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寒在河流上游找到了何蛮。
她在河边的石头上坐着,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斗篷脏兮兮的,也不知多久没洗过。
季寒走到石头下,何蛮知道他来了,把斗篷裹得更紧,连脸都不愿意露,直接表明自己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
季寒有些无奈,知道这事有点难办了。
天底下能让季寒感到头疼的人物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何蛮不巧,就是其中之一。
何蛮是谢衍收的第一个徒弟,谢衍第一次收徒,还是个身份蛮了不得的饕餮,好不容易找到离开华阳门的季寒,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领着何蛮去炫耀。
不过那时正是季寒百般嫌恶谢衍的时候,不愿见他,见了也是争吵。谢衍徒弟没炫成,自己倒大受打击,苦闷之下就想到去喝酒,喝多了也跟寻常酒鬼一样醉倒街头。
何蛮就在谢衍头上撑了一把大伞,撑伞在谢衍身边安安静静地坐着,有扒手来偷去了谢衍的钱袋,她就瞧着,也不说话。
扒手就变本加厉,把谢衍的钱袋、佩剑、甚至连靴子外袍都一并拿走。
季寒拎着这些东西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光明正大地拿麻袋往何蛮头上套。
季寒喝止了他,套麻袋的人忙不迭地跑了,季寒赶过去一看,何蛮还在慢吞吞地扯头上的麻袋,谢衍在地上呼呼睡着,有好心的人从旁走过,还丢了一个铜板给他。
扯下麻袋,何蛮继续撑着那把伞,季寒本来想呵斥她,但看着面黄肌瘦、风大一点就能吹倒的何蛮,他还是把呵斥的话咽回去,问她:“刚才那人要拐你,你怎么都不反抗?”
“他让我不要跟人动手。”何蛮指着地上的谢衍,“我一动手,就会死人,一死人,就有麻烦。”
季寒从那时就觉得,谢衍这徒弟脑袋里缺根弦。
跟何蛮沟通不好直接上手,季寒好不容易才寻出半两都不到的耐心,在何蛮待的石头下问她,“你真打算一句话也不说?”
何蛮抱着头埋在膝盖里,许久,斗篷下才传出了闷闷的声音,“你不用劝我,我一定要进那座城。”
“你进去干什么?难道你真要屠城?”
斗篷下沉默了许久,闷闷的声音才继续传出来,“我只想找人。”
“你进灭魔国,是要找你娘?”
斗篷里没有声音再传出来了,季寒在石头下等得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耐心都要没了,都没有等来沈蛮再次开口。
天色逐渐暗下去,萤火虫从水边的芦苇丛里钻出来,飞过水面,也掠过石头上这个裹成一团的黑影,仿佛把这也当成了一块石头。
季寒耐心耗尽,他跃到石头上,劈手掀开了何蛮的斗篷,喝道:“你娘什么模样我现在就去灭魔国——”
斗篷扬起,季寒的话却止住。风不知何时起了,吹起斗篷的衣摆,影子晃来晃去,像是一个鬼魂在季寒和何蛮之间飘荡。
何蛮在石头上坐着,腿上滚落着一串又一串的血珠,因为她在用力掐着自己的腿,掐得太用力,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她神色木然地望着水面,一字一顿道:“我活着,就是为了杀她,谁都不能拦我,谁都不能!”
