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觉得郎七跟他那傻徒弟韩双有几分相似,就留在原地跟他多说了几句。
郎七礼貌应答,但话语圆滑,对自己的来历半分口风也不露。
小鱼看出他的警惕,觉得没趣,随便聊了几句话后就先溜了。
他在一棵柿子树下找到了季寒,季寒倚着树干晒太阳,头顶都是灯笼一样的小柿子。
看到小鱼,他指了指屋内,说早饭就在里面,吃完他们就要赶路。
小鱼道:“沈途呢?”
季寒又闭上眼,“打发他去找一些东西,一会就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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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陈平其人
吃完早饭后,小鱼去向老妇人辞行。
老妇人不停磨着一把雪亮的长刀,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修士……修士都走远点……不要再进我家的门……修士……滚……”
小鱼上前一步,道:“老婆婆,您认识,一个叫陈平的人吗?”
老妇人忽地抬起头来,苍老的面孔扭曲如恶鬼,她提着刀霍地站起来,厉声道:“谁又来找陈平?我不认识这号人,我们这里从没有叫陈平的人!你们给我滚!再不要到这里来!”
小鱼见她情绪激动,不想她气大伤身,温声道:“好,我们这就滚,这就滚。”
小鱼从院子里出去,老妇人还在廊下站着,侧着头颅,耳朵朝着他的方向,似是在听小鱼有没有真正离开。
小鱼出了院子,和季寒一起朝大门走去。
他们还要去烟波湖,按老船夫的指引,今天他们应该就能赶到。
烟波湖,那既是小鱼师叔的埋骨之地,也是谢衍前往南海深处时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季寒要把谢衍失忆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好找到他失落的那片神魂。
要是足够幸运,他们能在烟波湖找到这片神魂,等小鱼吸收这片魂魄,他就能马上恢复成天道之下第一人的幽玄剑尊。
大门嘎吱嘎吱地打开,门外也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环佩撞击声。
一头黝黑健壮的水牛慢慢悠悠地从门口经过,背上坐着一个乌发雪衣的女子。
女子还抱着一把碧玉雕成的琵琶,在她身侧,还跟着一个佩着银色抹额、身穿同样雪色服饰的男子。
季寒看到他们,瞳孔募地睁大,想也不想就关上门。
院门重重合上,水牛低低哞了一声,抱着琵琶的女子也像察觉到了某种异样。
她往旁边的大门看了一眼,大门连着院墙被烧毁了大半,从缺口处可以望到后面的断壁残垣,草木萋萋,一派被火焰焚烧后的破落之景。
男子斜过眼珠,朝她望来,女子摇了摇头,轻轻踢了一下水牛的肚子。
水牛便带着她,继续晃晃悠悠地走起来。
小鱼并不认识从门外走过的那两个人,但季寒这样如临大敌的神色他还是头一回见。
在无妄海、灭魔国、魇山,不管面对的是恶蛟长明那样的嗜血狂兽,还是顾鸿影那样神鬼莫测的术士,季寒从未有过半分退让。
可今日一看到这从门口经过的一男一女,季寒便似失去了半分魂魄,如同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物,连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
“季……”
季寒几步退到院子里,袍袖一挥,消失在重重院落之中。
。。。。。。
今天阴云笼罩,云锁雾迷,整座城都笼在一层灰暗朦胧中。
骑牛女子和她身侧的男子在尸气弥漫的城里不紧不慢的走着,眼珠发绿的野狗们跟了他们一路,却怎么也不敢上前。
牛背上的女子看着一路上的惨象,未见恐惧,脸上的笑反而加深了一层。
一个黑衣人迎面向他们走来,正是被季寒打发去找东西的沈途。
沈途抱着满满一怀的香烛纸钱,哼着一首轻浮的小曲从巷子的一端走来。
一片纸钱从沈途怀里飞出来,蝴蝶似地在空中飞舞着。
沈途双指一夹,就夹住了那片纸钱,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前方,道:“前面的让让,让条道来,让爷过去。”
男子浅浅皱起了眉头,琉璃似的眼珠里一抹青光流转。
女人却勒着牛的缰绳,退到了一边,给沈途让出了一条路。男子见状,也退到一旁,眼里的青光始终未散。
沈途抱着香烛纸钱,哼着歌昂首阔步地从水牛旁经过。
“请问,你见过一个黑衣带刀的男人吗?”女子笑吟吟地问道。
“黑衣带刀的男人?”沈途想也不想地道,“是不是一个长得很俊,脸又很臭的人?”
“你见过?”
