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困于归墟之中的岛上居民想都不敢想的场景,平地而起的高楼,碧空上翱翔而过的黄鹤,碧波万顷的荷田,烟雨中从桥洞下缓缓驶过的乌篷船……
“你要去?”
“有何去不得?”男子从容道。
树上的人影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我们正是被那里的修士驱赶,才被镇压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归墟难返,便如人的过去一样不可回溯。”
“侄儿能带着国人重回故土,姑姑,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无论是跨越不可逾越之海,还是回溯不可逆转之因果。”
桃树上的人影沉默着,满树桃花灼灼开放,缤纷花雨落下,带动着那绸缎似的银发飞扬。
许久过后,那个声音才再一次道:“若再遇到修士阻拦,又当如何?”
“那里已经再没有能阻挡我们的人。”男子道,漆黑的眼眸中不见一丝眼白,而是纯粹的黑色,“曾经阻挡我们的山岭已经崩塌,那里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一片坦途。”
男子唇边浮现出一缕诡异的笑容,“龙,也将会从华阳门中释放。”
“……华阳门?”那桃树中的人影缓缓道。
“是啊,华阳门,两百年前,剑仙和他的传人血染无妄海,牺牲无数弟子才封印住龙,两百年后,却由他的传人亲手释放,姑姑,您不觉得可笑吗?”男子说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抖动不止,漆黑的双眸中映出一片奇异的血光。
“龙是唯一能往返归墟的活物,有它在,我们便能回到人间了,姑姑。”
归墟之中,连日月星光都能被吞噬,这座岛上的日月轮换,就由小岛上空的两颗光球代替。
岛上的“太阳”正要落下,模仿落日余晖的光线拉长了岛上树木和人的影子。
“两百年了。”桃树上的人突然感叹了一声,“我们的族人都死尽了,现在仙灵一族,只剩你我。凡人寿命短暂,仙灵一族虽然有兽族血脉,但也活不长久。而且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生机断绝……我也会想,是不是我们的气数已尽,才会如此……”
“姑姑。”他低声道,“两百年前那一剑,竟能阻挡您到现在么?”
“太阳”一点一点的落下,代表月亮的光球也在上升,奇妙的昼夜在这座小岛上交替,岛上的桃花灼灼盛开,花开如血,染上丝丝殷红。
“太阳”落到岛屿边缘时,中间出现一条长达百丈的黑色裂痕,裂痕倏地挣开,如同一颗睁开的竖瞳,里面挤着一大一小两只瞳孔。
这个每天为岛屿带来光明的,原来是一颗无比庞大的眼珠,眼珠中生有重瞳,一颗瞳孔是青色,一颗是黑色。
这只巨大的重瞳眼落在桃树上,俯视下方,青色的瞳孔中流转着神性,黑色的瞳孔中又散发着磅礴的邪性。
桃树上的人突然怒道:“不!我好恨!为什么要让我族死伤殆尽!为什么让兽族永世不得超生!我困在这里百年,而人间照样日升月落,锦绣成堆,我恨!”
话音刚落,一片乌云便来到了桃树上方,乌云缓缓落下,原来那不是云,而是一头红色的猛禽。
只是这头庞大的禽鸟羽毛黯淡无关,整只鸟也显得无精打采。
它降落到桃树下,有气无力地哼哼了几声,像是在应和,全身的羽毛闪烁着一团团火焰,只是马上就黯淡下去。
“待我重返人间,必让人间血流成河,沉沦永暗!”桃树中的人厉声发出诅咒,树下的男子微微笑着,漆黑的双目也恢复正常,只是眉目间始终有一丝邪气挥之不去。
桃花落下来时,也是径直穿过他的身体,落在了下方的泥土上。
。。。。。。
惩戒台
月明星稀,夜色清朗。
如此美的夜色下,韩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气喘吁吁地在爬一条长阶。
爬了数千级石阶后,韩双也忍不住在心里骂娘,这些修士一个个的天有多高心就有多高,觉得门派建得越高越气派,卯着劲地在高处盖房子,到底有没有考虑过他们这些不会飞行的人的感受??
