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公主曾经说过的那番话猝然翻涌。
——当年曾有云游的仙人路过此处,观吴氏女骨骼清奇,资质绝顶,问其是否愿意跟随自己去仙山求仙论道。
既然太子妃的资质那么高,甚至让云游的修士都起了爱才之心,主动登门求徒,那她真的感应不到萧衍之种下的那缕元神吗?
甚至更进一步,有没有可能她不需要心法,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炼气踏上了仙途?
太子妃当时明明一幅魔气入体、走火入魔的样子,为何又突然咬舌自尽?
——她当时真的死了吗?
……若她当真无意间拥有了修真者才有的修为,是不是有可能做到控制己身的呼吸脉搏,陷入假死状态,甚至瞒过了太医?瞒过了未曾亲自前来查看尸体的周彻?从而将护身符藏在那团漆黑的“胎儿”中?!
倘若她真的在危机四伏的深宫,潜意识察觉到了暗中的阴谋和威胁。
没有证据,无法调查,一个人苦苦受着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爱人惨死,甚至连腹中的胎儿都不是自己的。
——那这枚护身符,或许是她最后的,沉默的反抗。
然而,谁也无法知道当时的真相了。
这也只是他一瞬间的猜测。
那枚护身符的主人究竟是谁,又是通过何种方式被萧衍之当成元神托生的肉块融入体内,已经不得而知了。
正如那枚燃烧殆尽的,化为灰烬的护身符。
风一吹,便消散到空中了。
释真大喝一声:“诸位,正是机会!”
——正是上天所赐、绝无仅有的机会!
大阵放出耀眼的光芒,如虹的剑气汇入其中,仿佛溪流汇聚成江海,咆哮奔涌,向动弹不得的萧衍之袭去!!
第89章
那一刻,时间仿若静止。
犹在挣扎的巨龙停顿了一瞬。
下一秒,无比璀璨的白光炸开。
这次的威力比起先前那次合击还要更盛百倍,几乎是阵成的下一秒,无数金白色的佛光就笼罩住了那群佛修,也几乎同一时刻,他们每个人都吐出一口鲜血,或是脸色惨白如纸。
——这样的一击所需的代价,即使是他们,也要修为后退一大截,受到的内伤和反噬,估计将来也要修养好一段时间。
然而此刻,没有什么比那个问题更牵动所有人的心神。
萧衍之到底死了没?!
……
灵光散去。
“真是……”
带着嗡响的熟悉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江宴秋心中瞬间揪紧了。
——都这样了?难不成还死不掉吗?!
那未免也太逆天了!
他心中甚至升起一股小小的绝望。
太子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将那枚护身符埋入萧衍之的身体,少林的佛修们经此一役,不知多久才能恢复原先的修为,也不知会不会于仙途留下永久的隐患。
而他自己,接二连三地榨干己身的灵力,经脉现在还隐隐作痛。
他们的确已经竭尽全力。
若是这样萧衍之都不死,他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真是……出乎本座的意料啊。”
他叹息地说道。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萧衍之那具不似人类的身体,如今只剩下半边脑袋和肩膀。
血肉模糊的肩膀以下的身躯……全都失去了踪影。
“机关算尽,竟然败在一个人类女子手上。”
那声音叹息道,似乎在自嘲,又似乎不怎么可惜。
“不过是与天争命,成王败寇……本座愿赌服输。”
下一秒。
那仅剩的半个头颅,也崩裂成齑粉,随着轻风消散了。
.“这是……什么情况?”
江宴秋还有些回不过神。
师玄琴那张艳丽无双的脸上,此刻毫无形象地蹭上了不少黑灰,仙气飘飘的外袍也破破烂烂,让他显得分外滑稽。
他看上去也是十二万分的不敢置信:“所以……我们这是成功了?”
