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人各有对策,喝牛奶,烫个脚,或者枕头里放决明子。
钟迦对付失眠的办法十分简单粗暴,放过自己,不睡了,瞌睡虫想去哪儿去哪儿吧。
她掀起被子下床,走到沙发边坐下,将吉他抱到了怀里。
钱佩清是教音乐的,钟迦从小耳濡目染。
沿海一带的小县城经济发展也快过一些地级市了,但还是很难遇到志同道合的,玩乐器的不是没有,学校也有艺术班,不过这东西也有鄙视链,很没道理的那种。
西洋的瞧不起民乐,民乐的又自视甚高,内部也四分五裂,一会儿是唢呐称王,一会儿又二泉映月。钟迦夹在二者之间,用传统去凑现代的曲风,更被视为怪胎异类,以至于怎么都没法融入那个圈子,后来也就放弃了。
钟迦其实更向往灵魂上的共鸣。
在她眼里,音乐跟乐器不是死物,是活的,可以交流可以倾注无处可去的情感,所以后来遇见了陈况,才以此为契机有了生命里的第一个人类朋友。
头顶的空调声音很轻,暖风驱散了冬天的严寒。
钟迦怀里的吉他是二手货,很便宜,不过音质不赖,她还自己买了白色的喷漆进行造型上的加工。
练的是瓦斯的自作曲,这家伙在乐队里负责打架子鼓,她音色条件一般,反而是词曲方面很有天赋,毕业以后想走幕后。平台上凑合发的歌三分之二是瓦斯作曲,剩下三分之一是钟迦,陈况跟居在打酱油不是一天两天了。
俩学姐活像开夫妻作坊坑学妹上贼船的,陈况还计划在毕业之前以凑合的名义出一张数字唱片,这次总算良心有愧,四首歌,一人写一首,瓦斯要是灵感来了多几首也没关系,反正陈况家里就是开录音棚的,录歌很方便。
谢迎年作为导致自己失眠的始作俑者就睡在隔壁,钟迦对以牙还牙没多少兴趣,深更半夜,也怕吵到别人,弹了十分钟左右就放下了吉他。
心里没那么烦躁了,但还是很清醒,她便盘起腿来,将桌面上翻得很皱了的剧本拿到膝盖上看,通告单出了半个月的,厚厚的本子贴了注明日期的标签纸。
同一时间,谢迎年还没休息。
她刚结束B组的戏,洗完澡,吹好头发,边柜上玻璃杯里的温水喝了一小半,旁边是一瓶白色的药瓶。
谢迎年躺上了床,黑色的棉质睡衣包裹着身躯,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她的左手腕部戴着小叶紫檀的佛珠,就算睡觉也不会取下来。佛珠的直径很适合女性,木香淡淡。
音乐圈的朋友经常会送演唱会的门票,术业有专攻,谢迎年不懂这个,很多时候只是听个响,这次却意外地被迷住了。
但没两分钟,那边便停了。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制暖空调发出细微的声音。
谢迎年足足等了半晌,吉他仍未起弦,她翻了个身,心里却还梗着,便从枕边拿起手机点进歌单里找了首吉他弹唱,心不在焉地听过两遍,第三遍前奏才响起就被她关了。
还是惦念隔壁的旋律。
素白的手在锁屏键上犹豫几秒,谢迎年进入微信,戳开了她与钟迦的聊天页面,然后就怔了一下,输入键盘在底下弹了出来,她忘了点。
对方原来的微信头像是几个不同色块的不规则图形,很富有艺术感,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蹲在地上歪头好奇的三花猫。谢迎年觉得很像叫花子,那家伙因为表情太过喜感被三花道长营业成了网红猫,在某站上还有独立的账号,有时候留言都比主人的多。
谢迎年点进三花道长的微博,往下滑了几条,果然找到了钟迦的那张头像。
问你尾巴呢,你还真给自己找尾巴了。
她唇角弯起,浮现不自知的笑容,又切屏回到微信,斟酌一会儿,开始输入文字。
钟迦没想到这么晚了群里还有夜猫子,她才翻开剧本手机屏幕就闪个不停。
凑合的四人群能聊出一个班的盛况,隔半个小时又是99+,陈况功不可没,她活像在网上买房了似的。
这人是钟迦大一届的学姐。
陈况高高瘦瘦的,胸可能连A都没有,衬衫半永久,浑身上下都很像娘t。可惜从初恋开始谈的一直都是男的,整个人就是行走的戒直手册,不过后来也证明了是薛定谔的直,她被自己的青梅给掰弯了。
钟迦听说这事以后总觉得这个青梅不是腹黑就是病娇,说不定早就对陈况图谋不轨了。
她对居在的第一印象是病娇的病字很明显。
身形羸弱肤色苍白,好像多说几句话就要少活几年似的,陈况也特宝贝,吵架的时候居在咳个不停她就自动灭火,老婆老婆地道歉,要是有尾巴估计已经缠到居在腰上了。
都说人如其名,陈况的名字又中性又有点世外高人的隐逸,结果辜负了爸妈的厚望,因为平胸勉强对了前面一半,跟世外高人只分别沾了后面两个字的边,脾气暴躁得像火药桶。
瓦斯也很反差,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比起燃气更像疯狂动物城里的闪电。脾气也很好——不过也可能是刚被戳中生气的那个点,别人早就进入下一个话题了。
剩下两个从小学民乐的,钟迦弹琵琶,居在是二胡娘,虽然前者年龄最小,后者身体最弱,但遇到大事镇场子的反而是她们。
陈况发了陪聊红包,炸出瓦斯钟迦也就算了,连居在也给炸出来了。
这人领了个最大的,下一秒就没了人影,陈况在群里疯狂艾特她:好家伙,你果然是装睡,要不开门,要不我破门而入,反正你今天得干我!
