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鸿忍不住侧头看他,觉得有点对不起陆修,又想到曹斌说的话,问道:“学长。”
陆修:“?”
陆修稍侧过头,摘下墨镜,示意他有话就说。
“你家和我家……”江鸿又问,“是世交吗?”
“谁告诉你的?校长吗?问这些做什么?”陆修随口答道,又把墨镜戴上了。
江鸿:“也是,待会儿也记不得了。”
陆修继续出神,江鸿说:“可是我还是想知道。”
陆修没搭理江鸿,江鸿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小声道:“学长,你也是……妖,对不对?”
陆修再次摘下墨镜,说:“你想看?”
“不不不。”江鸿忙拒绝了他的好意,生怕陆修领子上又变出一个什么头来,说也奇怪,他其实一直隐隐约约,猜到了陆修的身份也是妖怪,可不知为何他半点也不怕陆修,反而把他当成最信任的人。
“你多少岁了?”江鸿又问,“你是不是认识我的祖先?”
“告诉你了,”陆修又说,“你会回学校么?”
江鸿想了想,没有再问下去。
飞机抵达重庆,越是离家近了,江鸿越觉得有着莫名的不舍。
“你以后会来找我么?”江鸿又问。
“不会。”陆修打了个车,把江鸿的行李放上车,与他坐在后座。
“嗯。”江鸿说。
陆修手指抵在一起,朝车窗外看,片刻后又说:“飞过重庆,顺路的话,会看看你,但你发现不了我。”
江鸿伤感地笑了笑,说:“好吧。”
“回去重新考个好大学,”陆修淡淡道,“会有别的学长照顾你。”
江鸿挠了挠头,的士到了家小区门口,又是傍晚了——一切都如此熟悉。
“对不起,学长,”江鸿拖着行李箱,忽然回头,朝陆修说,“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陆修摘了墨镜,沉默地稍稍低头,看着他。
江鸿站在路上,慢慢地走回去,似乎放慢步伐,还能与陆修多相处一会儿。
“一百六十年前,”陆修忽然说,“在羊卓雍措湖畔,有一个人,为我封正。”
江鸿:“?”
江鸿转头,看着陆修,现出询问的神色。
“你知道封正么?”陆修说。
“那是什么?”江鸿对此一无所知。
“世间的妖,修炼至大成境时,便拥有了跃升至另一境界的能力。”陆修说,“有些变为人,有些则变为其他的模样,但突破境界的刹那,需要倚靠外力,来进行最后的推动。”
江鸿停下脚步,茫然点头,他实际上并不知道陆修在说什么。
“人作为万物之灵,是唯一能为外物‘封正’的种族。”陆修说,“就像起名字一样,只有人会给外物起名,赋予了名字之后,无论活物死物,就获得了初步的‘灵’。世间万物,便在‘人’的认知之中不断生长、蜕变。”
“哦,”江鸿忽然想到了,说,“所以我的祖先,因为这个与你认识么?”
陆修没有正面回答,只解释道:“一只……一只生灵,修炼多年,终于获得龙的形态,但若在天劫降临时,这最后的时间点上得不到封正,就会粉身碎骨,再次被打成污泥中的‘虺’,重新经历艰难的修行。”
“啊,”江鸿同情地点头,“真难啊。”
“一百六十年前的羊卓雍措湖,有这么一个生灵,”陆修说,“它的修炼来到了终点,那夜天劫降临,狂雷之下,方圆百里空无一人,牧民们都躲了起来。”
江鸿静静听着,陆修望向他,清澈的双眼里倒映着江鸿帅气的面容。
“……但当地有一名土司家的小儿子,从小是个傻子,那年他只有十四岁,不知道为什么,恰好就在羊湖边上,他看着天劫里的蛟,一直笑,说出了那个词,藏语里的‘库鲁’。”
江鸿:“是龙的意思吗?”
“是的。”陆修说,“他虽然是个傻子,眼神却很清澈,穿着藏袍,朝天空中喊着‘库鲁’‘库鲁’‘库鲁!’。”
江鸿说:“那只什么东西,最后成功了吗?”
“成功了。”陆修说,“不过傻子淋过雨,生了一场大病,三天后就死了。”
江鸿心想可是我……我家祖先全是汉人啊,等等,你在说自己吗,学长?!你是什么?你是……?!
