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这个人想了太久,在华阳门失魂落魄的两年,在地底生不如死的十六年,思念与渴切的欲望在心底压了一层又一层,只要一点火星,就是止不住的燎原大火。
季寒被他按在地上,这样居于人下的姿势让他十分恼怒,而且对谢衍的亲近也很不适应。
谢衍扯到他腰封时,季寒当即就要一脚踹过去,只是谢衍的手已经从他的指缝中伸进来,一点点与他十指相扣。
他手上还有剥莲子的伤口。
季寒意识到这一点时,自己便轻叹了口气,要踹过去的腿便收回来,落在了谢衍腰上。
小船摇摇晃晃地离开荷花丛,在月下驰往茫茫一片的江心。水天一色,风烟俱静,只有渺渺钟声从远山里传来。
到后半夜,晃个不停的船舱里传来“砰”的一声响,是季寒一脚将谢衍踹到了船舱的木板上。
谢衍爬起来后哄了季寒一阵,两人才安静下去,小船也不再摇晃,平稳滑入前面的一方夜色。
季寒醒过一次,他醒来时,外面正在下雨,雨点打得船身砰砰作响,吵得他难以入眠。
他浑身酸痛,又羞又恼,醒来时谢衍又不在身边,刚想发作,就见谢衍从外面跑进来,还提着一尾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鲜鱼。
季寒的眼皮沉沉往下坠着,在谢衍靠近的时候,只扒拉着他的脑袋说了一句,“吵……”
谢衍的回答季寒也没听见,他眼皮一合,又沉沉睡了过去。后半夜睡得很是安稳,再也没有听到过雨声。
再醒过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季寒走到船舱外,小船停在一片芦苇荡中,四周寂静无人,只有一只只的萤火虫正从芦苇丛中飞出来。
一只炉子正在咕噜噜地炖着鱼汤,热气冒出来,化作一条袅袅往上的白烟。谢衍拿着一把扇火的蒲扇,背对着季寒,坐看漫天云霞。
季寒刚走到他身边,谢衍就十分主动地拉上他的手,道:“以后,就这样吧。”
季寒冷冷地“嗯”了一声,却禁不住地尾音上扬,手指用力地跟谢衍回扣,“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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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东西,只有相逢无别离”出自宋代词人吕本中的《采桑子》
第90章 他乡之处,得遇故人
楚朝境内望月郡云虎县烟波湖
如山般巨大的青色莲花一点点盛开,青玉般的花瓣上流淌着一道道灵光,天地间都浮动着醉人的莲香。
山林间奔逃的野兽也在莲香中停顿下来,陶醉在馥郁的香气中,身体却一寸寸地化为青玉。
不止是这些活动的兽类,连周边的山林,都在迅速被即将诞生的至尊妖邪影响。
它们被幽冥莲抽干了精气,转眼之间,方圆百里之内都只余一座座精致冰冷的“玉像”。
夜幕之下,这一片美丽却又惊悚的场景还在不断蔓延,马上就要到达前方的万家灯火——
雷光乍现,轰隆一声,将整片大地都震得打了个哆嗦。
妖邪降世,引来了天罚。
无数的雷电如纠缠的银蛇往下,落下来的雷电形成一片银色的瀑布流,将一片山头都夷为平地。
而处在雷电中心的青色莲花青光更盛,挑衅一般露出万丈华光——
月明和天清早已经退到了百里开外,他们不发一言,两双相同的碧色眼瞳中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幽冥莲最后一片花瓣也即将舒展之际,一道十丈长的刀影却忽然暴起,带着滔天血光,对着这片莲瓣劈斩而下!
莲瓣被斩为两截,断口处流出汹涌的血水。血水碰到那道灼热的刀影,又蒸腾成漫天的血雾。
一个黑衣白发的身影缓缓落到一片莲瓣上,手持一把漆黑的魔刀,狂风由下往上的吹拂着,吹动他黑色的袍袖与银白的长发。
那些恐怖丑恶的恶咒也从季寒脸上消失不见,他的脸上出现神性和邪□□替的光辉,一双金色的瞳孔冷冷地俯视众生,如同太古降生的魔神。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挥动了一下长刀,如山如海的刀势便压垮了所有被化成玉石的山林。
他站在一片莲瓣上,幽冥莲便无法撼动他一步,庞大的莲身也一缩再缩。
月明及时拽住想要上前的天清,断然喝道:“退!”
从那一刀中,她便知道他们再无战胜季寒的可能。
天清望向他姐姐,重重地喘息着,眼底是浓浓的不甘。月明眼中的怨恨也深得快要滴出水来,拽着天清的指甲快要掐进他的肉里。
他们为了杀死季寒付出了多少?海渊深处又冷又陡,取来幽冥莲的过程九死一生,可还是让他们亲眼看着季寒从中逃脱!
