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星鸿回想起这段时，只觉得心中比那时要更加五味杂陈。
　　那时……
　　他们都太年轻。
　　并不是时光意味上的年轻，而是没有经过太多生死，或是别离，也不懂人心如同时间，每一秒都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
　　他总以为，自己做出的决定，是为了对方好的。
　　但当时，投影中的人却挥开他伸来的手：
　　“你的私心？”
　　林莘陆总是那么平静，这是江星鸿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
　　他一向知道这个弟弟很聪明，很有主意，也与他一样因为家庭变故而过早地成熟，很多地方，其实林莘陆也在保护他。
　　明明两人在彼此那里都是投影，根本无法触及彼此，可是看到对方挥开自己的那个动作，江星鸿还是觉得，有一股隐秘的、浓郁的悲伤，缓慢从心底涌溢出来。
　　“江星鸿。”
　　难得地，林莘陆没有叫哥哥，而是直呼大名。
　　“你为什么不能正视我一眼？”
　　他雾蓝色的眼眸不再充斥着以往的温柔笑意，仿佛大海凝结成冰，透出深沉的寒意：
　　“我不需要你的私心。”
　　“我需要的是一个尊重我的哥哥。”
　　他说：
　　“如果你做不到，那么……”
　　“我们之间，就算了吧。”
　　哪怕这只是回忆，但骤然启封这段被他强行压在脑海深处的画面，江星鸿还是觉出一种钝痛感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当时，自然是没有让对方看出自己的难过。
　　久居上位的上将面色难看，对一向听话的弟弟这种叛逆言行感到不满，冷硬地说：
　　“算了就算了。”
　　“但是林莘陆，我还是不允许你来。”
　　他说：
　　“所以，就算你在这里和我放狠话，也没有任何作用。”
　　“战场不是儿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明白？
　　江星鸿睁开眼睛，看到林莘陆安静的睡颜，以及搁在枕边的双手。
　　还有双手上，密密麻麻、暗红重叠的新旧疤痕。
　　小鹿是明白的。
　　可是他自己，在当时……
　　又真正明白了吗？
　　黑暗之中，小狗垂下眼眸，原本耀眼的金色眸子莫名黯淡了些许。
　　他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类，犹豫了许久，慢慢靠近。
　　小狗用湿漉漉的鼻子，温柔地蹭了蹭沉睡青年的脸颊。
　　就好像，有什么人伸出手，带着珍视与爱，轻轻抚摸。
　　如同三年前，在那场对话中，他本应该做的那样。
　　= =
　　江星鸿抬头看向上方的天空。
　　神奇的是，作为独立空间，黑市也有着与中心星类似的黑夜白天。
　　他调出智脑中的地图，往西翼储蓄库方向走去。
　　经过刚刚的纠结，最后他还是选择溜了出来。
　　因为江星鸿并不确定林莘陆接下来的行程会覆盖储蓄库，而得知斩穹尚在后的急切一直攒动在他的心中。
　　小狗迈开步子跑起来，如一道白色幽灵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高处，一道视线从小狗身上收回目光。
　　林莘陆站在黑暗的房间之中，望着小狗离去的方向。
　　那双雾蓝色的眼眸此时无比清明，没有丝毫的睡意。
　　在头顶淡淡月光之下，他长久地凝望着那道身影的去向，眸光倒影如大海般一路吞噬，直到那抹蓝色中尽是那白色的毛绒绒身影。
　　以及那白色身影中藏着的，他真正挂念的——
　　那有着金色眼睛，笑起来很甜的青年。
　　他的……
　　星星。


第51章 贴贴*51
　　江星鸿跟着智脑上的地图, 一路向着黑市的西翼跑去。
　　在他迈出第一步时，他仿佛感觉刚才那些沉重的情绪被风带着远去，身体也好像轻盈了些许。
　　这具身体自从成长后，也再也没有之前幼崽时期的笨拙与脆弱, 他在跑动时只觉得四肢持续地充满着力量, 好像永远不会穷尽。
　　江星鸿不自觉地越跑越快, 感觉自己好似也要融化在夜晚清爽的凉风中，乘着灯光与月色飞跃而去。
　　小狗白色的身影闪电一般掠过街道, 穿过人群，如一道幻影, 从熙熙攘攘人群与热闹街市间飞奔过去。
