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癞头李原本不叫癞头李,只是在他五岁之时,不慎跌入了火盆,碳火烧瞎了他的一只眼睛,还灼伤了他的半片脸颊,让他的半张脸、连同头皮上都是坑坑洼洼的伤痕。
从那以后,别人便一口一个“小癞头”、“小瞎子”地叫他。
癞头李长到十五岁,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就上了山,成为了一名山贼。
可在他成为山贼的第二天,他们的山头就被官府给包围了,混乱中谁都没顾上这个刚刚上山的小喽啰。
他被官兵们押回去,关入天牢,等着几个月后的秋后问斩。
癞头李悔啊,成为山贼,没抢过一户人家,没杀过人,没喝过一口烈酒,没吃过一口烧肉,就要这么死了。
他恨啊,成为一个人,却从没被当成人看待过,就要这么死了。
他日日夜夜在牢房里诅咒他人,诅咒一切他见过或没见过的人,从早到晚都在嘟囔。
直到有一天,跟他同一个牢房的狱友问他,想不想从这出去,想不想让自己的诅咒成真。
狱友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不知在牢房里待了多久,所有的毛发都掉光了,只剩一身暗红色的长满皱褶的皮肤。
他笑起来时,嘴里也没有牙齿,只露出一排红色的牙肉。监狱里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连牢头也不想靠近他。
他跟癞头李说,自己就要老死了,但自己的一身本领还没有传人。他不想带着这套绝学死去,如果癞头李愿意,他就把这套绝学传给他,只求癞头李在他死后,能帮他收个尸。
癞头李求生心切,自然满口答应。
然后老人告诉他,要练成这门绝学,首先要挖出自己的心。
行刑的日期越来越近,左也是死,右也是死,癞头李眼一闭、牙一咬,就让老头挖出了自己的心。
心被挖出来后,老头施了法,让那颗热气腾腾、鲜血淋漓的器官变成了一个灰白丑陋的小人。
他还交给了癞头李一支笔,告诉他笔的用法,还说,只要用人的种种欲念去喂养他的心,他的心就会强大起来,会变成足以毁天灭地的魔头。
老人诡异地笑着,全身的皮肤更加鲜红,不,那些不像是他的皮肤,更像是一团血红色的肉。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穿了监牢的墙壁,打穿墙壁后,他就安然逝去,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癞头李扛着老人的尸身跑出去,草草将他的尸身安葬到一处小土坡上。
安葬完老人,他又要逃避官兵的缉拿,癞头李也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
他不敢去有人的地方,就往荒无人烟的深山林子里钻,眼睛也不敢阖,唯恐会被身后的官兵追上。
在山林里他遇到过狼、遇到过虎,还遇到过几次上山打猎的猎户。
那些猎户把他看作吃人的棕熊,一边逃跑一边对他射箭,癞头李慌忙逃走,背上还是中了一箭。
他带着箭伤,在山里又躲了三天,伤口逐渐溃烂,他又找不到食物,就冒险钻入了一户人家的厨房,在厨房里找到了一锅冷粥。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那锅粥,连屋子的主人来到了窗外都没有发现。
“橱柜里还有两个炊饼,缸里还有一点米,你走时,可以把它们一并带走。”
癞头李猛地抬头望向窗外,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映在窗纸上,说完话后,便准备离去。
癞头李走过去,一把推开了窗户,让自己那张血腥狰狞的脸暴露在月光下。
窗外是一个清秀俊逸的白衣书生,他看到癞头李,只是讶然了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他对着癞头李点了点头,没有尖叫,没有攻击,而是就那样平静地离去了。
癞头李在窗边站了一会,又回去吃那锅粥,吃完了粥,他在橱柜里果然找到了两张炊饼,又把米缸里浅浅一缸底的米舀起来,拿衣服包了,准备走。
刚才离去的书生又回来了,他拿了一些药和干净的布衣,放在了窗台上。
癞头李恶狠狠地瞪着他,声音沙哑地道:“你不怕我?”
