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双咬紧了牙关,眼中血丝遍布,看着就是梁明玕口中“实心眼”的修士,跟他那个拼着天打雷劈也要杀了山月国国主的师尊如出一辙。
而天打雷劈的幽玄剑尊本尊——小鱼在一旁容色淡淡,在听老人讲长生军的故事时他也是最沉静的一个,丝毫没有韩双和梁明玕的激愤之态。
韩双满腔怒火无从宣泄,只觉得在这融血城里走过,每一块石砖下面都有一条在地窟中惨死的人命。
他又突然顿住,攥紧拳头怒道:“融血城中的一切不是魔祟,而是人祸!修士们就算知道炎魔作乱也不能出手,这世上的妖魔都能视人命为草芥,为什么我们这些一心向道的修士反而会受种种限制?就算我们能修到师尊那样的境界、移山填海都不在话下,还不是动不动就被天雷劈打三天三夜,修仙不为救民于水火,那还修什么仙,算什么道!”
梁明玕扇子也不摇了,一脸诧异道:“韩兄弟……”
小鱼也停下来,想了半晌后道:“我在雷云城时,也被人投入过监牢,那个地方又黑又臭,吃的只有一碗馊饭,那地方,想来跟融血城的地窟也差不多。”
不仅是韩双,连梁明玕也是一脸惊讶地看过来。
“师……鱼师弟,你怎会被人投入牢狱?”
“因为我卖鱼时,一条鱼从桶里蹦起来打了一个人的脸,那个人还是一个巡抚,我的鱼打了他的脸,他就把我关进了牢狱。”
小鱼想起那几天的日子也是直撮牙花子,“幸好他夫人的丫鬟来我这买过鱼,求个情把我给放了。不过那监牢里也是满满当当的一群人,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里面当然有杀人放火的恶人,但也有跟我一样莫名其妙被关进来的人。韩双,你说你能救得了他们吗?”
小鱼拍着韩双的肩,和缓道:“我想这融血城的事,听来沉重,其实在世间本是寻常。世事就是这样浮沉不定,我听梁兄说修仙是顺天而行,想来一切怨憎因果都是冥冥中的定数,一个人再有本事,也救不了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就算你救了他们,你也不一定是帮了他们,修士修行,也是修这一份超脱自在。”
“可、可是……”
“但是人活一世,当要活得堂堂正正、痛痛快快。看不穿参不透又如何,当年我若在此,千万人在前,也定要取那炎魔首级!”
韩双眼眶湿润重重点头,目光坚定地看向他的师尊,而小鱼也以同样坚定有力的目光回视,师徒两个执手相看泪眼,恨不得在这街上对天对地发一通誓愿。
梁明玕摇着扇子,不知为何,好像看到了一只小白兔被一只披着羊皮的大灰狼唬得心服口服。
他刚想开口叫声好,脚底就踩到了一样东西。梁明玕低头看去,发现踩着的是一束花枝。
花车刚从这里经过,梁明玕踩到了一束花也不算奇怪,可他瞧脚下的花有些异样,就挪开脚凝神细看了一阵。
这束花下竟有一滩半凝固状的黑红色液体,有点像是血,但比血更黑,在月下近似一团墨色,里面还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蠕动。
这枝白花原本只剩一个光秃秃的花苞,花瓣也被踩踏得看不出颜色,但沾了这滩东西,它的花苞竟然在迅速膨胀,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长出来,连花杆也变得碧绿。
梁明玕大惊失色,蹲下来仔细瞧这转瞬间重新开放的花朵,小鱼和韩双发觉了他这的异常,也停下了感天动地的师徒盟誓,跑过来看是发生了什么。
“这花……”梁明玕指着青砖上的花枝,牙齿磕碰了半天,硬是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韩双和小鱼看着这花,花的绽放已经停止,沾上的那滩黑红色液体也如活物一般游入地底。
砖面上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束白花,小鱼和韩双怎么看都看不出异常。
但他们虽跟梁明玕相识不久,也知道这人确实有些手段。
他在王宫中就能瞧出国主中蛊,现在又脸色惨白地盯着这束花,韩双和小鱼纵使瞧不出异常,也对地上的花枝打起了十二分警惕。
“梁兄……”小鱼正要问怎么回事,就被梁明玕一把扯过去撩起袖子。
梁明玕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镶珠带玉的匕首,急匆匆地抖掉华丽非常的刀鞘,拿着银光闪闪的刀刃就要往小鱼胳膊上划——“鱼兄,借点血!”