无人回答。
但结果显而易见。
是的。
萧衍之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了。
一代枭雄,从北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底层小人物,一步步爬到魔宗之主,万人之上的位置。带领魔宗统治北疆数百年之久,也与仙山对峙、威慑了数百年。
一个清醒又理智,冷血又残酷,不择手段、彻头彻尾的魔头。
属于他的时代,终于落下帷幕了。
江宴秋瞬间脱力,累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
——这段时间,他实在是太累了。
几乎每分每秒都在阙城各处奔波,大大小小的事件、无数涌现的新的线索、调出的新的结果,种种骇人听闻、不敢深想的推断猜测。
也见识了那么多的人。
温柔顺从,最后一刻却能拔出利刃勇敢相向的乔夫人,意气风发的凤阳公主,黝黑瘦小,有着水晶一般晶莹清澈眼神的囡囡,渴望过上好日子的小平……
还有直到最后一刻,他们都不知道名字的太子妃。
生平一概不知,只知道她出身清贵之家,才华横溢,聪慧机敏,有着云游修士都夸赞的灵根慧质。
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她,扭转了最后的局势。
若是没有那枚小小的符纸打断萧衍之吞噬龙脉的进程、炸掉他半个心脏,恐怕现在笑到最后的,还很难说。
不仅拯救了他们在场所有人,也间接拯救了阙城那些无知无觉的无辜百姓。
她或许死在漆黑潮湿的地牢,却是所有人的英雄。
江宴秋轻轻吐出一口气。
“小师叔……等这边的事结束之后,我们为她立一座碑吧。”
——修真之事、仙魔对立,其中的辛秘和暗中的博弈,永远也不可能告知那些凡人。
甚至太子妃的母家吴氏,可能当时事后还受其牵连,因为太子之死被问罪。
就连她的家人,可能也在心底认为是女儿鬼迷心窍,竟敢谋害夫君,谋害皇族。
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替她洗清污名这一件事了。
江宴秋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接下来的收尾之事,一边累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差点一头从飞剑上栽下去。
——然后被郁慈一把搂进怀里。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他撞进了一个满是松木与新雪气味的怀抱。
他的头,正好贴在小师叔的胸前。
郁慈的胸肌坚硬,衣服布料却很柔软。
还有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
……还真的是。
他送给乔夫人那么多,自己却没想起来点上一支薰薰。
“小师叔……”
“累了就睡一会儿吧,你耗费心神太甚。”郁慈淡声道。
可是……小师叔耗费的心神也不少啊。
每日都同他一起奔波,后来两人分头行动,他去了流民营,小师叔却直接在皇宫跟萧衍之撞个正着。
能与之周旋如此之久,甚至不分胜负……小师叔面对的危险,远比他更甚。
江宴秋刚想抬起头,就发觉郁慈按着他后脑勺的右手仿佛铁掌一般。
抬……没抬起来。
江宴秋:“……”
感受到小师叔的关爱了。
好、好沉重。
.“不跟你们废话耗时间了,我先走一步。”
师玄琴不在意地拍拍自己脸上的灰,笑嘻嘻道:“小仙师,有缘再会了。”
“啊。”江宴秋微怔。
不知道小琴自己是怎么想的,但这次下来,他自己倒是觉得跟对方拉近了一些。
像是平日里那种损友,虽然嘴巴毒了点,还时常不靠谱。
但关键时刻,却意外地十分靠得住。
明明他才跟萧衍之是一边的。
即使师玄琴嘴上说要是被萧衍之得了龙脉,他这种大魔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但萧衍之先前被他们逼到处于劣势,不得已而求和时,师玄琴完全可以叛变到对方那边去。
反正有心魔誓作为依托,不怕萧衍之事后翻脸。
但他却没有。
嘴上说着要是失败了第一个开溜,却还是站在他们这边,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奋战到最后一刻。
“啊什么啊,”师玄琴不耐烦道,“你们这些仙门正派的,要是等你们仙山那群乌龟真人姗姗来迟,我还走得掉吗?萧衍之死了,我可不就是第二个活靶子。”
……看来对自己的处境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
“嗯,”江宴秋道,“那你多保重。”
他非常诚心地祝福道。
可谁料,他这么干脆利落地道别,师玄琴自己反而又不爽了。
他挑眉道:“小仙师,这就是你们仙门对救命恩人的态度?这就赶我走了?你知道我留下来帮你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
师玄琴摇晃着自己段成几截的白绫,眼神无比谴责:“看看!这东西我以后还拿得出手吗!”