沈途随意地指了指他来时的方向,“喏,就在那边,应该还没有走远。他刚刚还问了我去烟波湖怎么走。”
女子和男子对视了一眼,然后,女子松开了按着琴弦的手指,垂首道:“多谢。”
她轻轻踢了一下牛腹,黑牛迈动四蹄小跑起来,直直朝着沈途刚才指的地方去,男子冷冷睨了沈途一眼,也移步瞬形,跟在水牛身后过去。
等这两人一牛的影子都没了,沈途才舒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会遇到这两人……不对!爷该让他们去找季寒才对啊!怎么还帮着引开了!”
沈途气得一口气郁结在胸,又担心那两位没有找到季寒会马上回来,只好先抱着东西回了宅子。
小鱼正盯着宅子的大门看,冷不防就见门突然被人推开,沈途抱着满满一怀的东西进来,看到小鱼就嚷嚷道:“爷要走了,这地方不安全,爷可不想跟着你们一起送死,你快点解开主从契,这地方实在没法待了!”
小鱼看他带回来的都是些香烛纸钱,又嚷嚷着要走,想他是碰到了外面的那两人,就道:“这地方怎么就不安全了?”
沈途乜斜着眼睛,想起现在的幽玄剑尊还是个一张白纸似的蠢货,有些不耐烦地道:“月明天清,那两个魔头在此,这地方怎么能算安全?”
沈途想到什么,更显烦躁道:“他们两个的修为都达到了武主境,合起来连尊者都可以击败,又跟你那相好有仇,知道他在这里,我们所有人都活不成。”
跟季寒有仇?小鱼还想再问,沈途却忽然想到什么,双目中精光大盛,“对了!月明天清在此,季寒那厮肯定不想跟他们直接对上,我可以拿这点去威胁他,让他解了这劳什子的主从契!”
话音未落,沈途已经放下了怀里的东西,兴冲冲地去找季寒解主从契去了。
小鱼跟着过去,刚走进一道院门,就见到倒飞出来的沈途,啪叽一声,摔到了一根柱子上。
季寒坐在一棵最高的柿子树上,满树的柿子遮住了季寒的身影,连脸庞也看不真切。
只是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前方。
小鱼在树下看了一会,敲了敲脑袋,就往别处去了。
他们已经对老妇人辞了行,走到半途又折返回来,小鱼厚着脸皮,跟老妇人请求多住几日,并承诺在他们住的这段时间,会把这座宅子已经破损的地方修葺一遍。
老妇人恨不得他们这些修士立刻离开她的宅子,但听到他们会帮她修葺宅院时,思量一阵,还是让他们留了下来。
她每天还是会出去磨刀,只是沈途会给她设置一个迷阵,她以为自己出去了,其实一直在这座宅子里打转。
一晃就是三天过去,这三天里,小鱼也经常跃到屋顶去看院子外的景象,有时能看到月明天清这两人,有时看不到,有时他们离得很远,连那头牛都小得如同一只蚂蚁。
有时他们离得很近,就在墙外一圈圈地转着。
在院子里都能听到月明身上环佩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们像是两只饿急了眼的恶鬼,闻到了活人血肉的气息,却始终无法突破那片无形的屏障,只好在周围不停徘徊。
祠堂供奉的羽毛确实是件宝物,将整座宅院笼罩在内,竟能挡住两位武主的探查。
在这三天里,小鱼确实给老妇人修整了宅院。剪除杂草,修补屋顶,糊窗户,还砌起了花园里塌了小半的围墙。
郎七虽然行动不便,但也会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沈途自从想找季寒讨价还价却反被扔出去后,就一直在角落里闷不吭声。
小鱼担心他突发奇想,真的出去找月明天清过来,就将他收回了识海。
至于季寒……季寒一直在那棵柿子树上,从没有下来过。他一直紧盯着院外两人的动静,从没有半刻阖眼。
有时小鱼能在宅院上空看到无数刀影,刀光闪现,如千万道雷电,能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这天下午,小鱼终于把花园里的墙砌好了,虽然不甚平整,也不甚美观,但好歹也是堵墙在那了。
他拍拍身上的灰,跃上墙头,又攀上屋檐,站在屋脊上往外看去,都没有看到那两人一牛的身影。
从昨天早上开始,他就没有再看到过那两人。
从屋脊上下来后,小鱼看到坐在石头上的郎七,郎七刚才在给他削砖石,砖石削完了,他扯了花园中的几根野草,编了两只活灵活现的草蝴蝶出来。