在华阳门天天爬山也就够了,来到这惩戒台,还得爬一道更长更陡的山梯。
韩双爬到后面,恨不得四肢并用。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先趴在地上喘了小半个时辰的气。
山顶上有几栋檐牙高啄的房屋,屋中灯火通明,隐隐有乐声传来。韩双知道,这是明日要参与审判何蛮的仙门到了。
韩双望了一会那几座建筑,思考来的有哪些宗门。剑宗和紫阳府不用说,一定会逮着这个机会落井下石。
在这个时候,韩双就分外想念他的师尊,如果明天师尊和季前辈在场,那些对师姐怀有敌意的修士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师尊他们也不知道到哪了,说不定就在回来的路上吧……
韩双望着万里无云的夜空,心里很是乐观地想着。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提着食盒走向与那几栋建筑刚好相反的方向。
走了半炷香的时间,他便到了惩戒台,惩戒台上空空荡荡,中间只有一个被十几道锁链捆着的何蛮。
何蛮正百无聊赖地托腮看天,见到韩双来,两只眼睛立刻亮了。
“师姐!”韩双冲到何蛮旁边,献宝似的打开食盒,里面塞了满满当当的烧鸡,“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何蛮看到这一盒子烧鸡,素来淡漠的脸上也出现一丝动容。她直接端起食盒,头部变成饕餮的模样,黑洞似的大嘴张开,十几只烧鸡转眼间就进了她的胃袋。
何蛮捧着脸慢慢咀嚼,两颗血红的大眼珠子也高兴的眯成了月牙形。
韩双又掏出一根水灵灵的白萝卜递过去,“师姐,再来点萝卜,解解腻。”
何蛮重重一点头,一口吃完有韩双小臂那么粗的萝卜,嚼得津津有味。
这么多年,韩双早就习惯了他师姐的兽态,不觉得吓人,反而从这颗狰狞可怖的兽头中看出了几分可爱。
他想找个地方坐下陪他师姐说法,一低头,看到地上好几册书籍。韩双好奇地捡起一本翻了翻,发现都是凡间流行的故事话本。除了话本,韩双还看到一个……拨浪鼓?
这是什么新的羞辱方式么?!
何蛮瞟了一眼,淡淡道:“这是师伯送来的。”
师伯……韩双难以置信地捡起那个拨浪鼓,“师伯如此……富有童趣么?”
“师伯还当我是小孩子。”何蛮道,也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师伯来了,那明天的审判更无须担心了。”韩双自信满满地道。
门主虽然时有惊人之举,但在大事面前,还是很靠得住的。
“唔。”何蛮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兽头上两只红瞳眨也不眨地望着夜空,迟疑良久,她才吞吞吐吐地道,“韩双,我问你一件事。”
“师姐直接问就是了,客气什么。”韩双乐呵呵道,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
“师尊他们……也来了吗?”
“师尊他们啊……”韩双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师尊和季前辈的行踪,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师姐你是想念师尊了么?”
何蛮缓缓点了点头,又轻轻摇头,答非所问道:“我在这里每天晚上都会数星星。”
师姐原来喜欢数星星……韩双默默记下这个喜好,抬头仰望着明净的夜空道:“今天没有星星,师姐就数月亮吧。”
何蛮闷闷道:“可是月亮数一下就没了,他们又把我锁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不然我还可以去数那些野草。”
韩双不解,“草有什么好数的?”
“不数草,数蚂蚁、数一棵树上有多少叶子、数头发……什么都可以数,只要能打发时间就好了。”何蛮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托着腮道,“我的算术很好,这还是岁离教我的。”
猫妖岁离,在她还是医女的时候,曾教过身边的孤儿识字、算术、医术……
对何蛮而言,猫妖岁离这个名字一直是个禁忌。韩双小心的扯开话题道:“我好像从没看过你做这些事。”
“我以前在山里的时候会数……后来,后来我就到了华阳门。”何蛮怔怔道,又有些恼怒地咕哝,“他每天都跟我说话,吵死了,让我干不了别的事。我把他扔到水里,埋进土坑……他总能又蹦出来。”
韩双心中一紧,问:“他是谁?”
何蛮道:“还能有谁,那把讨厌的剑啊。”
何蛮拜谢衍为师时,还是头只有蛮力的饕餮,谢衍为了保护她,一直让她带着饮恨剑。后来何蛮出山历练,谢衍又是让沈途陪着她。
韩双看着他师姐嘴上说着讨厌,神情却是说不上来的别扭,不由得眼前一黑,又抱着一丝希望道:“师姐若讨厌他,让师尊把他收走不就好了?”