“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怕你?”书生道。
“我是恶人,是山贼,是官府要拉去杀头的犯人,我为了躲官兵,好几天都饿着肚子,今天我吃饱了饭,明天的饭还没有着落,我看还不如杀了你,占了你的屋子,今后几天都不用担心吃饭的问题。”
癞头李说着,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好似真的要活活拧断这书生的喉咙。
书生悄悄退后一步,咳了一声道:“实不相瞒,你拿走的米和炊饼就是这屋子里最后的粮食了,你要是杀了我,明天还是没有饭吃,不如留下我,让我明天去城里卖几幅字画,用卖画的钱买一点粮食回来。”
他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东街的李家娘子卖的豆腐也不错,可以买两碗回来,还有醉月楼的酒酿鸭子,胭脂鹅脯,最好配上门口那家早点铺里的肉包子一起吃。”
癞头李听得咽了咽口水。
他退回去,拿着装了米和炊饼的包袱,又拿走了窗户上的药瓶和布衣,两只碳火似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书生。
书生不卑不亢地跟他对视着,道:“阁下可明日再来。”
癞头李走了,第二天来时,书生果然准备了一桌的好酒好菜在等他。
第三天、第四天,癞头李都来了书生这里吃饭。
第五天,癞头李求了书生,希望可以留下,做他的仆从。
后来孟章总是笑道,自己是靠一顿饭留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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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书生、恶仆和狐狸
跟在书生身边,癞头李也渐渐知晓了他的一些事情。
书生姓孟名章,中过科举,做过官,因为住在山顶的狐女辞了官,来这山脚下隐居,穷得每天连粥都喝不起。
癞头李名义上是他的仆从,但从不跟孟章用主仆相称。
两人相处起来更像朋友,孟章性格恬淡,癞头李凶狠蛮横,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竟然也在这小小的木屋中相处融洽。
癞头李来了这里之后,会进山打猎,也会用竹子编织一些筐和篓,让孟章拿去城里卖钱。
赚了钱,癞头李想买醉月楼的酒酿鸭子、胭脂鹅脯吃,孟章不想吃鸭子鹅脯,只想买更多的纸笔。
他是主人,只好他说了算。
一叠叠的白纸买回来,孟章却拿它们糊了灯,一盏盏的孔明灯飞出去,转眼就烧了个干干净净。
癞头李觉得孟章不是在放灯,而是在烧钱。
终于有一天,在孟章糊灯的时候,癞头李忍不住问他,那山上的狐妖长得是有多倾国倾城,才让孟章见了这一次面就念念不忘。
孟章认真想了想,回答他道:“狐女身量纤细,双眼妩媚动人,雪白的毛皮没有一点杂色,从头到脚都白如霜雪……”
癞头李越听越不对,道:“这是一个人?”
孟章奇道:“这不明明是一条狐狸吗?”
“我是问你狐女,狐——女!她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人身是长什么样!”
孟章笑了,“我也不知道狐女的人身是什么样,我没有见过。”
癞头李更奇怪了,“那你是对条狐狸一见钟情?”
孟章糊好灯,点燃松脂,孔明灯被风吹起,飘向广袤深邃的夜空,他看着越飘越远的灯,瞳中映着一点明亮的火光,淡淡道:“不见狐女,怎去高山。我要离开朝廷,总得要一个理由才行。”
“你不想做官?”癞头李觉得不可思议,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做官呢?做官多威风,他生长的那个小小村落,村人们哪怕是见了县衙里一个征税的衙差都要战战兢兢。
孟章只是笑了笑,道:“人与人之间,总归是不一样的。”
癞头李口头上不说,不过心里暗自认为,孟章这人,还是有一点毛病的。
他有烧伤,孟章脑子又出了毛病,这么看来,他们两个还是很适合做朋友的。
山中不知岁月长,年年光阴似流水。
一转眼,孟章和癞头李就在莲花山山脚下度过了四个年头。
山中人迹罕至,他们住的地方又偏僻,一年到头都没有多少人来。癞头李又是逃犯身份,每次进城买卖货物都是由孟章前往。
癞头李一生从没有过如此平静的生活,百无聊赖之下,就打起了山上的雪莲和狐女的主意。
这也是他一生最后悔的事。
他原本只想见一眼狐女,再摘下一朵雪莲,换到钱后能买更多醉月楼的鸡鸭,能多买一些纸笔。
他原本只想,他能平平静静在那个小木屋中,一生侍奉孟章到死。
