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程并不长,邵纯孜的思绪一秒也没有停转,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于邵云则还是那满脸淡漠,不知所思。
就这样一路沉默到了饭厅,饭菜已经在桌上摆好,海夷和桓风也都已经落座。
邵纯孜走到海夷对面的座位里坐下,邵云就近坐在他身旁,于是桌子两边二对二。
正式开始吃饭,很安静,也可以说很有吃饭的气氛,尽管有人始终食不知味。
「少主打算怎么处置这人?」桌对面突然响起这样一句。
邵纯孜愕然抬头,看向说话的桓风,后者的视线刚从邵云那边收回,显然他话里所指的人正是邵云。
邵云就是海夷曾经说过的那个闯入魔界的外人,这并不难看出。说起来其实邵纯孜也算是个外人,不过他是跟海夷一起来的,自然不在此列。
「处置?」
海夷啜了口酒,漫不经意地说,「不必麻烦,送出魔界就可以了。」
「呃,这样……」
既然是海夷的决定,桓风也不好置喙太多,只是——「他擅自开启漩涡私闯魔界,也太不合规矩了吧?」
「你不多说就行了。」
规矩不规矩什么的,只要大家不知道谁犯了规,也就不用在意。
那边厢,邵纯孜瞪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分明就讨论着在场的人,却好像当人家是不存在的一样。甚至连邵云本人都没什么反应,仿佛事不关己似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三个人都很强……
「这个人和少主是有什么关系吗?」桓风表示好奇。
再怎么说那人毕竟还是擅闯魔界,虽说海夷讨厌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也正因如此,他的做法才更应该是直接把人丢进水里淹死,或是送去给魔兽吃掉才对,而不是把人送出魔界,这样不是反而比较费事吗?
「和我没什么关系。」倒是和海若相当有关系。
到现在海夷才把目光投向邵云本人,眼带深意,「今晚就算了,明天动身去人间找海若,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邵云回道,「不过我希望能等无双醒来之后再走。」
「喔,为什么?」
海夷挑眉,「难道他和海若也有什么关系?」
「没有。」
邵云说,「只是他现在这样不方便动身,我也不想把他单独留下。等他醒来之后我们就立刻动身,不会再在魔界做什么,请放心。」
最后这句,是在做出保证?海夷眉梢挑得更高,视线忽然一转:「小春子。」
「啊?」
突然被拉进谈话让邵纯孜小小地错愕了一下,「什么?」
「你相不相信他?」
听见这样一问,邵纯孜更是愕然不已,过了片刻才领悟过来,这是在询问他相不相信邵云,是否真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做到……
所以,海夷是在怀疑邵云吗?当着本人的面?而且还把这种问题丢到自己这里来?!
邵纯孜无语地暗暗咋舌,下意识地向邵云看去,看到的仍是那样一张波澜不兴的脸,并且微侧过脸来看他,眼神也是沉静得无可挑剔。
他忽然感到有点懊恼,瞪了海夷一眼:「干什么要问我?」
「他是你父亲,不问你问谁?」海夷想当然似地说。
「……」可是这层父子关系多年来基本是有名无实,难道这家伙还不清楚吗?
邵纯孜皱了皱眉,脸色开始难看起来,「但我又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再说这是你们魔界的事,我相不相信又怎样?」
「如果你说相信他,我就相信你。」
邵纯孜猛地怔住,瞪着那张悠然从容的脸,简直不敢置信,刚刚那句话真是从这人嘴里吐出来的吗?又或者是他自己听错了吗?
当然不是,他其实心知肚明,他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呢,这又算是怎样?
这个人,是真的相信他?一直以来总是叫他笨小孩,嫌他幼齿、嫌他麻烦、嫌他这个那个,现在却突然说出——相信他?
这是在开哪门子国际玩笑吗?
邵纯孜更用力地盯着对方猛瞧,几乎要在人脸上盯出两个洞来,看到的始终是那副说正经不算正经、但也不象是恶意在开玩笑的表情……
啊啊啊,到底怎么回事?!
