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陆惊蛰靠在桌边,看着比自己稍矮一些的温时,忽然开口,“我准备把你住的那栋房子给你。”
与陆家老宅的房间不同,那栋房子里满是温时生活后留下的痕迹,花园里的花是温时挑的,宠物房的玩具是温时选的,包括餐具的样式都换过。但这次离开,温时没有一件准备带走,那些是不属于他的东西。
可能是从未想过陆惊蛰会忽然提到这件事,温时怔了怔,很疑惑地望向对方,对此不解至极。
而在几天前,温时将那张专门开来用于给母亲打款的账户上剩下的钱都还给了原封不动地打回去了,陆惊蛰没有拒绝,也没再提起。
陆惊蛰平静地解释说:“我考虑了很久,你以后想再来看海,也有个住的地方,不会太麻烦。”
温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不着边际地想了很多,也想不通原因。
对于陆惊蛰而言,那栋别墅算不上什么价值高昂的财产,也值得想那么久吗?
好像很希望温时能够收下。与价值无关,仅仅因为温时曾在那里居住,并且很喜欢,能有一个永远属于他的居所。
也许是温时沉默的时间太长了,陆惊蛰选择了让步,他说:“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就算了。”
其实算起来还不到一分钟,陆惊蛰的耐心从未如此不足过,也从未如此轻易就让步,他在商场上的作风很出名,想要的从不会失手,退让得这么快,不知道是不想看到温时的拒绝,还是不想让温时为难。
温时垂着头,看着地板上反射的灯光,以及他们的倒影。
影子比人要亲近一些,几乎融在了一起,他轻声说:“你别过户给我。”
不应该留念,不应该回来,但温时还是抬眼与陆惊蛰对视:“我……我会带走钥匙的。”
陆惊蛰说好,没再坚持,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温时拿起桌子另一边的水壶,给他倒了一杯水,推到他面前。
陆惊蛰说:“明天有点事,可能不能送你。”
温时有些难过,但比起临别前不能割舍的痛苦,难过似乎只是仅此而已。
他不断地觉得奇怪,又没有勇气戳破这件事,害怕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担心陆惊蛰没那个意思,不想连现在的体面都无法保有,在陆惊蛰心中成为一个不堪又妄想的人。
这样反复的拉扯下,思考的每一分钟都很漫长,但时间又过得快极了,像飞鸟那般转瞬即逝,温时踌躇不前,无法克服过去的困难,面对自我。
陆惊蛰很好心地提议:“你的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要我再帮你整理一遍吗?有时候自己可能会产生遗漏。”
温时回过神,觉得这话说得不太对,好像没什么逻辑,别人怎么可能比自己还要清楚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
而他最重要最想要的东西,也不可能带走,只能留在这里。
但温时也没想太多,本能地信任陆惊蛰,更何况他还想要和陆惊蛰产生某种联系,什么都行,想要和他在一起多相处一会儿,这样的愿望随着倒计时而越发难以压抑。
陆惊蛰整理行李箱的时候,温时也没上前帮忙,坐在床沿边,从他的角度看不到行李箱中具体的东西,但他也不在意那些,只想看着陆惊蛰。
陆惊蛰整理得很认真,很细致,也很慢,他有在国外独自生活的经历,各种事都能做得很好。
温时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不记得自己把两个空的啤酒罐放在哪了,可能是这个行李箱,也可能是早就收拾好的另一个,啤酒罐象征着生日那天的意义。
他从未如此放纵过,那是他一生中很少出现的、纯粹快乐的一天,和陆惊蛰在一起的时间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有这个啤酒罐了。
是想要留住的美好回忆。温时觉得自己能记住很久,但他想记得一生。
但是从头到尾,陆惊蛰没有任何疑问,他应该已经忘掉这些了,那些很随意的,不值一提的小事。
温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放松还是失望。
行李箱整理好了,陆惊蛰也没有理由再留下来了。
温时送陆惊蛰出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转身往回走,在房间与走廊的交界处停了几秒钟,才提起力气。走进去后,颓然地垂下了头,纤瘦的背靠在门扇上,抵住了门。
像是有什么正在迅速坍塌,温时沿着门扇,慢慢蹲了下去,脊背弯成一个紧绷的弧,脸埋在膝盖间,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不能承受似的蜷缩成很小的一团,肩膀轻轻地抖动着。
有那么喜欢陆惊蛰吗?