　　在这样纯粹的奔跑中, 江星鸿只觉得自己的心再次静了下来，此前那些沉甸甸的思绪再次被压下, 而大脑再一次清晰起来。
　　许多之前注意到的细节，在这种心流的状态中便再次涌现, 渐渐串联在一起。
　　或许，他之前一直没想清楚，并不是信息不够。
　　而是他的心太乱了。
　　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江星鸿跃过几道台阶，在人群小小的惊呼中跑过巷道, 灵巧地拐入不远处的树丛。
　　他眼睛在看着前方, 但是灵魂却悬浮于空中，冷静地剖析着：
　　自重生开始, 他便自以为清楚着想要做的事。
　　他以为自己要揪出联盟叛徒，要整治军部乱象，要回归人形, 要查出当初黑手。
　　但其实不是的。
　　江星鸿听到自己心中轻轻的叹息。
　　这些想法, 只是延续了他死前没能做完的事情。
　　可是, 这些真的是他最想做的，觉得最重要的吗？
　　当初，在得知宇宙危局只能用备用计划将链接口解决时，他作为为数不多有进入中间地经验的人，主动领膺，用自己的生命换回战争胜利与宇宙和平。
　　于是他死去了。
　　独自一人，粉身碎骨，没留下任何东西。
　　就算如今侥幸归来，面对这片他用生命换回的宇宙，可他又看到了什么呢？
　　于暗处滋生的虫豸，幕后仍然猖獗的操纵黑手，更加变本加厉对时空的扰动……
　　江星鸿慢下脚步。
　　他其实早就隐秘发觉了这一点，却一直不愿承认：
　　他曾经一厢情愿的牺牲，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反而给了那些人发展己身的时间。
　　无论是悄然交易暗液、不惜破坏时空稳定的多尔克集团，还是军部中这几年暗流涌动的人员更替……
　　江星鸿忽然停下。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栋建筑醒目地立在一片平房之中，却有着几倍于它们的高度，乍看起来如同一个黑色立方体。
　　西翼的材料储蓄库，已经到了。
　　在踏入储蓄库前，江星鸿的思绪不受控地流动下去，让他想到了那个更深的，他有些不愿意识到的想法：
　　他的死，没能完成他的夙愿，却伤害了他爱的人。
　　让那个人披着一身伤痛，带着茕茕孤独，独自一人踏入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联盟，一路向上走。
　　去走到他曾到过的位置，拨开重重迷雾，为一个可能再回不来的人找出真相，祛除黑暗。
　　他的弟弟。
　　小鹿。
　　看着长大的小孩，少年，青年……
　　江星鸿打开智脑操作页面，在隐蔽角落急速敲击，将储蓄库大门破解。
　　看着眼前沉重大门无声打开一条缝隙，他挤了进去。
　　在身影没入储蓄库中的沉沉黑暗前，江星鸿的思绪走到了终点。
　　林莘陆。
　　他这些年，该有多孤独啊。
　　如果说，灵魂真的能够因为他人的思念而回归……
　　那他很清楚，自己是为了谁而回来的。
　　因为就算他们之前有过怎样的误解或龃龉，江星鸿也很清楚。
　　从十三年前，或者更早开始——
　　林莘陆，就占据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
　　江星鸿看向眼前望不到头的方格。
　　智脑上，在他的右前方不远处，几个光点呼吸一样闪烁着。
　　那就是斩穹剩下的构件。
　　他快步向那边跑过去。
　　江星鸿很快跑过了两片区域，渐渐远离大门。
　　因此，他并没有发现，他刚刚离开，大门就再次开启了一条缝。
　　找到了。
　　江星鸿猛然刹住脚步，抬头看去。
　　眼前，光点与他的坐标相重合，准确地落在面前这个方格区域中。
　　看清了这片区域的储蓄物品，江星鸿有些讶异。
　　他本以为，斩穹核心构件流落在小店铺的角落是个意外，而其他构件很可能被当作回收零件，归入机甲部件区。
　　但眼前却分明是闪着淡淡银光的各种箱子。
　　这是稀缺材料区？
　　江星鸿纳闷，难道当初在爆炸中，斩穹碎成了一团破铜烂铁？
　　要知道，只有它的核心构件有萨卢斯金，其他地方并没有。
　　江星鸿没再多想，径直走了进去。
　　他很快找到了智脑显示的地方。
　　黑暗中，破损的机甲沉默地靠在墙边，各个部位已经分离，凌乱地围绕着躯干散落一地。
　　江星鸿猛跑过去。