亲友被屠的仇恨,血洗故城的绝望,只要季寒活着,他们就只能永远活着仇恨的阴影之下。
月明天清离开的时候,听到了赵临秀的笑声。
他乐得恨不得在树梢上打滚,疯疯癫癫地道:“地狱相!地狱相啊!这才是完整的六欲浮屠刀!”
这才是让明刀堂引来仙门嫉恨,自毁之后又由上一任堂主冯春来以性命修复的世间第一魔刀嗬!
月明冷冷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带着天清迅速远离了这片地域。
在莲瓣上,季寒刀尖一挑,挑住了下落的小鱼。
小鱼的衣领挂在季寒的刀尖上,离季寒只有一截刀身的距离,他眼中的季寒再没有那些狰狞丑恶的恶咒,只是脸色冷冷,眸光也冷,在那双冷得令人浑身发寒的金瞳中,小鱼看不到一点熟悉的影子。
“季……”小鱼刚想伸手,季寒的身形就随之一动,避开了从四面八方袭来的花茎,幽冥莲的重重莲瓣剧烈颤抖着,断口处的血流还在哗哗流淌,血水汇成长河,河面上出现重重的幻影。
这些幻影都是他们最恐怖的记忆,小鱼的、也有季寒的。
幽冥莲吸取着他们的恐惧,企图再一次让他们迷失在幻境之中。
河面上出现孩童时期的季寒,孤零零地行走在漆黑的荒野中。又有看着抚养自己的乞丐女人追着一辆马车而去的季寒;剑仙对着季寒劈来的一剑;在华阳门逐渐习惯了洗衣做饭的季寒;在雪地里不眠不休千里跋涉赶来华阳门的季寒;
还有在雪地中,他亲眼看着剑谷的禁制被破,石头落下后,他只能看到谢衍离去的背影。
这段画面停留在水面上的时间最长,雪地上的季寒和空中的季寒遥遥相对,一个绝望到想撕碎一切,一个脸上却再没有悲喜显现。
季寒凌空御风,眼中空洞无物,无需使出任何招式,虚空中就坍塌出一个个黑色孔洞,从洞出爬出数不尽的恶鬼。
有成百上千的地狱饿鬼,争先恐后吮吸着幽冥莲的血水,还有人头蛇身、生有双翼的地狱恶魔,缠在幽冥莲上,压垮了它的一半身躯。
在黑洞中,还有数之不尽的恶鬼对外张望,它们嘶吼着,伸直了被灼烧到只剩一副骨架的手臂,努力要从虚空中攀爬进这个人世。
幽冥莲有一半生长在阴世,与这些鬼众也算同源而生,它有一半的身躯被鬼众们啃噬殆尽,另一半身躯还完好无损。
幽冥莲再无反抗的力气,巨大的莲身枯萎腐败,从莲心处爬出了一个灰蒙蒙的人形身躯,踉跄跑进了前方的树林中。
黑色的孔洞还在接二连三地坍塌,一条比山峰还有粗壮的巨腿踏出来,伴着上方雷霆一样的吐息。
平坦的原野上隐隐出现一条火红色的山岭,山上寸草不生,只有沸腾的岩浆在往下流淌,岩浆中还混杂着无数嚎叫的鬼怪。
这分明不是属于人间的景象!而是另一个世界在此显现!这是六欲浮屠刀修炼到极致的一刀,刀势下通九幽,连接人间与冥府,驱使黄泉的万千恶鬼。
“季寒……”小鱼没有去看面前天地崩裂的恐怖景象,对着季寒喃喃道,“你还记得我吗?”
他不知道季寒使出这劈开幽冥莲的一刀会怎么样,是不是跟赵临秀说的一样会身死当场。
季寒的变化肉眼可见,小鱼看着这双冰冷的金瞳,心中从未如此恐惧。
季寒缓缓眨了下眼,仰头看他,冷淡的金眸中出现了一缕温情。他牵过小鱼的手,十指紧扣,低低说了一句,“记得。”
季寒的手指冰凉,十指交握后,才逐渐有了一点温度。
这点温情出现后,虚空中坍塌的洞口也接连恢复,一个个鬼影从人间淡去,火红色的山岭和喷发的岩浆也不见踪影。
地上只存留着幽冥莲被啃噬后的残躯,季寒眸中金光更盛,刚才的一切,便似是一个错觉。
他带着小鱼踏风而行,去追逃脱的幽冥莲真身。
穿过树林后,幽冥莲的人体也踉踉跄跄着向他们走过来。
这是一具空有人形、却没有五官的躯体,它“望”着季寒和谢衍,扁平的头颅一阵扭曲,出现一条贯穿到两侧的裂痕。
“我只不过想成人……”它凶狠又狼狈地扑过来,“这有何错!你们为什么要拦我!”