有的。
温时以为自己失去这种激烈的感情了,他很久都没这样过了,甚至连前夫出轨这样毁灭他人生所有幻想的事都早有预兆,得到确切证据时只是若有所思,另一只靴子落地了。
陆惊蛰是不同的,做十年还是十秒钟的准备都没什么区别。
“再见,陆惊蛰。”
“再见。”
*
离开是在第二天,温时的心情很差,整夜都没睡好,外面的天气却很好。
汽车停在门外,温时没让司机帮忙,自己将行李放进了后备箱,罗姨和吴管家也走到门前,礼貌又客气地对温时道别。
陆惊蛰不在。
温时不想表现得那么明显,但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等。
时间到了。
温时坐上车,司机启动油门,速度加快,通过大门时,温时看到外面停了一辆车,像是陆惊蛰惯常坐的那辆,但到底没留心。
去年秋天来的时候,林间大道两旁的树叶已经枯黄,此时正值盛夏,枝叶繁茂,树影摇曳,遮天蔽日,穿梭其中并不觉得很热。
第一次去往陆惊蛰的公寓时,温时觉得这段路是全世界最长的路,怎么也开不到头,每一秒钟都想后悔。
最后也没后悔。
现在却觉得短的要命,每路过一棵树,温时的心情就越发低沉,他知道自己距离陆惊蛰又远了一米。
离开过去,离开西河,离开陆惊蛰。
温时坐在车后座,后备箱里有他不多的行李。他看着窗外的高树,泪水在眼眶中积蓄,盛满了后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凉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温时忽然生出一种恐慌,他的人生,陆惊蛰的人生,就这样如同平行线一样越离越远,再也没有交集,就这样错过了吗?
漫不经心抚摸他长发的陆惊蛰,把他压在门上做爱又后悔了的陆惊蛰,帮他用发带扎好头发的陆惊蛰,开灯时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为了他而戒烟的陆惊蛰,开车载着他前往海边,让他觉得自己也是某个人珍宝的陆惊蛰。
温时想了很多,也想得很煎熬。
他没有付出一切,重新开始一段感情的勇气了,把自己摔成碎片的事做一次就够了,再摔一次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最喜欢的,最忘不掉的是吻着他的陆惊蛰。
温时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陆惊蛰让他相信承诺和誓言,温时也想要相信还有言不由衷,而不仅仅是言过其实。
即使证据不多,即使陆惊蛰没有说,温时还是觉得这个人喜欢自己,而不只是做梦。
可能是孤注一掷吧,温时选择了粉身碎骨。
温时看着车窗中的自己,以手机没电为借口,找司机借了手机。
在把手机还回去前,温时又说:“可以停一下鱼沿车吗?”
司机可能也察觉到了不妥,神情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听从了温时的话,踩下刹车,靠边停了。
温时不能确定门口停的到底是不是陆惊蛰的车,他愿意等,等不到就再打电话。
几分钟后,相同方向驶来了第二辆车。
温时拦下了那辆车。
在这样不算狭小且人烟稀少的林道,想要掉头或避开温时很简单,但那辆车停了下来,陆惊蛰走了下来,戴着墨镜,没有司机,他自己开的车。
他的身姿挺拔,墨镜遮住了眼和一小部分鼻,下半张脸是完美无缺的英俊。
温时有些恍惚,仍觉得不太真实,其实他没做能等到陆惊蛰的打算,太不切实际了,像是夏日的一个梦,但还是往陆惊蛰身边靠近了几步:“不是说不送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盘旋在风中,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陆惊蛰摘下墨镜,看向不远处的温时,他的泪水还没完全干,看得出不久前才哭过,哭得很可怜。
陆惊蛰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什么必须要他深思熟虑的,而温时则什么都没想,又继续说:“我想问个问题,跳舞那天,你想说什么?”
温时问得很急很快,没有预留给陆惊蛰回答的时间。他想将自己要说的话全部讲给陆惊蛰听,这样没有间歇也不中断,他不会因为有任何没能说出口的话而在事后后悔。
他停下脚步,仰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看着陆惊蛰,有天真、稚拙与一点愚笨,问别人是否喜欢自己好像很恬不知耻,很自作多情,但温时还是要问,相比之下,连告白都变得轻易了。
温时憧憬地说:“我喜欢你。你呢?”