小鱼向他要了一只蝴蝶,来到那棵柿子树下,把蝴蝶朝上一扔。草色的蝴蝶便乘风而上,往树上那个已经沉默了三天的人影飞去。
草蝴蝶飞到季寒身前,季寒抬手在上面轻轻一弹,这只由野草编织成的蝴蝶又飞回树下,绕着小鱼飞了三圈,最后停在他的头顶上,两只触须扯着他的头发。
季寒这意思就是——玩也跟你玩了,现在麻溜地滚一边去。
小鱼收起草蝴蝶,麻溜地滚了。
砌完墙,小鱼又去找了把扫帚扫地。
老妇人每天都会擦拭宅院,但她年老眼盲,难免有的角落顾及不到。
小鱼拿着扫帚把这些地方都扫过一遍,扫到东面的一处院落时,发现这个院落格外邋遢一些。
枯枝落叶堆了厚厚一层,廊檐下蛛网暗结,木板上的灰尘也积了厚厚一层。
屋门上挂着一把厚重的铜锁,铜锁下面,还贴着两张黄纸符咒。
小鱼捏起铜锁,在手里摩挲良久,才唤出催雪,干脆利落地砍断。
屋门推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满室幽暗中,从墙壁到地面都布满了红色的字符。
这些字符诡异如红蛇,在不知多少年的尘封过后,依然鲜亮如血。
小鱼走进这间屋子,一窝蟑螂从他脚边飞快逃走。地面上堆满了书籍,还有大片泼洒的墨迹。
一只只眼眸碧绿的老鼠吱吱叫着,察觉到活人的气息后争先从这些书堆中逃离。
小鱼捡起了一副被老鼠啃得只剩一半的卷轴,卷轴上的字迹狂乱无比,难以辨认,而且似文似画,是一种小鱼从未见过的文字。
他将地面上的书籍一一察看了一遍,他翻看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在心里把这些书籍归结为三类。
一类是符咒、修行这类的书籍,这类书籍也最多,上面记载的都是一些偏门邪术,有的是凡人杜撰,有的很有可能出自真正的魔修之手。
一类是史书野谈,屋主好像对两百年前的事情很感兴趣,收集了很多有关那个时间段的书籍。
还有一类是地理图志,而且都是跟海外有关的图志。
小鱼还找到了另外一副卷轴,只是卷轴被啃得只剩两个字。
他拿着找到的第一副卷轴,看过一遍,再对比屋子里的朱砂印记,发现遍布整栋屋子的朱砂符咒,就是出自这副卷轴。
夜晚下了场小雨,落在瓦檐上,叮叮咚咚,似是一堆珠子在瓦上乱蹦。
小鱼把祠堂也打扫了一遍,打扫完后,又点燃了三炷香插进香炉。
袅袅上升的烟雾后面,陈平牌位上的字体也跟着扭曲,幻化成一张平凡无奇的男子面孔。
男子的双瞳幽深,似一口深不见底的潭水,微风吹过,便泛起碧绿的粼光。
小鱼回忆着自己认识的那个“陈平”,他是小师叔的好友,二十多年前,守一因为追着一个魔修误入幽鬼林,又被林中的凶兽穷奇追杀,遇到陈平才得以脱身。
两人因此相识,后来又经常一起结伴出游。
陈平总是习惯性地跟在小师叔身后,沉默寡言,跟自己几乎没有过交集。
而在小师叔逝世后……小鱼还没有想起这段记忆。他用养魂丹补回来的记忆还停留少年时的冬至那天,守一匆匆赶回来,跟他们吃了一碗饺子。
吃完饺子,他送小师叔下山,漫天飞雪中,眉眼弯弯的小师叔告诉他,在这样大的雪夜里,没有什么能比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汤更好了。
他凝望着陈平的牌位,牌位上方似是有一个幽幽的影子出现,那个眼瞳幽深的男子正在一团迷雾中看着他。
一道拉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影子的主人就站在门外,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小鱼没有回头,像没发现一样,继续擦拭着桌台。
而门外的人也沉默着,两厢寂静中,外面的雨势突然转大,不像一堆珠子,而是一堆石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有一个人忍不住了,老妇人跨进屋内,又急又快地问:“你是不是认识陈平?”
她忍了三天,既不想提起陈平这个人,又忍不住想来探听这个人的消息。两种情绪将她来回折磨,让她在这三天里度日如年,连刀都没有心思去磨。
小鱼望着牌位,道:“我是认识一个叫陈平的人。”
老妇人又上前一步,“他是何模样,籍贯何处?家中……可有什么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