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南岛的城市并不密集,依然保留着让人惊叹的自然风光。这里至今并未发现任何对人类有威胁的动物,理所当然成为了得天独厚的户外露营圣地,房车旅行是十分常见的一种方式。
林出没有尝试过房车出行,但是他身边有不少朋友喜欢。
音乐家们总是更会享受生活一些。闲下来的时候,他们喜欢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在原野,在山间,或仅仅是在路上,寻求到那些浪漫感性,足以铭记一生的瞬间。
与他们相比,林出的生活枯燥而忙碌,他的时间早就被各种行程与日复一日的练习占满了,没有一点儿喘息的空间。
然而紧绷着的弦一旦放松下来,心底对于很多东西的渴望就会变得愈发明显。林出看向沈风来,很难压抑心中对南岛的期待。
来到新西兰不过短短的几天,他的心境已经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等到沈风来挂了电话,林出迫不及待地问道:“是车子到了吗?”
沈风来点了点头说:“这辆车平时停在基督城的朋友那边。我让他帮我添置了不少东西,所以开过来有些晚了。”
林出把身体坐直,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随时可以,在那之前,”沈风带着他往停车场的方向走,“我给你准备了一个surprise。”
林出愣了一下,不明白沈风来怎么突然提到这个,神情茫然地看向他,“什么?”
沈风来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说:“走,我们去看看。”
*
沈风来的房车比林出见过的那些更高,也更为宽敞,大小与一辆巴士没什么区别,停在停车场上十分显眼,大老远就能看到。
车两侧的窗户明亮干净,已经被打开了,从一侧看过去,正好能看到对面一株盛放的蓝色绣球花树。
林出绕着房车走了一圈,语气里显出兴奋来,“这也太棒了吧!”
沈风来看了他一会儿,脸上也带着十分愉悦的笑容,“我记得谁小时候做梦都想要拥有自己的音乐大篷车?”
林出听了这话有些诧异,隐约记起了自己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是叛逆。大概是古典乐练腻了,他疯狂爱上了乡村摇滚,还买了一把吉他天天偷偷练,嚷嚷着要拥有自己的音乐大篷车,一边环游世界一边享受音乐。为此,还惹得视摇滚为“不入流”的老古板波利尼很不高兴。
林出的脸忍不住发起烫来,觉得有些羞耻,“沈风来,你怎么老是揭人短?”
沈风来说:“大篷车有点难度,房车倒有一辆,看你满不满意了?”
林出收住脸上的笑容,装作挑剔的样子用指关节在车身上敲了敲,接着凑近沈风来耳边低声说:“加上你,这个surprise算勉强满意吧。”
“哦?那你的要求是挺高的。”沈风来也笑出声来,在林出反驳他之前又说了一句:“还好,我的准备足够充分。”
说着,他按下把手,打开了房车的门,回头看向林出轻声说:“原本我想陪着你四处转转好放松情绪,后来却觉得,比起我,你可能更需要它。”
林出愣住了,心脏已经忍不住狂跳起来。
打开的车门正对着一扇景观窗,窗下有一架立式钢琴。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空气中跳跃的尘粒围绕在四周,琴身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乍一眼看上去,竟然像是一方很小的舞台。
——沈风来居然在房车里放了一架钢琴。
林出怔怔地看着这架钢琴,说不出话来。
有那么一瞬间,某些牢牢掩埋的复杂情绪全都从心底泛起,与年少时萌动的情愫纠缠在一起,反反复复在心头,难以冷却下来。
当钢琴和沈风来再一次占据了林出的整个世界,他却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骨子里流淌着音乐热情的少年了。
沈风来抬起温热干燥的手掌贴在他的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拍打着,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有了钢琴,会不会和你曾经梦想的那一辆更接近一点?”
他的手腕处是浅淡清冷的香水味道,语气低沉而动听,有一种奇妙的让人镇定的力量。
林出抿了抿嘴唇,独自跨上台阶,朝着钢琴走过去。指尖抚摸过红褐色的键盘盖,以及光滑的黑白键,看到琴谱架的下方烫金的英文:
C.Bechstein。
然后他微微笑起来,“在新西兰,这个牌子的钢琴是这么好买到的吗?”