何蛮却不说话了,低头认真思索了许久,才变回人形,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韩双道:“可我不想让他走。韩双,你不知道,一个人数一晚上的星星,其实很寂寞。”
“师姐……”韩双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不会是……在思念那剑中的魔灵吧……”
“思念……”何蛮低头思索了半晌,恍然大悟道,“我在思念他么?我在思念沈途?”
何蛮抬起头,总是白惨惨的脸上,一双眸子粲然生辉。
“师姐……”韩双心绪复杂,完全没有何蛮那么开心。天呐,如果让师尊知道师姐这颗白菜被沈途那头猪拱了,会不会气得折剑泄愤啊!
沈途那家伙从来不服师尊的管教,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万一他日后因为嘴欠惹恼了师姐,师姐一怒之下吞了他……那师姐不会被饮恨磕到牙吧!饕餮牙跟饮恨剑比起来……还是要现场看过才知道哪个更锋利一些吧!
何蛮完全不知道坐在旁边的师弟在想什么,她捧着脸,开心地说:“真好。”
“什么真好?”
“思念沈途的时候,不用数星星,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何蛮真的很高兴,高兴到整个人都焕发出少女般的明艳光彩,她望着夜空,笑道,“下次见到沈途,我要告诉他我思念了他很久。”
“……师姐你最好挑个师尊不在的时间。”
何蛮不解,“为什么?”
韩双一脸纠结,觉得让师尊折剑泄愤也不错。不过看着他师姐脸上遮掩不住的喜色……韩双咬着牙道:“总之还是不要让师尊知道了,他要知道你想沈途不想他,该难过了。”
“哦……”何蛮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还在解释,“我没有不想师尊,我也很想师尊和季叔叔,只是……想沈途会更多一点……”
韩双一脸无可奈何,唉,他不谙世事的师姐呦,还是被个讨厌鬼拐跑了,“师姐啊……”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声音散在柔和的夜风里。
韩双陪何蛮在惩戒台上待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他撑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才被何蛮硬赶回去睡觉。
韩双离开惩戒台时,何蛮还是盘腿望天的姿势,笑容一直没有从她脸上褪下去过,她望着云朵,望着月亮,望着那个不久就要见到的家伙,眼睛里尽是期待。
夜风灌满了韩双的袍袖,他回去的时候觉得身体越走越轻,如同在乘风飞行,轻飘飘地走完了下山的路。
下山后他连鞋袜都没来得及脱,就一头栽倒在床铺上,睡着后,脸上也一直挂着笑容。
真好啊,华阳门里孤独的饕餮,也知道什么是思念了。
睡梦中的韩双也不知道,这也是他最后一个平静安稳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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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对错在此
小鱼抱着一念生,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平阳城。他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只是如孤魂野鬼一样的游荡着。
顾鸿影和老妪死在陈宅,小鱼埋葬了老妪和顾鸿影的尸身,但有种预感,顾鸿影——也就是附身在陈平身上的邪魔,其实并未死去,而是在某一处伺机窥探。
平阳城外是一片荒野,小鱼从天明走到天暮,原野间暮色沉沉,雾气弥漫。
怀里的一念生冰冷似铁,除了上面一点暗沉的血痂外,一点他主人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季寒其实并不喜欢这把刀,他虽没有亲口说过,但小鱼很容易就能从他的神情动作里看出来。
这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季寒跟谢衍相较,一个自小尝尽人间冷暖,一个在师友的宠溺下不知愁是何物,一个活在泥地里,一个生长在云端上。
谢衍少时顺风顺水,按理说,他这样的身份,还有总是护着他的师长,再怎么明礼知事,总也有两分的骄纵和三分的意气。他却不知怎地学来一身长袖善舞的本事,对人对事皆是面面周到,少年时出门历练,走到哪都能结识到一帮知己好友。
季寒则是对不屑的人或事连看一眼都懒得看,偏偏世上又只有极少的事能入他的眼,那双上挑的凤眼中时时都是冷冷的讥讽,所以季寒极易跟人结仇,就算他不说话,只是看别人一眼,都是被误认为是瞧不起人。
季寒又懒得解释,往往结果就是谢衍在旁边好言相劝,实在劝不了,就施个术法迷晕了事。
季寒的一切喜恶都在面上,他不喜欢,那双眼睛就是冷冷的,他若是喜欢……
小鱼抱紧了一念生,虽然这把刀没有得到季寒的喜爱,但毕竟是陪在他身边那么久的器物。
他抱着一念生,寒铁的凉气透入肌里,直抵肺腑。
痛彻心扉。不知如何描述的痛苦,不知从何说起的怨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