脑袋里一下子炸开了锅,让他彻底不晓得该怎么判断才好。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妈的!其实说到底明明只是一句「相信」,就两个字而已啊!居然搞得他这么不知所措……
「你是说真的?」到头来他还是不敢置信,忍不住再确认一下。
「你不希望?」海夷挑眉轻笑,欣赏着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不希望?
不!当然不是!他当然希望,真的……在这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的,更不知道这会让他这么高兴,能够得到这个人的信任……
可是——难不成是所谓的受宠若惊吗?他反而更加紧张起来,干巴巴地挤出话:「但是,万一我弄错了怎么办?」
「弄错了也没关系。」
「……」邵纯孜再次怔住。
没关系?是本来就无所谓的那种没关系,还是宽容大度的那种没关系?
老实说,以他对这个人的了解,他觉得答案多半是前者。然而心底里有个声音,又觉得……或许只是私心里的希望,是后者。
下唇不自觉地咬紧,又一次向邵云看去,依旧看到那张淡然如水的脸,不管怎么看,都不象是一个说谎者。
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不也就是顶着这样的一张脸隐瞒始终吗?这张脸又怎么信得过?
太难了。想要说「相信」,真的很难啊……
可是,要说不信?在这人已经摊牌了那么多之后?在已经确信这人一直都是他的亲爸爸之后?
……不行了,脑筋真的快打结了……
邵纯孜抱住头颅,痛苦地重重吐出一口气:「我不知道……」
「你不用急着决定,考虑考虑,想好了再告诉我。」海夷说。
邵纯孜目瞪口呆,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刹那间他几乎又要质疑,现在这是真实吗?真的是真实吗?
这样一个没心没肺没天良的人,居然对他讲这种话?而且偏偏是在这种时候——在他对一切都产生了质疑、甚至连自己都开始不太相信自己的时候,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要命啊!怎么回事……胸口怎么突然就窒闷起来?
明明理智上觉得这应该是好事,能够有个人相信他,这当然是好事吧?
可是胸口为什么还是这么闷,而且越来越严重,很难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恍恍惚惚中,蓦然听见一声:「纯孜。」
邵纯孜不禁呆了呆,刚转过头,就看见邵云走上前来,一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弯下腰,沉静的低语回响在他耳畔:「让你对我这么的缺乏信任,真的很抱歉。不用为难,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理解你。」
「……」
顿时,邵纯孜胸口如遭狠狠一拳,更加地窒闷难受起来,喉咙也干涩得象是堵满沙子,张着嘴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邵云也并不等待他回话,随即就转身离开。
邵纯孜直直望着他的背影,到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海夷也望着那边,微微眯起的紫眸中泛起一阵深邃。
这个人——果然有趣。刚刚的言行举止,如果不是真情流露,那就真的是太不简单了……
被说了那样的话,邵纯孜无疑是越发左右为难,越发不知道应该怎么决定才好。
不管什么前因后果,就算那个人曾经让他多么失望,多么不能理解,但终究,还是他的父亲。
而他一向又是最重亲情的——对这一点海夷也是早有见识了。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相信他好了。」沉默了很久的桓风突然发话。
而且还是一句这样的话,让邵纯孜很有些莫名其妙,皱起眉:「你说什么?」
「是他自己说无论你怎么决定都会理解你。」
桓风说,「信任这种东西反正又不值钱、又不能吃,为了这种东西,万一误了正事不就太划不来了?」
「……」邵纯孜发现,这人只要在不是和海夷说话的时候,还是满神里神气的。
而且,的确不能否认,他说的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万一信错,误了事,那真的很糟糕,可是……信任这种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值不值钱的问题吧?
如果这一次不信任,那么以后每一次也都会不信任,就像掉进一个怀疑的深渊,永无天日。
而如果这一次信任了,并且信对了,那不就太好了吗?