沈风来站在车门外看他,神情好像很平淡,但又好像非常温柔。
“确实不太容易,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四角都做了特殊固定,可以跟我们一起出发。”他说,“你觉得这个surprise怎么样?能符合你的要求吗?”
林出觉得自己喉咙发干,过了会儿才用很低的声音说:“你想听我的演奏?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弹出李斯特。我觉得我心里的旋律是混乱的,只要坐到钢琴边,就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
沈风来也走上车,来到他的身边,“你太紧张了。你的音乐不该是这样的。”
林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现在的感觉。
他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哪怕沈风来已经忘了他们的梦想,但只要有音乐,他就可以独自继续下去,只要他付出足够的努力,就一定能够留住那个躺在佛根湖上看星星的夏天。
然而当他走得越来越顺畅,得到了无数人的仰慕与吹捧,就连波利尼都充满了自豪地说没有什么可以再教给他的,他却发现他的音乐世界始终都是空洞和苍白的。
从他指尖弹奏出来的旋律,无论往里面倾注了多少感情,都像一颗投入湖底的石子,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就像是在无人之境里日复一日弹奏的纳西塞斯,无论如何都填不满心底的空虚。
他能感觉到自己属于音乐的那颗心脏在慢慢冷却,就像他日益枯竭的灵感一样。
作者有话说:
注:传一次蜀香炸一次
[1]音乐大篷车:20世纪初期美国非常流行的一种乡村摇滚形式。乡村歌手们开着大篷车,带着乐器一边流浪一边四处表演,音乐形式也非常田园。
[2]C.Bechstein:钢琴品牌贝希斯坦。在德国有一句话叫“钢琴只分贝希斯坦和其它”。这是一个传承了数百年的钢琴品牌,也是钢琴之王李斯特一生挚爱的品牌。这个牌子的钢琴非常贵,尤其是C.Bechstein系列,不是那么好买的,一般都要定制很长时间。
[3]房车里可以放钢琴,只是路上的颠簸很容易让钢琴琴弦松紧变化导致音准出问题。所以在现实中,放电钢琴可能会更好。然而林出这个级别的钢琴家大概看不上电钢琴,所以最后还是写了立式钢琴。
第23章 重新开始
林出垂下了视线看着自己的手指,说:“是啊,我的音乐不该是这样的。”
沈风来微笑了一下,“我记得你说过,要开着属于你的音乐大篷车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把最好的音乐演奏给所有人听。”
“小孩子说的话你也相信啊?”林出问道。
“为什么不信?”沈风来很快回答道,“如果你的音乐被完全禁锢在歌剧院的舞台上,那会是整个世界的损失。”
林出轻声说道:“只有你才这么觉得吧?”
“谁说的?”沈风来笑了一声,他说,“不如你现在就弹一首乡村摇滚?我觉得龙虾车的老板一定会为你疯狂,说不定以后会喜欢你超过Tom McGraw。你看,你们都喜欢音乐,以及车。”
“胡说八道!”林出看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说的啊,你一定要想个办法,以后让老板每天都放我弹奏的曲子。”
后来沈风来把Zart叫上了车,然后转身把车门关上了。
Zart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次上这辆房车,熟门熟路地窝进了沙发旁边的狗窝里,它玩累了,需要休息,这里的环境让它很安心。
车头正对着码头,透过挡风玻璃能看到又有一艘观鲸船从码头出发,驶向茫茫大海。龙虾车已经收了摊,海边有零星的游客在散步和拍照。
林出看了许久,才终于在沈风来的目光中掀起琴盖,在琴凳上坐了下来。
他的双手在琴键上摆出一个手型,平复了一下呼吸,左手手指按下了第一个音。几个单音铺陈出引子,紧接着右手加入,滞涩的音节瞬间被流畅的旋律破开,在一个呼吸间便扑面而来。
产自德国的C.Bechstein,音色优美明亮,足以把所有高水平的键位跑动延展得清晰利落,是林出最常使用的钢琴品牌。
几秒后,从pp开始渐强渐快的琶音铺满了整个车内空间,跳音密密交织,重音沉重相和,是林出在许多场合都弹奏过的那段主题和弦。
艺术家们总有自己舒缓紧张、进入状态的方式,这并不少见。可如果只是热身曲,林出在这道音律里投入的感情未免太复杂丰沛了。
林出的崇拜者们笃定这段陌生的旋律是由他亲手写的,他们不断脑补藏在背后的浪漫故事,反复解读其中隐藏的音乐性,直到确定,它既没有搭建漂亮的和声,也没有严谨的对位和赋格。确实只是一段手法称不上多么高超,调性也算不上多么灵动的旋律罢了。
他们还给它起了个名字——“Lin’s crescendo”。
天底下大约只有沈风来一个人知道,这段神秘的主题不过是两个少年闲来无事斗琴的产物罢了。
