罐猛被掀翻,砸落的声响惊破黑夜,铁风闻声蹙了眉,当即推门而入,却见狼藉一地,阮青洲衣衫不整地撑坐榻上,脖间指印不退,自床帏间露出的一双眼呛湿了,红得羸弱。
段绪言背身对着门外,侧首极冷地一瞥,铁风挪步,转开眼眸。
“大晚上的怎么有这动静!主子!主子可还——”李之闻声惊醒,慌张地小跑进门,见状畏着止了声。
段绪言沉静凝视阮青洲,哼笑了一声。
“来了也好,有些话正好当着你主子的面说清,免得谁装聋作哑,来日又朝我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