瓦斯发了个打呵欠的表情,显然对此情形已经见怪不怪。
钟迦笑了半天,结果被瓦斯逮住,私发了一张备忘录截图,说是最近老师布置的作业,她没法上课但是得补作业,不然期末没成绩。
她跟瓦斯聊了起来,听对方絮絮叨叨地分享生活碎片,以前待在学校里还好,离开了一段时间还怪想念的。
也没聊多久,瓦斯明天有早课,先去睡了。
手机放到一边,钟迦翻开剧本,纸张揉澕在手中,她正要翻页,听见来消息的声音便往屏幕上瞥了一眼——
谢迎年:还没睡呢?
她没有给人备注的习惯,通讯录都是真名,微信好友也一样。
钟迦的第一反应是她刚才弹吉他影响了别人,不然谢迎年怎么会知道她还没睡?
剧本合上放回桌面,钟迦往前一趴,整个人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她这破手机都忘了是哪年生产的,品牌logo都花了,后台应用只剩个微博也能死机。
好在这次没抛锚,卡了几秒顺利地进入了聊天框,钟迦找了个对不起的表情包,想发过去以后再慢慢解释,不然手机很容易卡住。
结果对方的下一条消息先发来了,谢迎年:歌很好听,叫什么名字?
这话很熟悉,钟迦差点手滑点中了旁边的涩图,两个女人舔来舔去的那种。陈况没少在群里勾引居在,奈何这俩一个是自称很会喷的泉水纯p,一个是多走几步路都会喘的药罐子,也不知道床上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钟迦其实也忘了,瓦斯取的歌名都很随意,甚至跟歌词没什么关系,像是生成器的产物。
她翻到乐谱,回复消息:当然是甜豆腐脑最好吃啦。
谢迎年:你们乐队的歌吧?
钟迦:呃,对,我室友写的,她是个才女。
谢迎年说了个歌名,配字:我听过这个,加进歌单里了。
巧了,这歌的词曲人就是钟迦。凑合最火的几首之一,有点意识流的曲风,高潮像是万簇烟花瞬间引燃升空,绚烂又迷乱,本来很小众,是有对网红情侣分享了自己的做艾歌单,这歌听的次数最多,还有不少网友附和,这一跟风想不火都难。
钟迦直到现在都哭笑不得,所谓暧昧潮湿听了能把床震塌的歌是她洗澡得的灵感,十分偶然。
她本来以为陈况的烟嗓是最大的功臣,哪知道网友的反馈都说副主唱哼的那一小段软得人骨头都酥了,简直堪比润滑那什么,不知道唱整首的效果是不是更好。
谢迎年这个人太难懂了。
你说她冷淡吧,她确实对什么都没兴趣似的。你说她无欲无求吧,又喜欢赚钱,玩个游戏也是经营类的。人称同性特供中央空调,但她也不是一直四季如春,偶尔心血来潮了还会话里带着软刺幽幽地怼人。
下巴枕在手臂上,钟迦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她不知道谢迎年是单纯的欣赏歌曲还是什么。
钟迦聊天从来都是直来直去,想的什么就说什么,因为外婆教育有方,她直率却不鲁莽,跟人交往进退有度,不会给对方不礼貌的感觉。
跟谢迎年聊天却频频斟酌思考,实在太不像自己了。
钟迦输入文字:我唱的……
她的字打到一半,谢迎年说:朋友很喜欢听,让我也听一听。
那你多半也知道这歌怎么火的了呗?