江宴秋:“……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尽管提,满足你。”
师玄琴:“……”
他好像那个被渣男敷衍的痴男怨女。
“啧,”他撇了撇嘴,“先记上,这次就先算了吧。”
然后风情万种地抚了抚自己的长发,朝江宴秋抛了个媚眼:“可不能赖账哦,小仙师。”
江宴秋:“……”
求求你,正常点。
就跟他猝不及防地出现一样,师玄琴潇洒地摆摆手,很快便只看到一个化为黑点的背影了。
不知道是怎样的千锤百炼、丰富多彩的逃亡经历,才能练就如此迅猛的离开速度。
从他下山,满打满算,在阙城不过呆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却让人感觉像是过去了半年还久。
终于能回玄武堂消任务了……这么大的事,当玄阶任务太亏了!得跟钱真人反应情况!得加钱!
这还是江宴秋头一回这么怀念昆仑的宿舍!
突然想起什么,江宴秋兴高采烈地说道:“小师叔,等回了昆仑,我们常联系吧!”
一转头,他却微微愣住。
郁慈正目光专注地看着他。
像是从不知多久前开始,就一直一直,这样专注地看着他。
那双总是淡漠冷清的双眸,此刻仿佛坠落一万年前遗留至今的星辰,或是一整面湖水的柔光。
他就这样站在第一抹晨曦与黑夜的交界处,半明半暗,眼神一眨不眨,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他。
“小师叔……”
江宴秋渐渐消声,原先打趣的话也愣在了嘴边。
很快,他好哥俩似地拍了拍郁慈的肩膀:“不用这么舍不得我哈哈哈,以后又不是见不到面了,都怪你以前闭关云游太多,门里都没什么人见过你。以后我把你介绍给我相识的同门,大家经常一起出来喝酒!”
小师叔天赋绝伦,惊才绝艳,又于剑道如此有造诣,肯定跟谢轻言、江成涛他们很聊得来。
等下找个旅馆好好睡一觉……然后就动身回昆仑……啊对了,楚师兄还不知道在哪个旅馆躺着,到时候问问他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回去一趟好了……
就在沉重的眼皮快阖上的前一秒,江宴秋突然想起什么,费力地抬起头,甩甩脑袋赶消一些困意。
等等!……他们是不是把龙脉忘了!
皇宫上方的虚空中,一条伤痕累累的巨龙幻影,正缓慢地盘旋着。
它的鳞片和龙趾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正如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度。
但好在,这些终究都会过去。
只要再有几代贤明爱民的君主,停止战火与纷争,让这个国家休养生息,龙脉还会渐渐恢复。
至于继承人……让他们那堆皇子争去吧。
这也不是他们仙山能插手之事。
想到这里,江宴秋微微一笑。
似乎还有什么被他忘在脑后……
比如不知流落去了哪个山头的五皇子……
——算了,他兵强马壮的,肯定没事,估计在外流落了几天就自己跑回来了。
至于会不会为此错失一些争夺皇位的优势乃至客卿咬牙暗恨……呃,只能说在心中默默祝福他,并为他点上一根蜡烛……
“释真大师,这次多谢您了。”
江宴秋心中十分感慨。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也有与少林并肩作战的一天。
但无论如何,对方愿意出手相助,甚至如此多正值巅峰,称得上少林中流砥柱的佛修,愿意以牺牲自己的修为为代价共同抵御魔修。
这份大义,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的。
释真微微一笑:“江施主,贫僧先前赠予您的苦杏茶,可有喝过?”
江宴秋:“……”
那倒也不至于这么想不开。
“日后若是有机会,不妨与贫僧再小聚一番。”释真笑道:“江施主甚合贫僧眼缘,若是不嫌弃,不如与贫僧做一对忘年之交。”
江宴秋:“……大师您抬举。”
旭日高升,东方泛起鱼白,黎明如同划破夜色黑幕的利刃。
想到龙脉,江宴秋还是有些头疼。
不知道这玩意儿医修管不管……算了……
释真渐渐收敛了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
他的眼神复杂,好似翻涌着无数深沉的情绪。
最终,化为一道轻声的叹息。
“抱歉,江施主。这条龙脉,对贫僧而言……着实不可或缺。”
江宴秋:“啊……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