看到他脸上的阴郁中透出来一丝希冀,海夷眉梢微挑,忽然说:「桓风,你可以走了。」
「呃?」
桓风无辜地眨眨眼,「可我的晚饭还没吃完……」
「端走。」
「呃……是。」桓风果然乖乖端着饭碗就走了。
之后,邵纯孜把目光投向海夷,蓦地看到他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开的样子。
「等等!」
邵纯孜一愕之下把人叫住,「你干什么去?」
「洗澡。」海夷回道。
「洗澡?」
邵纯孜困惑,「你不是要……」
「不是要什么?」
「……」呃,不是要跟他有话说吗?
邵纯孜挠挠头,他看这人故意把桓风支走,还以为是有什么话要跟他单独说说呢……原来只是自作多情了啊?
叹气,心不在焉地回道:「没什么。」
其实明显就是有什么,不过海夷并不打算追问,就这样离开。
他一走了之,留下邵纯孜坐在原处继续出神……或者该说是更加地伤神了。
烦,真是烦得不行,而且烦恼的焦点从「到底该不该信任邵云」,变成了——海夷其实是希望他怎样,信还是不信?话说得那么轻松,实际上也真的有这么大度吗?而万一他信了却信错了,会不会惹出什么不好的结果?到时海夷又会怎么想?
他XX的,头痛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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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第六章(上)
邵纯孜找到海夷的卧室门前,敲敲门,无人应答。把门推开一看,果真没人在房里。
难不成还在浴室?从之前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分钟了吧!这家伙明明每天都洗澡怎么还这么能洗啊……
邵纯孜想了想,实在懒得稍后再过来看,索性就进到房里去等着。等了大约五分钟,海夷终于回来。
当他出现在门口的刹那,邵纯孜不期然地晃了神,居然有些瞠目结舌。
那人穿着一件简单合身的睡袍,若有似无的热气还在身上萦绕着,满头长发半湿不湿,略显凌乱,偶有几缕贴住了白皙无暇的脸颊和颈项。
这副画面,看上去真的是所谓的……什么出浴……
直到看见那个「什么」挑了挑眉,邵纯孜瞬即回过神来,连忙收起下巴干咳两声:「那个……我想好了。」
「嗯?」海夷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头发,走到床边坐了下去。
邵纯孜轻吸口气,一字一字地说:「我相信邵云。」
「喔?」
海夷再次挑眉,「你去和他谈过了?」
「没有。」邵纯孜摇摇头。
其实他是有想过去找邵云谈谈的,但后来还是决定不谈算了。
假如邵云还是在欺骗他,那么他再去怎么多问多谈,都只是让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被骗而已。而假如邵云是真心诚意的话,那就更用不着多说了。
所以……不管了!反正就这样,他已经决定要相信了——相信这一次。
虽然说,对于有些事他依然没有谅解邵云,但最最起码,他想他应该试着去谅解,在听说了那些事、重新认识了这个作为他父亲的男人之后。
如果他只是一味地排斥拒绝,那之前还努力追寻真相又有什么必要,什么意义?
归根到底,其实就是他自己不甘放弃。就当做是赌博,风险再大,他也还是想再试一次……
念头一转,又补充道:「不过有件事我要先跟你说好。」
「什么事?」海夷眼中露出兴味。
「虽然我说要相信他这一次,但实际上我自己也没有把握……」
邵纯孜攥了攥拳,语调渐沉,「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还是信错了,那都是我的责任,只是因为他是我的爸爸,不是因为你判断失误……」
不是因为你信错了我,就算有错也是在我,不是你错——
心里面这样默默说着,胸口没来由地有些发热,但是目光始终毫不动摇,坚定地凝视着对方。
那双修长的眼眸轻轻眯起,唇角也缓缓撩高,撩得更高,就那样低低沉沉地笑了起来。
邵纯孜但觉胸口的热度继续上升,后颈开始冒汗,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搞的。越糊涂,越是焦躁。
「你笑什么笑?」他貌似没有说任何值得取笑的事情吧……
海夷继续长笑几声,终于回道:「笨小孩。」
「你——」
邵纯孜嘴角抖了抖,就要回口,却又被对方截过了话。
「我说过了,你怎么决定都没关系,只要想好了就来告诉我。至于我本身信不信他,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
似叹似谑的话语,越发地意味深长,「小春子,我可没有让你在我和你父亲之间做选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