。。。。。。
何蛮记得那个人,她那时候还很小,本不该对那时的事记得如此清晰。可她就是记得,记得那个人从一具烧焦的尸体下发现了她,记得她把尸体掀开一条缝,从缝里往里看了看,笑声比何蛮听过的任何声音都要动听。
“呀!这里面还有个小孩子呢,小孩儿,你出不出来?出来我就给你糖吃。”
一只白白净净的手伸过来,掌心是一块香喷喷的桂花糖。光闻着香味,何蛮的口水就止不住了。
她被这块糖钓出去,被女人放进背篓,她含着那块糖,在背篓里一颠一颠地被背下山。
女人是一个医女,何蛮不知道她的来历,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她收养何蛮也收养得非常随意,像在路上遇到一只小猫,看它太可怜,就索性自己带着了。
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女人,何蛮开始也一直这么认为。她给穷人看病时只收很少的报酬,在时疫兴起时,还会主动到疫情最凶险的地方医治病人。
她还收养了很多跟何蛮一样的孤儿,给他们片瓦遮头,教他们识文断字,孤儿们喊她娘,她也乐呵呵的应了。
何蛮也这么喊她,在一群孤儿里,医女对何蛮也格外地好,她会哄小何蛮睡觉,会给她缝衣服,还会给她买糖。
买那些甜甜的糖,只给何蛮一个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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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饕餮往事
何蛮五岁时,有一天跟医女去药铺里卖药。
这些药材都是医女和孤儿们到山上挖出来的,到药铺门口时,医女让何蛮在外面等她,不要乱跑,她马上就会出来。
何蛮乖乖的在外面等着,药铺对面是一家糕点铺,糕点的味道太香了,有绵软的糕、酥脆的饼,还有各种甜滋滋的糖,这么多糖,何蛮别说吃过,见都没见过。
何蛮最喜欢吃糖了,医女又好久没给她买过糖吃,她闻着香味,馋得一直在咬自己的手指,咬得整只手掌都是她流下的口水。
糕点铺外来了一个黑衣服的老婆婆,她到糕点铺外没有进去,而是对着对面的何蛮招了招手。
何蛮确定她是对自己招手后就过去了,老婆婆蹲下来,慈祥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小丫头,馋坏了吧,婆婆给你买糖吃。”
她从柜台上拿了一包陈列的糕点,一层层剥开外面的油纸,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糖。
何蛮后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医女跟她说过,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尤其是不认识的人。
“别怕,丫头,吃吧,婆婆请你吃的。”老婆婆拈起一颗松子糖,送到何蛮嘴边,笑得亲切和蔼。她的嘴边还有一颗指甲盖大的黑痣,一笑,那颗痣就跟着嘴角一起提起来。
“婆婆家里也有一个你这么大的小孙女,她也爱吃糖,吃得满嘴牙都坏了,不让她吃,她就哭啊闹啊,看着糖口水流一地,跟你一模一样。”
老婆婆掏出手绢,把何蛮湿漉漉的手和脸都擦干净,又把糖递到她嘴边,“吃啊。”
那颗糖被抵到何蛮嘴边,只是贴着唇就把她的心都甜化了。她怔怔地张开嘴,把这颗糖含进嘴里。
“乖!”老婆婆咯咯笑着,把一包糖都塞进何蛮手里,“这都给你,慢慢吃!”
“谢谢婆婆。”何蛮含着糖低声道谢。
老婆婆笑着走了,何蛮满足地吃着糖,把纸包里的糖仔细数了一遍,能给医女一颗,切碎点还能给小伙伴们都分一点。
何蛮数完糖,糕点铺里走出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指着她尖声大叫,“有贼!贼偷我们家东西了!”
妇人冲过来,一嘴巴打过去,何蛮被打愣了,手里的纸包也飞出去,纸包里的糖撒了一地。
“糖……”何蛮想去捡糖,妇人以为她要跑,又是一个嘴巴过去,地上的糖也尽数被她的鞋底碾碎。
“让你偷我们家东西,谁给你这小杂毛的胆子!”
“我没有偷!”何蛮的喊声几乎压过了这个妇人,她还不及妇人的腿高,但一推过去,竟把妇人推得一个趔趄,直接倒在了地上。
何蛮气得发抖,捏着拳头又喊了一声,“我没有偷!这是一个老婆婆给我的。”
“什么老婆婆!你偷的是我们家刚做好的松子糖,这一上午我们店一个客人都没来,这糖不是你偷的,还能是怎么来的!”
“我没有!”何蛮上前,那妇人以为何蛮是要上来打她,又怕了何蛮的怪力,就一叠声喊了起来——“来人呐!有没有王法啊,有人偷东西还打人了!”
看热闹的人来了,围着何蛮和倒地的妇人指指点点,只是看着这么小的何蛮,大多不信她会打倒是个成人的妇人。
糕点铺里又走出了一个醉醺醺的男子,拿着根粗大的棍子,脸膛通红,喷吐着酒气喊道:“谁?贼在哪?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敢来我家铺子偷东西!”
“这小杂毛力气大得很,说不定是个妖孽!”妇人看男人出来了,有了倚仗,气势更足,指着何蛮说,“她!就是她!她就是贼!”