陆修又说:“人生有三魂七魄,死后记忆散去,唯独命魂归入天脉,进入下一次轮回。龙四处寻找,一百六十年后,终于找到了他。这样也好,江鸿,好好生活……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说着,陆修扣起手指,在江鸿额头上弹了一下。
“等等,学长,你居然是……”
“过眼皆成空。”
伴随着陆修话音落,面前卷起一阵风,江鸿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影出现过,却又消失了。
江鸿:“???”
江鸿转头看看,自言自语道:“我在做什么?奇怪,啊!已经七点了!”
江鸿拖着行李,进了小区,回到久违的家里。
桌上已是热腾腾的饭菜,父母都在家里。
“回来啦?”江母问道,“玩得高兴吗?”
“还行。”江鸿说,“累死了啊——哇,妈你做的什么好吃的?”
父亲在桌边看手机,说道:“我替你看了几个复读班,你玩也玩过了,散心总算散完了,明天开始,就准备再战吧!”
江鸿一边说好的好的,一边去洗手吃饭,回到了他的生活里。
第9章 复读
盛夏重庆,马路烫得简直能煎蛋,江鸿一出车外,就感觉自己快要被晒化了,父亲将他送到补习机构外,按了下喇叭朝他道别,把车开走。
江鸿自己前去报名,当天便进了教室,找到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现在公立高中已不允许开办复读班,参与社会机构的,俱是与江鸿差不多的落榜生,当然,落榜生里也有学霸与学渣之分。高四的人生索然无味,且充满了疲惫感——大家的目的都是一致的,来了这里,只要念书就行,没有余力交朋友,也不会有心思闲聊。
这节课老师正在讲高考卷子,江鸿爽了大半个暑假,现在又回到高考备战课堂上,不由得心生绝望。
西安真好玩,东西也好吃,就是有点热……江鸿不由得又开始回忆自己的暑假之行。如果能在西安读大学,就可以到处玩了。
咦,我在西安都玩了什么?江鸿总觉得有点奇怪,明明去旅游了一趟,回想起来,却没有多少记忆。似乎去了密室?和谁去的呢?他依稀记得,高考放榜后又没有过一本分数线,他几乎要崩溃了,父母便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出外玩玩散心,于是他选择了西安。
可是我玩了什么?江鸿脑海中空空如也,手机里也没有照片,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出去旅游?为了散心……哦是的,我在西安认识了朋友吗?好像认识了,可为什么没有加联系方式?
老师在讲台上讲试卷,江鸿已经开始神游物外了。
我去了大慈恩寺,嗯……可是大慈恩寺长啥样,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我认识了朋友,那是谁呢?江鸿越想越糊涂,怎么认识的?路上认识的吗?男的女的?高的矮的?
江鸿脑袋里一片混乱,头顶全是缠在一起的乱糟糟的黑线,我买了什么纪念品吗?什么也没买,我还去了秦岭,可是我为什么要去秦岭呢???我去那里干吗?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江鸿已经彻底混乱了。
好热啊,空调制冷一点也不给力,教室里还挤了七十多个人,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早知道去年就努力点了,唉,千金难买早知道……可是就像以前班主任说的,有的人适合念书,有的人不适合……江鸿的思绪开始漫无边际起来。
江鸿总觉得自己这辈子有点失败,练长跑吧,没有练成运动员,跑到初中母亲就不让他跑了,理由是运动太厉害怕长不高,初二初三时,人是成功地长到了“接近”一米八,可跑步也不再成为升学加分项……念书吧,成绩总是不上不下,要考进第一梯队都很困难……小时候学钢琴,考过六级以后也没学了;学下围棋,虽然跟了个国手级的老师,也是半途而废,只学了两年。
什么都会一点,却什么都不精通,这就是江鸿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从前的班主任说,家里爸妈太溺爱他了,舍不得逼他,可江鸿觉得也不对,是自己的问题,不能怪罪父母,他们已经很爱他了。
唉——复读一年,我能念上好学校么?这种人生,什么时候才结束啊?
江鸿趴在桌上,活像一只被晒蔫了的狗。
睡一会儿吧,就睡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这趟旅游总是让他觉得很累,仿佛去工地上搬了五天钢筋而不是散了五天的心……
只睡一会儿……睡十五分钟……江鸿心道。
于是江鸿睡着了。
复读班上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没空管他,高四谁在乎你读不读?