他离开木屋,前往山顶时,还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爬到山腰时,就起了大风,下起了雨。
再往上去,飘的就是鹅毛般的大雪。
癞头李冻僵在雪地里,感觉自己的四肢一点点冻成了冰块。
不知过了多久,在癞头李以为自己快要就此死去时,感觉一个人影把他从雪地里刨出来,拎着他的衣领拖着他走。
他迷迷糊糊地往前望了一眼,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她有一头长及脚踝的雪白长发,走过雪地上,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女子回过头,跟癞头李的目光对上,双目狭长上挑,眼尾还有两道鲜红的印记,本是一双妩媚多情的眼睛,瞳孔却是淡而冷漠的青色。
癞头李被拖进了一个暖和的山洞里,身体一点点的回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孟章的声音。
孟章在絮絮叨叨地道谢,狐女只是厌恶地说:“带着他下去,永远不要再上来。”
孟章还在讲些什么,狐女却已经走了。
孟章带着昏迷不醒的癞头李下山,他身形瘦弱,癞头李魁梧粗壮,对孟章来说,就是一座沉甸甸的大山。
在平地上他都背不起癞头李,更何况是背着他走崎岖的山道。
他背着癞头李,走一步就要歇一步,直到两个人都摔进雪地里。癞头李的口舌都冻木了,说不出话,孟章还在雪地里打滚,要把他再背起来。
癞头李想哭,但眼泪刚一流出眼眶,就结成了冰。
一只雪白的狐狸从雪地里蹿出来,摇身一变,又变成一位长发及踝的女子。
她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扛起了癞头李,孟章从雪地里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狐女性情冷漠,一路都没有说话,孟章却一反常态地话多,在半梦半醒中的癞头李也觉得他像烦人的苍蝇,不停在耳朵边嗡嗡作响。
到达山下,狐女扔下了癞头李,孟章上前道谢,还在询问狐女的姓名,说他们一定会报答狐女的恩情。
狐女怒了,化作狐形一口咬上了孟章的手臂。咬完后喝道:“再敢上山,我扒了你们的皮!”
狐女走了,晚上癞头李帮孟章包扎伤口时,孟章痴痴地望着月亮,看着看着,就会痴痴地笑出来。
“老李,你说下次我们上山,带点什么礼物给狐女?”
癞头李给他缠紧了纱布,不顾孟章哎呦哎呦的叫唤,闷声闷气地道:“她不是说,再敢上山,就扒了我们的皮吗?”
孟章完全没有听进去,还在一脸傻笑地道:“醉月楼的鹅脯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还是芙蓉斋的胭脂水粉?狐狸应该不用这些吧,不过母狐狸也说不准……老李,你说说看狐狸会喜欢什么?”
“狐狸都爱吃鸡,你捉几只活鸡送上去得了。”癞头李粗声道。
“几只活鸡?”孟章有些犹豫,“我还是再想想吧。”
“这有什么好想的,一只山上的野狐,又不是什么名门闺秀。”癞头李道。
一直到晚上入睡,孟章还在想这个问题。到了半夜,他从床榻上起来,哗啦推开了门,两只眼睛灼灼有神,对睡在外间的癞头李道:“我想到了!我知道该送什么东西给狐女了!”
他鞋也顾不得穿,就跑到书房里点亮油灯,铺开了纸张。
癞头李打着哈欠进来,睡眼朦胧地给他磨墨,看着孟章劲头十足地挥毫泼墨,在纸上描绘着各色山水。
癞头李看着看着,就在一旁打起了瞌睡,一直到天明时分,窗纱微亮,书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油灯燃烧一整晚的味道。
癞头李披衣出去,在外廊处看到了正在做灯的孟章。
以往孟章只在每日傍晚做上一两盏灯,而且也是漫不经心的应付。
但这一次他扎得格外认真,磨平了竹篾上的每一根毛刺,一点点编织着灯的框架,糊上最后一层纸时,犹如在给一张美人面细细地抹上胭脂。
他已经做了两盏灯,灯上是他画了一夜的画,一幅画上是清丽的山水,另一幅画上是稻田里收稻的农人。
孟章糊好了纸,熬得通红的双眼凝视着面前的两盏孔明灯,眼神专注柔和。头也不抬地对走过来的癞头李说道:“我想送她我看过的人间金景色。”
癞头李在外廊上坐下,随意地“哼”了一声。
孟章继续道:“我身无长物,在这世上只不过是混沌度日,实在没有什么送得出手。只是比起一直居于高山的狐女,我好歹在人世间行走了那么多年,这双眼睛也见了太多。狐女居于高山,一年四季见的都是雪景,不知人间还有春花繁茂、夏日荫凉……还有红尘中人来人往。”
癞头李又“嗯”了一声。
黎明时分,天色将亮未亮,淡青色的天空下,远处的莲花山漆黑又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