——这是一段残缺的四手联弹。
阳光从窗外肆意倾泻,打在林出的侧脸上,又跃于他的指尖,最后在地板上投下闪动的剪影,与空气中飘动的音符一起编织出美轮美奂的画面。
沈风来依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倚靠厨房的吧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在光芒下演奏的林出。
林出弹着弹着,觉得整颗心都熨帖起来。
他的余光看见沈风来近在咫尺的影子,与记忆中那个从未褪色的身影完美重叠在一起。
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们理应如此。
这一刻林出无比笃信着这一点。
林出的眼眶发烫,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手指停顿片刻,很快,精致的四度音拉出层次,清澈透明的中快板取代繁杂的音阶,自黑白键上缓缓流淌出来。
装饰音把A大调装点得诗情画意,几乎要融化在此时此刻的阳光里。
——不是别的复杂曲目,正是舒伯特的D.664。
车厢内空间有限,音乐便在有限的空间里地恣意流淌,妄图用丰沛的感情打动唯一听众的灵魂。
这一曲终了,不用一字半句,缠绵悱恻的意味已经被陈述地淋漓尽致。
林出收回双手,回头直视沈风来的方向。删水银跳楼
车内没有开灯,阳光与阴影交错分明。沈风来也在看他,眼神专注而温柔,被阳光洒满的眼眸里只有林出的倒影,仿佛林出就是他的全世界一样。
过了很久之后,沈风来才从阴影中走出来,一边鼓掌一边说:“除了‘Bravo’,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小出。”
林出目光灼灼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问他:“你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是想忘都忘不掉吧?”沈风来偏了偏头,开了个玩笑。
钢琴大师波利尼不走寻常路,最推崇的音乐家居然是浪漫且小众的舒伯特。十几岁的少年人很难驾驭这种过分抒情的风格,他们小时候都没少因为这首曲子挨骂。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们早已不是当年争强好胜,又无忧无虑的孩子了。
“你的演奏非常惊艳,比我听过的任何一个版本都要惊艳。”沈风来说。
那一瞬间,林出的心里涌上浓郁的满足感。他仿佛被蛊惑一般开口问他:“那我以后每天都弹给你听,好吗?”
沈风来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好。”
林出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后连忙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你不会又在骗我吧?”
沈风来把他拉过来,托着他的掌心将手指全部都舒展开,又从抽屉里拿出指甲剪。
林出这才发现他的指甲已经有些长了。
沈风来小心翼翼地帮林出把指甲剪成平钝的形状,指腹轻轻摩擦他的指尖,说:“小出,至少在新西兰的这段时日里,我希望你的灵魂可以自由自在,毫无负担地享受音乐本身。”
林出问:“如果我做不到呢?”
“那就干脆走出来,哪怕重新开始都可以。”沈风来干脆地回答道,“我认识的林出,绝不可能在音乐上退缩半步。”
“重新开始。”林出抬头看向沈风来,同时弯曲手指,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沈风来,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沈风来与他对视了很久,眼神和语气都变得柔和。他说:“只要你需要。”
林出立刻认真地回答:“我非常,非常,需要你。”
沈风来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林出的头发,“那我就会一直都在。”
他的视线像深海一样静谧看不见底,似乎是极为深情的,又似乎过于平静了。
但是在这一刻,林出还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作者有话说:
注:
[1]Lin’s crescendo:crescendo这个词翻译成“高潮”,是音乐术语,指的是渐强段落中的最高点。写中文太奇怪了所以直接写了英文。
[2]舒伯特D.664:也就是舒伯特《A大调钢琴奏鸣曲》,很好听的曲子。舒伯特短暂的一生是非常坎坷的,活着的时候无人问津,饱受贫穷折磨,一直活在贝多芬的阴影之下,所以他的作品大多都是孤独的,哀伤的。D.664的音乐色彩是其中比较少见的明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