自觉濒临社死的钟迦眼睛一闭,字也不打了,掌心遮住脸,五官皱成一团,一边叹气一边心想肯定不是什么正经朋友,问题是你都毫无世俗欲望了还听这个干嘛?
凑合的版权被买断了,这首歌的评论区她浏览过,能过审还999+真是不容易。
钟迦用抱枕蒙着脸在沙发上左滚右滚,直到把自己闷得快喘不过气,她终于甩了枕头,翻身坐起,准备随便回个萌萌的表情包敷衍一下。
结果谢迎年的消息让她当场裂开:
钱别再转给我了,乔映秋对我有恩,我为老人家出份力是应该的。你要实在想还也不是现在,毕业了收入稳定了再谈这个,我知道你肯定不好意思,那就打个欠条吧。
作为利息,我想听你唱这首歌。
戴上痛苦面具的钟迦:我现在好意思了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说:
后来这首歌也被两个人放进了做艾歌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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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好好吃饭
一张欠条,一首歌,听起来轻飘飘的,钟迦却觉得自己身负巨债,每天去片场见到谢迎年都浑身不自在,偏偏对方跟没这事似的,还是该怎么相处怎么相处。
她那天晚上在微信里回了个特别温顺的好的,附带了小猫敬礼的表情,心里虽然弹幕很多,但也没有哪一条是用C语言冲债主泄愤的,要么是我假唱可以吗,要么是老师你点首别的我买一送一好不好……
钟迦再一次意识到,她在谢迎年面前太不像自己了,明明很喜欢叫这个人姐姐却总是叫不出口,主动权也经常不由自主地让渡给对方。
事实上她不是这样的人,二十年来的成长经历堵住了这条坦途。
要是流产手术能精准地流了双胞胎里的女孩,乔映秋当年肯定不会犹豫,她本来就不喜欢小孩,觉得叽叽喳喳的吵死了,喜欢钟克飞才愿意受这个委屈。
结果钟克飞另外给她受了堪称耻辱的委屈,让她一夜之间沦为大众的笑柄,全国人民都知道她被骗婚骗儿子。
委屈被下放,娘胎带来的和后天激化的叠加在一起,钟迦不想受这些委屈也得受,谁让她没带父母想要的y染色体。
钟迦小时候并没有得到精心的照料,乔映秋请来的阿姨从殷勤到敷衍,因为知道主人家根本不管这个孩子。
生病发烧了就是一句懒洋洋的哦你喂她吃点药呗。
乔映秋的口吻稀松平常,好像生病发烧是很普通的一件事,钟迦听多了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阿姨还让她别娇气。
钟迦坐在小凳子上半懂不懂地点头,额头还冒着一层身体不适起的虚汗,她遗传了爸妈的好皮相,幼崽时期从脸到声音都奶呼呼的。哦的这一声让阿姨也心软了,叹了声作孽哟,转头就去翻药箱,难得耐心地用勺子一点一点喂她喝药。
那天傍晚阿姨请假回了家,乔映秋同意的,也没让经纪人或者助理过去,她觉得三岁多的小孩一个人待一晚上也没什么。
她下戏都凌晨三点多了,累得浑身骨头散架了似的,路过钟迦房间的时候还是进去瞧了一眼,开了灯,只见躺在床上的小孩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张合,说着听不太清的呓语。
乔映秋吓得够呛,立马跑到床边从被窝里将钟迦抱了起来,又腾了只手,一边给应该没走太远的司机打电话,一边蹬蹬蹬地下楼出门,衣服跟鞋还是居家穿的。
别墅小区附近没什么出租车,乔映秋只有在原地焦躁不安地等,她抱着钟迦像是抱着个火炉,烫手得厉害,说到底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又不像钟克飞下边一哆嗦就当爹了,供给养分的脐带断了,但牵绊还在。
“妈妈……”下楼一路颠簸的时候,钟迦就有点醒过来了,但她很难受,胃里翻江倒海,头晕,说这两个字都有气无力。
钟迦很少这么叫她,乔映秋不喜欢听,每次都凶神恶煞地说喊个屁,这次却又惊又喜,眼泪直流,往女儿的屁股上来了一下:“你身体不舒服不会说啊?电话手表不是给你了吗?”
耳边又是虚弱的一声妈妈,才被打了屁股的崽子碰了碰乔映秋湿润的眼角,钟迦吻得特别小心翼翼,就算意识模糊也不敢太亲近对方。
“我不会用……你别生气。”
乔映秋很多东西都是买了就甩给钟迦,像是花钱尽份责任似的,根本就不管后续怎么样。
她没功夫自责,着急得六神无主,钟迦说话都像喷火到她脸上,这是烧到多少度了烧了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