匕首在小鱼胳膊上轻轻一划,小鱼的脸扭曲一阵,一颗殷红的血珠从伤口处冒出来,往下滴入花下的青砖里。
那些游进地底的黑红色液体又慢慢显了形,融了小鱼的血后就咕咕地冒起泡,黑红的水泡像一个个可怕的瘤子般争先鼓起。
梁明玕挤着小鱼的伤口,又往下滴了两滴血。
小鱼疼得鼻子眼都扭成了一块,问梁明玕,“这是在干嘛?”
梁明玕一脸凝重,“用血钓出这里面的东西。”
“为什么不用你的血?”
“废话!那多疼!”梁明玕说得理直气壮。
韩双闻言立刻上前,撩起袖子道:“用我的,我不怕疼!”
“不用不用,这里面的东西已经被钓出来了。”梁明玕说,自己也后退了一步。
小鱼的两滴血落下去后,沸腾的血泡中竟爬出了一条摇头摆尾的黑红色大虫,
大虫身体两侧长着无数细腿,黑乎乎的身体上从头到脚长着一排红色的眼睛。
这般丑陋恶心的东西,乍一看到,连有所准备的梁明玕都忍不住腿抖了两抖。
韩双立即一蹦三尺高,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多腿的虫子,一看这条黑红色大虫便觉得全身的汗毛全数立起。
他哆哆嗦嗦地拔出自己的本命佩剑指向那只虫子,剑尖闪现出暴烈的灵流,“如如如如如此邪物,鱼师弟你退远些,看我现在就除掉它!”
小鱼不仅没有退远,还想伸手去抓。
梁明玕倒抽着冷气,匕首对着虫子刺下,黑红色的大虫在匕首尖连扭动都没有就化作一泼鲜红的血水,跟其它的液体一起被匕首尖尽数吸收。
眨眼间,匕首下只有一块出现数道裂痕的青砖,砖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虫子和液体像是人脑中生出的幻觉。
小鱼抓起地上的花枝,它在迅速衰败,饱满的花冠蜷缩成一团褐色球状物,先前的绿茎也失去了所有颜色和水分。
梁明玕没有收起匕首,而是心惊胆战地指着韩双说:“把你剑收起来啊,你指的可是我们,要是手一抖我和你鱼师弟可全部玩完了啊!你看你手这么抖,再抖我们真要死你剑下了!”
韩双长舒口气,收回剑,嗫嚅着道歉。
韩双收起剑,梁明玕也能跟他们解释这滩东西到底是什么——“这是蛊虫,蛊是下到活物体内,顺着血脉流通的。这是洒下的血,因为体内有蛊,这些血里才有蛊虫。”
为什么街上会有血水洒落?什么人的血里会有这样可怕的蛊虫?
小鱼问:“这是什么蛊?”
梁明玕只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什么蛊。王宫里的国主被下了蛊,街上又有蛊血,想来这两件事都是同一人做的。”
小鱼凝目看向手中枯萎的花枝,道:“这枝花沾上这滩血能重新绽放,这蛊说不定也是这个功效,花能这样,人也说不定能起死回生。”
“鱼兄是说,这蛊的作用是能起死回生?那流下这滩血的,是一个死而复活的人?”
小鱼丢下手里的花枝,直起身道:“很有可能。”
夜风吹过这片寂静的街角,屋檐下的红灯笼轻轻摇晃着,给周围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光。
融血城笼在这一层红光里,仿佛又回到几十年前血光遍布的一天。
刚听完老人讲的故事,又是在灭魔节这样特殊的日子,看着灯笼的红光,小鱼和梁明玕心底都微微发寒,感觉到融血城上空又一次被熟悉的阴影笼罩。
只是这一次在背后搅弄风云的,是魔,还是人?
韩双咬了咬唇,思量半天还是道:“也许……是猫妖岁离回来了。”
“猫妖岁离?”梁明玕怔怔的,想了一会才道,“一百多年前跟炎魔来到这里建立融血城,又被炎魔赶走的……猫妖岁离?炎魔赶走她也是多年前的事了,这几十年她又在别地出现过……韩兄弟,你怎么会觉得这些蛊血跟猫妖岁离有关系?”