它走到距离两人还有五步的距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还在捧着自己的脸,想要长出人类的五官,“我……不想去黄泉……人间……多……多好啊!”
它死在地上,身躯枯萎腐败,背心处插着一张黄色的纸钱。
对,一张纸钱,薄薄的黄纸如同精铁所铸的利刃,一半都插进了幽冥莲的背部,露在外面的部分,还在随着夜风微颤。
季寒和小鱼抬头,空中飞舞的黄纸钱如漫天蝴蝶蹁跹而来。
湖边站着一个人,还在洒着纸钱,白衣大袖,脸上戴着木头面具,竟是从灭魔国开始就一直阴魂不散的故人。
“他乡之处,得遇故人,巧!真是巧!”顾鸿影散着一把纸钱,笑呵呵的,也不见任何缅怀哀思。
小鱼觉得不妙,来不及去想顾鸿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拉着季寒就想往后。季寒全盛时期尚且不能制服顾鸿影,现在他受刀法侵蚀,又带着自己这一个拖油瓶,还是先退为妙。
但这一抓,他才觉得手中的异样,季寒与他十指交握,可手中的触感已完全不似一只人类的手掌。
“我不想在这里杀人,你们可以先逃一炷香的时间。”顾鸿影接着道,他已经撒完了纸钱,无辜地一摊手,“我可不是开玩笑,要是被我抓到,我真会杀人的。”
“你!”季寒将小鱼扯到一边,怒喝道,“那我就在此除去你这个祸害!”
一念生刀芒暴涨,化作山岳压顶,增长千倍、万倍的刀身拍在湖面上,击起一丈高的浪花。
顾鸿影身形一阵扭曲,却没有发动他惯常用的空间之术,他脚下之地已尽数化作炼狱,炼狱中鬼怪无数,已经牢牢按住了他的脚踝。
头顶是压顶而来的一念生,脚下是沸腾的炼狱与狰狞的鬼众,这样的情境下,顾鸿影还未见慌乱,只是在一念生当头压来时,轻飘飘抬起了一条手臂——
那条手臂青筋虬结,长着一层黑色的长毛,如同兽爪,挡住了万斤重的一念生。
顾鸿影又一跺脚,脚上也生出层层的黑毛,他张口,发出的却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兽吼,吼得炼狱崩塌,上千鬼众也化作灰烬。
顾鸿影吼塌了炼狱,抓着一念生投掷回去,道:“一炷香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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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黄泉碧落
季寒接住一念生,不说一词,转身便走。
他拉着小鱼,神行术用到极致,转眼间从烟波湖到平阳城城口。
季寒的身形晃了晃,要一头栽倒在地时,被小鱼扶住。
“季寒……”小鱼不敢置信地望着季寒的右腿——从膝盖以下的部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再看季寒的手,果然,缺了三根手指,剩下的两根手指也在缓慢消失。
“一惊一乍的,一点没有你以前的样子。”季寒道,还想讥讽他,只是语气再没有以前的尖锐迫人,而是带着风一吹便会散去的虚弱。
“季寒……”小鱼不知所措地搂着季寒,哽咽道,“我带你去找梁明玕,他说过天下没有他医不好的人,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司徒空狡诈多端,不可全信,你以后离他远点!”季寒顿了顿,又道,“算了,以后还是随便你……”
季寒叹了口气,推开小鱼,道:“快跑吧,谢衍,以后记着,我又护了你一次。”
小鱼牢牢抱着季寒的腰,眼泪哗哗地流,“你是不是要死了啊季寒?让你不要练这破刀了,你还练!现在好了吧!”
季寒本该跟他争论起来的,只是这样的关头,他抿了抿嘴唇,只低低说了一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小鱼把站都站不稳的季寒扛起来,奋力往眼前的平阳城跑去,边跑边喊,“别死……你千万别死啊,季寒!”
平阳城里还是一片废墟,他们昨日离开,只是一天的时间,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饮恨从天边飞来,落地时化作一个黑袍男子,沈途边跑边道:“那家伙还在原地没有动,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恐怕就要追上来了——”
沈途对谢衍和季寒的死活都不关心,对沈途来说,他们全死了最好。
不过主从契未解,身为主人的谢衍若是死了,他也会受不小影响。所以现在他才会捏着鼻子帮他们。
顾鸿影说会给他们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他就会追上来。
小鱼背着季寒,在满地疮痍的平阳城中横冲直撞,一直到一扇熟悉的屋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