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吉的父母就是那时逃到这里来的,那时还没有融血城,这里只有一片无垠黄沙,住着的大多是同样逃难来的淳国百姓。
天云山这里种不了地,他们只能养一些羊,赶到天云山山麓上去吃些草,再赶到天女河那里去喝些水,有行商的商队经过时,再售卖一些羊皮换一些陶罐、香料这样的物品。
长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他只是听自己父母讲过他们在天云山放牧的日子。他们会平静又怀念地讲述着天云山上飘过的云、讲天女河清冽甘甜的水、讲赶着羊群回来时,经过的一片绿茵茵的草地。
然后再一脸愤恨地讲起那个日子,那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那天,天女河边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带着一身邪气,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善类,连羊都不敢靠近他们。
他们问河边放牧的牧民是不是淳国的流民。
没有人敢做声,只有一个牧民上前说不是。
两人中的那名女子掀开了兜帽,露出一张同样憔悴的面容哭诉道,他们也是从淳国逃出来的,无处可去,只能来这谋条生路。
说完她还痛骂了一番国主云时南,言辞激烈,引得对云时南心怀不满的牧民们也附和起来。
但他们淳国流民的身份刚一暴露,刚才还痛哭不止的女人立马换了副面孔。
她拿出云时南赐下的圣旨,说他们是奉了淳国国主的旨意,前来围剿这帮叛出淳国的罪民。
流民们清苦却幸福的日子只过了那么短短几年就戛然而止,他们虽然有几百人,却根本无从反抗,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魔修炎魔、一个是猫妖岁离。
云时南对这些背叛自己的流民深恶痛绝,但天云山已经不属于淳国的地界,隔着一道山也无从出兵。
他收拾不了这些流民,就找来了这两个臭名昭著的妖魔,并以国主身份为天云山山麓发生的惨事做掩护。
所以十几年来,都没有人知道天云山这边发生的事,没有人知道那些孤注一掷抛弃一切来此的流民们遭受的苦难,甚至还不断有新的流民过来,结果是沦入炎魔和猫妖的魔爪。
那时的天云山山脚下,一连数十年,都是笼罩在这片伸手不见五爪的黑暗中。
--------------------
第18章 我如明月
炎魔和猫妖驱使着流民建了一座城,也就是融血城,在融血城下还建了一座地窟。
让炎魔和猫妖高兴的人,他们会让这些人住在城里;让他们不高兴的人,他们就会把这些人投入地窟。
长吉听爹娘说,他们从淳国一路来此时,经历了不少的苦难,要躲过淳国国内查处流民的士兵、要翻越巍峨的天云山、要在连绵风沙里一点一点学会牧民要干的活。
他们忍过了鹰隼般的士兵、忍过了天云山山顶的皑皑白雪、忍过了一望无垠的黄沙,现在却忍不了炎魔和猫妖。
在地窟里是被当做肉食,但在城里,却要当做炎魔和猫妖的爪牙去残害自己的同族。
天云山的牧民们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和先祖,现在要是连自己的同族都背叛,那天地间绝不会再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他们是人,是能立足于天地之间的人,吃够了苦头的牧民们死守着这一点信念,对炎魔和猫妖企图分裂他们的阴谋毫不理睬,还组织过好几起对他们的刺杀。
猫妖厌恶极了这些不断给他们增加麻烦的人,她是妖兽,骨子里的兽性多过人性,只想把这些人全部投入地窟过足了口腹之欲。
炎魔却享受人的服侍,还想留些人在身边侍候。
看这两个妖魔之间起了分歧,一个胆色过人的牧民趁机到炎魔身边煽风点火,挑拨起炎魔和猫妖的关系,最终让炎魔和猫妖的矛盾再不可调和,两个妖魔在城中打了一架,结果是岁离被驱逐,炎魔也受了重伤。
融血城里妖魔作祟的消息传出去,当即就有太一阁和剑宗的修士来此诛魔。
如果不出意外,炎魔不被牧民所杀也会被修士灭除,笼罩在天云山山麓上十几年的黑暗必将被驱散,牧民们也能过上以前一样骑马放羊的生活。
茶肆里的烛火一晃一晃的,晃过老人一片赤红的眼瞳。喝的明明是茶,他却像是已经醉了。
外面的花车已经走了,人群也跟着花车离开,吵闹的声音离去后,照进茶肆的月光也显得分外冷清。
老人灌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喝了半碗才罢休,又招呼在柜台上打瞌睡的伙计,“把我埋在树下的女儿红挖出来,喝茶怎么够,这时候就是要上坛好酒!”