　　他试探着伸出爪子，却又有些犹豫。
　　这是……
　　他的斩穹。
　　就算现在是这样破破烂烂的状态，他也一眼认出了它。
　　可是，不说斩穹看起来一副报废的样子，他自己也换了具身体，斩穹还能识别出他吗？
　　江星鸿不敢确定。
　　核心构件认出他，本就是个偶然，萨卢斯金的特性一向扑朔迷离，至今都存在着未知。
　　而斩穹的其他部分就是普通的金属，控制系统也是精神控制，他无法确定自己现在的精神力是否和以前一样。
　　先看还有没有能源再说吧。
　　江星鸿走上前，准备打开斩穹的基础系统，就在这时，他耳朵忽然一动。
　　有很轻的脚步声。
　　就在不远处，慢慢走来。
　　江星鸿第一反应是自己出来时惊动了小鹿，对方跟上了自己。
　　但他随即否认了这个想法：
　　因为那脚步声，不止一道。
　　是谁？
　　他有些疑惑，大半夜的，怎么储蓄库这么热闹？
　　担心迟疑生变，江星鸿没再犹豫，直接一爪子拍上斩穹的胸口。
　　一道黯淡金光掠过，江星鸿看到面前浮起一道微弱的光屏。
　　光屏上，有符号飘过，随即组成几个熟悉的字体：
　　【斩穹】已启动。
　　【能源容量】5%
　　【警报：能源告罄】
　　江星鸿关掉光屏，开始思考：
　　他有没有可能在天亮前，把斩穹拼好，然后启动系统，开启便携模式？
　　那样，说不定他就能以小狗的身体，把斩穹带走了。
　　但是难度太大。
　　除了修复这个办法，要开启便携模式，另一种方法，便是使用核心构件，但现在……
　　核心构件，在旅店呢。
　　江星鸿只觉得头大。
　　远处的脚步声近了。
　　江星鸿心中一动，立刻意识到一件事：
　　那几个人，不会是冲着他这片区域来的吧？
　　他警惕起来，左右瞅了瞅，找到一个合适的视觉盲区，钻了进去。
　　“踏，踏，踏。”
　　来人不慌不忙，脚步稳定，甚至有些像是散步。
　　但是谁会半夜在储蓄库中散步？
　　接着，江星鸿听到模糊的对话声从自己来的方向响起：
　　“翁扶苏，你确定那东西在这儿？”
　　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一道男声随即响起：
　　“我确定。刚刚不是让小蕊给你看了，定位就是在这里。”
　　“老大，你这回最好真能干票大的，这事儿实在是风险太大。”
　　第三人出声，嗓音低沉。
　　接着又有一男一女开了口。
　　女生：“定位在前面不远了。应该是N3区域，奇怪，翁扶苏你不是说那是机甲吗？N区是原材吧？”
　　男生：“对啊，我看咱们周围也不像有什么机甲。老翁，你这定位准吗？我记得你当初寻位定标课挂科了啊。”
　　叫做翁扶苏的男生说：
　　“我确定，哎，我当时亲自把定位装置装上去的！如果被发现了，我们应该定不了位，既然还能工作，就说明还在那东西上面！而且，定位我不是专门请小蕊去做了吗？”
　　“我说，翁老大，我可是听你说这波和传奇机甲有关才和你来的啊。”低沉嗓音说，“可别最后什么都没捞到，还被黑市给黑名单了，那我得亏死。”
　　他说：
　　“别的不说，我老爹的一条线，就得废了。”
　　“就你废话多，查洛。”翁扶苏不耐烦地说，“马上到了，看看不就知道了？你不想来早说啊，我又没逼你。”
　　听着这几人说话间越来越近，江星鸿也分析出了他们的情况：
　　这似乎是五个胆大包天的学生，为了什么传奇机甲偷闯黑市储蓄库来了。
　　从说话口气和声音，江星鸿有些无奈地在心中一笑：
　　对他来说，这几个小家伙还算是孩子。
　　他正想继续听听这几个少年想做什么，却发现那几人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他藏身的角落外不远。
　　江星鸿：……
　　这个情况，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下一秒，那道女声说：
　　“别走了。就是这儿！”
　　“哪呢哪呢？”
　　“让我看看。”
　　“诶，是那堆东西不？”
　　“停，别吵了！”
　　翁扶苏压低声音说：
　　“我去看看。”
　　其他四人嘘声一片，倒也没阻止他。
　　翁扶苏一步步慢慢走近，抬起手中光具照明。
　　那沉默靠在墙边的，伤痕累累却依然流淌着强大气息的机甲，正是他上午看到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