别的特长他一般般,唯独吃喝玩乐外加睡觉,能够迅速进入状态。
江鸿不仅睡超过了十五分钟,还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穿着一身藏袍,站在宝石般的靛蓝色湖泊旁,那年他不过十四岁,有着清澈犹如湖泊般的双眼。
突然间狂风大作,天空中乌云密布,湖水轰然炸开。
一条灰色的巨蛟,从湖中飞出,在空中盘旋,天顶雷云凝聚,震撼世间的狂雷正在酝酿,顷刻间朝着巨蛟倾泄而下!
第一波炸雷共有三十六发,雷光瞬间照亮了天际。
“库鲁——库鲁——!”身穿藏袍的江鸿震惊了,他朝着天空激动地大喊。
但雷霆声瞬息将他的喊声掩盖,在那天崩地裂之中,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羊卓雍措湖畔,江鸿成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库鲁——”
六十四发、八十一发天雷接连落下,巨蛟在天际舒展身躯,雷霆令它的鳞甲片片剥落,闪电为它染上了黑金的色泽,它前额的独角在天劫之力下粉碎,仿佛引走了天怒的避雷针,取而代之的,则是两枚漆黑的龙角在不断衍生。
“库鲁——!!”江鸿双眼倒映着雷电,与那漆黑天空下盘旋的黑龙。
最后,天空中一发雷弹,竟是朝着他射来。
那条龙马上飞向江鸿,替他挡了一发雷电,空中无数黑色的鳞片,犹如烈火后的灰烬,在风里飘扬,散开。
“铃——”
下课铃响,江鸿蓦然醒了。
“哦,已经下课了吗?”江鸿揉揉眼睛,再看黑板。
“@#¥%……”
黑板上密密麻麻,全是笔记。
“好累啊。”江鸿坐上他爸的车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十五分了。
“累就对了。”江父聚精会神地开着车,说道,“人要生活,要努力,要拼搏,哪里有不累的?你看老爸年纪一大把了,也要陪吃吃喝喝、陪应酬,都累。”
“爸,我觉得我真的不太适合念书。”江鸿说,双眼望向外面梦幻般的路灯。
“别这么说,”老江对儿子很疼爱,他本想安慰几句,却念头一转,说道,“你也许在学习理工科上没有天赋,但考个好的大学,还没有到需要动用天赋的地步。”
“人一生中需要不断地去尝试,才能找到最适合自己做的事,但是啊,儿子,如果你现在放弃了,就连尝试的机会也没有了。”
“嗯,我会认真学的。”江鸿心想明天一定不能再走神睡觉了。
江鸿从小没被打过骂过,凡事家里都与他讲道理,他也明白道理,只是偶尔仍免不了会抱怨几句。
回到家时,母亲已做好了宵夜,父子俩吃过,江鸿便早早躺上床去睡觉了。
这几天他总觉得自己很累,注意力更难集中,也许因为玩了一圈,假期后遗症还没结束,只能慢慢调整了。
临睡前,江鸿整理书包与钱包,突然发现了夹在钱包里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片有点像贝壳一般的、比一元硬币面积稍大、不到一毫米厚的薄片,打开钱包时,“当啷”一下掉在了书桌上,弹了几下,质地很坚硬。
江鸿:“???”
江鸿拿起那片东西,有点像海鲜带子的壳,对着台灯看,充满了年轮般细腻的纹路,纹理犹如偏光的光栅,折射出绚烂的色彩。
平放在手里,这片漆黑的东西又隐隐泛着金光。原本锋利的边缘似乎经过人工打磨,已变得平滑柔和。
这是什么?江鸿想了想,好像是个护身符?是护身符吗?可是我从哪儿得到的护身符?大慈恩寺?这上面分明什么也没写。
江鸿第一直觉是,这是有人给他的护身符,却不知道这直觉是哪儿来的,反正就是认定了。
于是江鸿从抽屉里找到了红绳,在护身符外缠了几圈,把它缠紧,做成一个可以戴的简单项链,收进钱包里,用手工来让自己紧张了一整天的脑子放空片刻,再关灯,睡觉。
“爸。”
翌日清早,江鸿吃过早饭后朝父亲说:“今天放学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回家吧。”
父母各自“嗯”了声,江鸿便决定从这天起,自己坐地铁上学与放学,不再麻烦父亲接送了,毕竟父亲也很辛苦。
8月16日,处暑将近,地气鼎盛,地脉活动至此达到顶峰。
大地某处,地下深坑之内:
那是一个广阔的空间,从地面直到穹顶,悬壁内嵌着数以万计的石窟,每个石窟内“住”着一具全身赤裸的身体,那躯体犹如雕塑,又似生者,唯独双目紧闭,仿佛陷入了漫长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