梁明玕问:“上酒是因为要讲到要紧处了么?”
老人笑了一笑,“接下来出场的就是长生军了,讲长生军,当然要配好酒。”
“长生军?”梁明玕有些不解,“猫妖已经被炎魔除掉,炎魔自己也受了重伤,太一阁和剑宗的修士也在赶来,炎魔是死定了,按理说这件事已经到此完结了才对。”
“炎魔没有死,要是死了,也就没有现在的灭魔国了。”
小鱼和韩双都在旁默默听着,此时也不禁提出疑问,韩双作为华阳门弟子,自然对剑宗存在一定的偏见——“难道是剑宗放过了炎魔?他们一直跟妖魔多有勾结,哼!炎魔这等伤天害理的家伙,想不到他们也能放过!”
“不是剑宗,太一阁和剑宗来的修士都没见着炎魔的面就回去了,保护炎魔的不是他们。”
韩双问:“那还能有谁?”
老人沉默不语,伙计拿来了酒和四个干净的碗,还有一碟盐水花生。老人开封后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一口饮下后把空碗摔回桌面,吐出的三个字里带着无穷的恨意,“是牧民。”
“牧民?”这是三人都想不到的答案,老人刚刚才说他们是立足于天地之间的人,忍着无穷的困难也要坚守心中的信念,好不容易除去猫妖,他们怎么会放过炎魔?
老人低声道:“炎魔控制融血城,抢劫了不少过路的行商。融血城里一开始只有漫天的风沙、总也长不肥的牛羊……后来就有了钱,有了权力,有了这些,谁还想回去吃沙子?”
说到后来,老人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话里也不知是遗憾多些,还是无奈多些。
“城里人开始发自内心的恭维炎魔,他们赶走了前来除魔的修士,一心一意侍奉炎魔,地窟里被他们装满了肉食,炎魔啃噬他们的同族时,他们只会拍着流油的肚子哼笑出声。”
这些被权势和金钱腐蚀心灵的人已经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妖魔,甚至比妖魔更狠。
当初淳国流民们为躲避□□才来这天云山麓,几十年过去,只是又把它变成一片人间炼狱!
修士们听闻了融血城的事,但上一次是真实的妖魔作祟,这一次却是人间恩怨,作孽的是人,他们插手不了,只能长叹着离去。
黑云压城城欲摧,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阴云,竟比猫妖还在的时候更深。
月出高山,照我河山,血流漂杵,人如豺虎。
月出河滩,照我家门,门窗早败,草瑟虫鸣。
月出荒谷,照我亲朋,坟茔如林,唤我杀敌。
月上青天,照我心扉,我如明月,至死高悬。
地窟里的肉食们唱起了窟中谣,风吹着幽咽的歌声,传遍融血城的每一个角落。
小鱼、韩双、梁明玕已经听得呆住,见老人再次陷入沉默,性子最急的韩双连忙问道:“后来呢?后来又如何?长生军是谁?他们怎么杀的炎魔?”
“后来啊……”老人打了个哈欠,眼皮沉沉坠下,似要睡去,“后来……在一场酒宴上众人合力杀死炎魔,这些人便被称为长生军。”
老人两指扣了扣桌子,道:“故事讲完了,付茶钱吧。”
出了茶肆,三人醉醺醺的脑袋被夜风一吹,又恢复了一点清明,在茶肆门口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越发觉得街道外的黑暗是一张深不可见的巨口,只要走进去这张巨口便要将他们全吞入肚。
一时间三人竟都没有挪步的迹象,都僵立在茶肆门口,直愣愣望着仿佛处在无数鬼影中的融血城。
风里也带了一缕幽幽的歌声,带着无数鬼影的应和,这盛夏的夜晚,无论是梁明玕、小鱼还是韩双,都感觉到了一股来自肺腑的寒意。
背后的茶肆里却传出笛声,笛声婉转悠扬,驱散了夜晚的鬼魅寒冷,像一只只轻灵的蝴蝶飞过他们头顶,直往广袤的夜空而去。
。。
“我头好疼!头好疼啊!!!!”
王宫中,凄厉的喊声不断,在金碧辉煌的宫苑内如同鬼啸。
宫人御医跪成了数排,听着帷帐内传来的喊叫,身体都禁不住颤动。
“是你们!”帷帐内探出一个乱蓬蓬的头颅,少年国主冲着这帮颤抖的宫人喊道,“是你们害我!我要把你们都砍了……来人……来人!把这些家伙都拖下去砍了,我头疼的厉害,你们也别想好过!”