错了就错了。风将温时的衬衣下摆吹得鼓起,就像他此时充沛膨胀的勇气。
四周安静极了,除了风声与彼此的呼吸声,好像什么都没有。
陆惊蛰静了几秒钟,琥珀色的眼瞳在阳光下显得很浅,有种金色的错觉。
温时不愿错过他一秒钟的表情,无论是怎样的结果,也是此生仅此一次的告白了。
陆惊蛰往前走了三四步,顺着道路边沿走到了温时面前,低头凝视着温时,开口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不送你是因为……”
然后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可能人生中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陆惊蛰做的不够好,有太多缺漏之处,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喜欢会让人失去理智,陆惊蛰也不能例外:“我没办法和你面对面道别,可能真的会把你留下来。不管你愿不愿意。”
所以才会选择站在远处,看着他离开。
温时方才胆子大的要命,听到陆惊蛰这么说,反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陆惊蛰是一个强势到极致的人,温时能从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中感觉出来,但或许是陆惊蛰总是尊重他的意见,即使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也是用的诱哄,温时没太把这一面的陆惊蛰放在心上。
陆惊蛰对温时认了输,这不是他的本意,在温时面前,连他人生的输与赢都无关紧要。
他没再试着解释什么前因后果,所有不合逻辑之处,说:“我喜欢你。”
然后低下头,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很用力地扣住温时的下巴,吻了上去。
第65章
温时怔了怔,未能反应过来,陆惊蛰已经低下头,吻住了自己的嘴唇。
他半垂着眼,视线往上移,看到靠得很近的陆惊蛰,对方有很高的鼻,微微上挑的眼,正垂视着自己,眼眸的颜色很淡,他的脸倒映其中,像是凝固在琥珀里的一只昆虫。
温时的呼吸一顿,移开了视线。
直至此时此刻,他才发现无论是好是坏,自己什么都没想,也没预演过结果。
但……算了。
属于自我的感知、情绪,似乎一切都变得缓慢,像是困在琥珀中的昆虫所行经的流淌的时间静河,唯有陆惊蛰的气息和体温,与夏日的暑热一同环绕在温时身边。
一瞬即是永恒。
温时闭上眼,张开嘴唇,很轻地回应了这个吻。
吻得漫长无比,也吻得纯情至极,仅仅是贴着彼此的嘴唇,交换着呼吸,比初次恋爱的高中生还要简单。
也足够了,对于两个才告了白,关系还未确定的人而言。
陆惊蛰先停了下来,抬起头,注视着温时殷红湿润的嘴唇,什么都没说,揽在温时腰间的手臂向上移了移,搭在他的肩膀上,稍用了些力,领着温时往前走了几步。
或许是信息素的缘故,草莓的味道太甜了,对于这样的事,温时的反应总是慢半拍,睫毛眨了几下,像是还不了解情况。
陆惊蛰也察觉到了,他转过身,又低下头,吻了吻温时的额头,是安抚的意思。
司机的车停在不远处,透过车窗,能看到外面发生的事,但陆惊蛰不在乎,温时也不。
陆惊蛰走了过去,敲了几下车尾。司机想要下车,陆惊蛰挥了挥手,也没让温时帮忙,将行李箱都拎了出来,放进了自己开的那辆车的后备箱中。
恍恍惚惚间,温时也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沿着浓荫密布的林间大道,汽车疾驰而下,现在是早晨九点钟,导航慢条斯理地播报着时间,交通状况和行驶路线。
二十分钟后,也尽职尽责地提醒车主已经偏离路线。
陆惊蛰不为所动,仍坚持驶往错误的方向,这条路通向市区,而不是机场。
“您已偏离方向,请重新选择路线——”
按下关机键的人是温时。
车厢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进入市区后,树木稀少,失去枝叶的遮挡,夏日的阳光非常刺眼。温时靠在椅背上,抬起手,用小臂挡在眉眼前,但也只是掩耳盗铃,嘴唇被晒得很热,或许原因还有别的。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又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刻意不再那么做了。
汽笛声此起彼伏地向着,车来车往,陆惊蛰停在了红灯前。
那个吻结束后,他们还没有说话。
温时终于下定决心,偏过头,慢吞吞地问:“这次要把我拐到什么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