棍子打过来,何蛮大喊:“我不是贼!你们冤枉人!”她抓着棍子,反而把男人甩飞了出去。
甩飞了男人,何蛮抓着棍子,无措又委屈地站在那,周围看热闹的人怕了,连妇人也畏惧地跑了。
何蛮紧抓着棍子,她还小,不知道自己胸膛里这股压抑的情绪叫什么,该怎么发泄出去,被人冤枉了该怎么办,她是不是要追上去把别人打她的还回去。
直到看到医女,何蛮才觉得满身无处发泄的气力流出来了。她丢开棍子,想哭着朝医女奔过去,想在她怀里哭诉自己受的委屈。
可她看到了医女的眼神,跟其他人一样的眼神。这根落在身上的棍子再也拦不住,重重打在她身上。
医女走了,何蛮还呆呆地在那站着,过来许久才回过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低头用力抠着自己的喉咙,直到把刚才吃的那颗糖全吐出来。
医女对她失望了,虽然医女还是和从前一样对她,但何蛮知道,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何蛮也常常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偷的那包糖,时间久了,连她自己也记不清那包糖到底是那个老婆婆给的,还是自己从柜台上偷的。
不过也没有时间让她再想这件事了。
何蛮七岁时,蝗灾和旱灾让地里颗粒无收,朝廷送来赈灾的钱粮分到百姓手里只有稀到看不到米粒的薄粥。
难民们汇聚着向南方迁徙,医女和她的孩子们也在其中。
逃荒路上一路都在死人,饿死的、病死的,为了抢一点米打死的……苍蝇追着这些人飞,膘肥体壮的野狗跟在他们后面,在草丛里瞪着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逃荒的一天晚上,何蛮记得,那天的月亮格外的亮,照得周围都是一片银晃晃的。
她蜷缩在车轮旁边睡觉,其他孩子们也歪歪斜斜的随便找个地方睡了,留一个孩子守夜。
医女出去给生病的灾民诊治,还没有回来。
何蛮一直没有睡着,她太饿了,饿得睡不着,就索性睁着眼睛等看完病的医女回来。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的木板车,何蛮眨眨眼睛,站起来,扒着车轮往外看。
明晃晃的月亮照亮了这个影子,那是一个瘦到只有一把骨头的男孩,穿着破不蔽体的衣服,像一只油滑的老鼠摸到了他们的板车旁。
围着板车睡觉的孩子们还在呼呼大睡,负责守夜的那一个孩子还在车尾坐着,只是头完全垂了下去。
摸到板车旁的男孩准确摸到了他们的米袋子,何蛮想大叫,但虚弱干涩的嗓子只能发出一些气音。
男孩摸到米袋,对还在呐喊的何蛮得意一笑,那笑在他的脸上怪到极点。他的皮肤焦黄,额头上还有硕大一块黑斑,眼睛里乌沉沉的,盛满了鬼怪似的恶毒凶狠,全然不似一个孩童。
因为太瘦,他的脸上只有骨头,一笑就是这些骨头在翻转。
他抓着米袋跑了,窜进了旁边的野草丛。米袋里是他们所有的粮食,没有这些米,他们非得在路上饿死不可。
何蛮一跺脚,也追了上去。
草丛里野狗兴奋地追着他们乱吠,猩红的舌头垂着长长的涎水。何蛮不怕这些狗,这些狗也像顾忌着什么,只是跟着,没有咬上来。
男孩跑得非常快,何蛮在草丛里七绕八绕,以为自己跟丢了人时,男孩又突然从草里蹿出来,怪笑着抛来空了的米袋,闪进草丛后就再也不见踪影。
何蛮拿着空了的米袋回去,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她说是一个男孩来偷了米,但是板车旁边却没有他的足迹。
他的出现像是一个只有何蛮看到的梦。
医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气。
孤儿们说,是何蛮自己吃了这些米。
没有米,他们的生活更加艰难。逃荒路还是漫漫没有尽头,医女靠着给人治病勉强换一点粮食,但别人都要饿死了,饥肠辘辘的灾民们拿着绿油油的眼睛看着他人,哪还有粮食再给他们。
先是一个孩子倒在地上,然后又是第二个孩子,接着是医女。
医女要死了,何蛮觉得难过,太难过了,被孩子们围起来打时,她也因为这阵难过无视了身上落下的拳头。
医女虽然不相信她没有偷糖,但她还是对自己最好的人,只要让她活着,哪怕是自己死了也没关系。
她看到了炊烟,闻到了米香。四五个人围在那口锅的旁边,伸着枯瘦的手指去舀锅里的米粒。
锅里的米能让医女活过来,何蛮闻着香味,一步步走到了那口散发香气的铁锅前。那些瘦得跟柴火一样的人来阻拦她,何蛮嘴里也发出了兽类的咆哮。
她抢来了那口锅,何蛮强忍着口水,将粥水喂进了医女口中。
医女牙关紧咬,硬是不肯喝何蛮抢回来的粥,两颗瘦得突出来的眼睛恶狠狠瞪着何蛮,骂她“只有野犬才会抢食!”
锅倾倒在地上,洒出来的粥水很快被一些猩红的舌头舔舐干净。
医女却这样饿死了。
烧掉医女尸骨的第二天,他们就翻过一座山,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逃荒结束,孩子们带着医女的骨灰偷偷跑了,像是害怕何蛮会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