少年国主神色狰狞,说到后来放声大笑,接着又是惨叫不断,在龙床上滚做一团——“芸娘!芸娘去哪了!快把芸娘找回来!快去!!!”
宫殿中灯火微微晃动,烛台外都围着一层红纱,遍地晃动的烛影如同淌了一地的血水。
一队身披黑甲的侍卫进来,拖走了还要挣扎求情的宫人御医。跪在一旁的老宦官低低应了一声“喏”,便轻手轻脚离开了这处宫殿。
门一打开,就看到外面侍立的诸位王公大臣。
国主病重的消息刚传出去,这些大臣便连灭魔节上各种精彩的戏法演出都顾不得,连夜进宫,守在了国主的床榻前。
见到有人出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便立即止住,一双双虎狼般的眼睛转向老宦官。
“陛下身体如何?”
“陛下神智尚清醒否?可能立储?”
“陛下的头疾来得如此诡异,肯定是有人暗中谋害!彻查!一定要彻查此事!”
“还有那位来历不明的中宫娘娘和国师,我们灭魔国以武立国,现在立一个遮遮掩掩的妖人为国师,是动摇国之根本!”
……
老宦官有苦不能言,只能尽力安抚。
但面前诸人哪会将他放在眼里,屋中国主的惨嚎声愈响,他们也挽起袖子打算硬闯,老宦官拦这些人不住,只在心里叫苦连天。
“是谁说本宫来历不明?”一个清丽的嗓音道,洒金的裙摆也拂过门槛,消失了这么久的王后独自走进来,素净的脸上不施粉黛,那张温和清秀的脸上也带着盈盈的笑意。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众人悉数噤声,连刚才那个说“动摇国本”的大臣都默默退到了人群后方。
“本宫今日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外面的花车游街,车上还在演着长生军的戏文——听说诸位大人,都是昔日长生军的后代。”
“是……又如何?”一个发须皆白,腰粗得玉带都围不住的官员颤巍巍道。
“石炎身上的魔火别说是凡人,就是修士都难以近身。不知道昔年的长生军是如何杀得了炎魔?”
“放肆!”
“无礼!”
“竟敢质疑先祖荣耀,陛下——你听到了吗?王后竟敢质疑长生军,陛下的先祖也是长生军中的一员啊!”
一涉及到“长生军”,这些贵族们一改之前的鹌鹑模样,一个个气愤填膺,恨不得将眼前辱没先祖的王后杖毙当场。
“嘻嘻……我可没有羞辱你们的意思,只是你们的祖先杀死了石炎,不知道他们的本领你们又习得了多少?”
王后一步步走进灯火通明的大殿中,温雅的嗓音也变得令人不寒而栗,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发出的已不再像人声,而是低低的兽吼。
有人惊惶地喊叫出声,指着王后的双手颤抖不能言。
因为王后的双臂上尽是一片血红,她今日穿了一身金红色的宫装,站在阴暗处时,尚看不出什么异常。可当她走入烛火中,才发现她的袖子上站满了暗红的血水。
血水濡湿了王后的长袖,甚至还在滴滴答答地流淌。
王后满脸诡笑地走进殿内,投在墙上的影子已经变成一只庞大的妖兽,妖兽转过头来,眼睛如同两团碧绿的磷火。
尖叫声一时响起,又很快消失。
岁离推开了国主寝殿的门,双掌在门框上印下了两个鲜红的掌印。
“陛下,臣妾来了,莫怕。”她笑嘻嘻地道,鲜血浸湿的长裙缓缓拂过地面。
--------------------
第19章 蛊血
从茶肆出来后三人都有点没精神,随便找了个方向走着,走过一阵后韩双才突然说:“忘了问那些地窟里的人怎么样了,他们最后有没有被救出来,不行,我要回去问一下才行!”
梁明玕望了一眼身后的茶肆,摇了摇扇子,“算了,老人家讲了这么长时间,也累了,韩兄弟你就不要去扰人清静了。”
“可是……”
“别可是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窟里就算有人,也早就成灰了。”梁明玕按着韩双的肩膀,硬是把他从茶肆前拉走了。
花车游街后,城里的人要么追着花车而去,要么去最热闹的坊中游玩,他们正在走的这条街上也没有什么人气,除了他们三个外,只有风在吹拂着地上残留的花枝。
梁明玕拉着韩双,也忍不住感叹,“这灭魔国……一百多年时间竟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来。也亏它是在这么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地儿,挟持个魔修就能抖这么久的威风。要是遇上那些实心眼的修士,拼着天打雷劈也早不顾那些保护魔修的凡人,早剐了他千回万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