“我不知道这些蛊血跟猫妖岁离有没有关系。只是——”韩双斟酌一阵,才逐字逐句道,“只是饕餮何蛮与我同为华阳门弟子,她的为人我也知道一些,向来低调稳重,现在却出现在融血城外扬言屠城,这跟她平日的言行不符,我猜应该是遇上了猫妖,她跟猫妖间有深仇大恨,不是猫妖,她断不会如此。”
猫妖岁离……如果真是她回了融血城,那流下这滩蛊血的人又会是……
三人都是一阵沉默,良久,梁明玕才狠狠打了个哆嗦,轻声问:“跟你们一起来的那位仙长……他办完事回来找你们吧……”
小鱼和韩双还未答话,就听见一个急急呼唤他们的声音从屋顶传来。
三人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匆匆踏着屋檐赶来的竟是在王宫内就消失不见的何照。
他从屋顶翻身而下,落地时差点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忙捂着胸口,一瘸一拐来到三人面前。
“那辆花车有古怪,我跟了它半天,发现它一路上都有诡异的血水滴落。”
--------------------
第20章 险象
花车出了紫梁街,离了宫城,进入市井。
车上的“长生军”还在舞着长剑,“炎魔”也数次被他们砍翻在地,瞎眼的老妪弹着琵琶,歌声响彻整座融血城。
城中百姓笑闹着往车头挤,手上裹着一层红粉或是油彩,到了那被绑住的黑衣傀儡前,便把手往上一按,留下一个红色的手印。
这是灭魔节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在代表炎魔的化身傀儡上留下血手印,代表自己也杀了他一次,“杀”了炎魔,自己也能成为跟长生军一样勇敢无畏的战士。
花车前还有很多带着孩子的家长,想尽办法把孩子送到黑衣傀儡前,让他们印上那个红色的小手印。
“燕子!燕子快把手按上去,快啊!”一个父亲正在催促骑在自己脖颈上的孩子。
孩子懵懵懂懂的,只有五六岁,面前是巨大狰狞的傀儡,底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她低下头,小手抓紧了父亲的头发,稚气地说:“我怕……”
“燕子别怕,把手印按上去,你就什么也不怕了!”父亲快顶不住了,连声催促。
孩子鼓起勇气,举起涂满红色油彩的手掌,用力按在了黑衣傀儡上,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小手印。
“好样的燕子!好样的!”父亲大声夸赞。
孩子看着自己留下的小手印,也被欢庆的气氛感染,觉得自己印下手印后真的能勇敢无畏。
她挺直了腰杆,刚想睥睨一下底下还没按到傀儡的人群,就听到了一声极其阴冷的笑。
冷飕飕的、浸着满满寒气的笑,就在孩子的面前响起。
她呆呆地往上看,却对上傀儡被描画得丑恶狰狞的面容。
呵。又一声冷笑,像是面前的傀儡发出。
孩子突然哇哇大哭,用力揪着父亲的头发,父亲迎着哄笑从人群中出去,把女儿从肩头取下抱在怀里,轻拍着孩子的背,粗着嗓子说:“哭什么哭,在灭魔节上哭成这样,真是丢你老子的脸!”
刺啦刺啦,刀尖拖地的声音从他们身后掠过,而男人只顾哄着怀里啼哭不止的孩子,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常。
拖着长刀的是一个全身上下都裹在一袭黑袍中的人,他扭过头,看着还在哭泣的孩子嘻嘻一笑。
孩子顿时哭得更加厉害,男人觉出异常,也往自己身后看去,拿刀的人走远了,他们只看到消失在草丛中的刀尖,还有那个拖着长刀的鬼魂似的黑影。
一股莫名的寒气从他胸中穿过,他抱着孩子,慌忙离开了这个地方。
刺啦刺啦,刀尖拖过地面的声音还在继续。
树影摇晃中,黑袍人抬头看了一眼星光璀璨的夜空喃喃自语,“今晚看不到月亮,我心情不好,正好找个讨厌的人来杀杀。”
他古怪地笑起来,周围的野草树干迅速蔓上一层白色的冰霜。
。。。。
小鱼他们看到了前面的花车,花车离他们并不远,但中间隔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梁明玕去找城里其他滴落的蛊血了,追来的就只有韩双、小鱼和何照三人。
看到花车时,韩双让何照留下,他有伤在身,跟着他们去追花车只会加重伤势。
何照执意要去,一马当先就冲在了前头。韩双急得在后面喊了他一声,也跟着迈步进了人群。
一进入这汹涌的人潮,所见的到处是人的鼻子、眼睛和耳朵,肩膀跟肩膀碰在一起,手臂和手臂挤着,往前一步都困难。
“鱼师弟?鱼师弟!”韩双从没被这么多人挤过,修士都是不食人间烟火,哪有机会感受如此热闹欢庆的场面。
韩双陷在人群中,被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手推搡着,第一声喊出来还是担心他的师尊,第二声变了调的嗓子喊出来,就是让小鱼回来救命了。
小鱼想管他的便宜徒弟也不能,而是被人流推着往另一个方向去,焰火一个接一个炸开、花车上又有锣鼓齐鸣。
小鱼紧捂着耳朵,用晕眩发涨的脑袋用力回想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来着……对了对了,是来追花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