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沉默了两秒,回答:「你是我的孩子。」
「……」邵纯孜再次失去了所有言语。
在某个瞬间,他脑子里曾经闪现过「或许邵云其实不是我的亲爸爸,所以不管他是什么东西跟我都没关系……」的念头。但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念头很荒谬。
尽管没去做过什么亲子鉴定,但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他的血亲无疑,他懂,他肯定。
所以,他整个人的组成就是——爸爸是半妖半魔,妈妈是普通人,这样的他到底算是什么东西呢?或者什么都不是?
「凤无丕在什么地方?」仿佛为了把他的杂念打断,海夷向邵云提了个问题。
假如邵云的话句句属实,那么这个凤无丕的立场就很妙了,他是邵云的父亲,小春子的祖父,海若的心上人……虽然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样的人,如果有机会见一见也不为过。
但结果,邵云却说:「他死了。」
这个「他」所说的,似乎并不是自己父亲,而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而已。
当然了,如果总共就只见过一面,还被对方打得「魂飞魄散」,那的确跟陌生人也没什么差别。
「怎么死的?」海夷问。
「在他和海若的事过去一段时间之后,还是被尚浓知晓了那些事,两人大吵起来。尚浓怒火中烧,认为他不可原谅,并且在盛怒之下动了手。」
邵云说,「凤无丕没有还手,被尚浓打成重伤。不巧的是,那时候恰恰有大批仇家来袭,重伤的凤无丕已经没有办法退敌,他索性把内丹给了尚浓,自己作为掩护,让其他几个朋友——也就是苍啸苍显和莫清,护送尚浓离开。
虽然那些敌人是冲着凤无丕去的,但是得知凤无丕把内丹给了尚浓之后,他们又想争夺那颗内丹,开始追杀尚浓。尚浓一行被迫躲进那个山洞,之后……你也看到了。」说到这句向邵纯孜看了一眼。
邵纯孜当即明白过来,话里指的就是七岁那年他所看见的,那个纠缠了他十几年的梦魇。
现在回过头去仔细想想,这应该可以算是无巧不成书吗?
那几个妖进入山洞避难,正巧是去到了姚家老宅,正巧撞见邵云。几件事乍看上去似乎互不相干,却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早已经被凤无丕无意间联系在了一起……
「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海夷问。
凤无丕和海若的那些事,邵云是在场看见了的,没看见的部分也可以根据情况判断出来。而凤无丕和尚浓的事,发生的时候邵云不可能在场,按理说他不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当然也有可能是那几个妖告诉他的,但关键是,他们以为他是尚浓,而这些事对尚浓而言是伤心事,他们应该会尽量避免提及才对。
更主要的是,当时凤无丕和尚浓是为了私事争吵,这种情况下不大可能有外人在场,而且如果有人在的话,又怎么会不阻止尚浓对凤无丕下那样的重手?
所以有些事情,可能连那几个妖都不是很清楚,然而邵云却说得仿佛身临其境……
「因为尚浓。」
果然邵云另有缘由,「她的灵被我吸收,当中也包括她的记忆。」
海夷闻言颔了颔首,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
说到吸收灵这档子事,当时在冥界丰幽也曾经提及过,还说这很有趣。
的确,海夷也觉得相当耐人寻味:「食灵——这是什么术法吗?」
「不是。」
「那么就是体质?」还有这么妙的体质?
「可能是因为我的元神被打散过,那时我只剩下一个躯壳,不能说话,也只会做一些简单动作,在别人眼里看来就和痴呆儿差不多。」
邵云平平静静地阐述,「直到后来有人——无双,放了个灵到我身体里,发现我开始吸收那个灵,而且他再多放几个灵我也都能消化吸收,不论是人的,妖的,只要是灵我就没问题。」
「喔?」
果然是很妙啊……
躯壳这种东西原本是有容量的,依照规则而言,一个躯壳之内容不了两个灵,就如同一山不能容二虎。即使暂时容下了,一定也会互相排斥。
但邵云却完全不会,反而还能照单全收,更厉害的是,不会被那些灵喧宾夺主抢走他的躯壳……
「那些灵力你也都吸收了吗?」海夷饶有兴致地问。
邵云点头承认。
海夷也点点头:「嗯,很好。」
永远都可以通过吸收别人的灵来提升自身力量,等于说是只需收获,不用付出。这何止是很好,简直就是作弊到了极点。
这种体质,迄今为止还闻所未闻。
如果论其原因,邵云那堪称独一无二的特殊出身自然是一方面,更甚至,如果当初他的元神没有被打散过,也还未必能造就出这么作弊的体质。
之所以能够这样,有可能是他的躯壳或是潜意识为了自救,而自行进化出的功能而已……
这样说的话,他倒算是因祸得福了。
「其实并不一定壹加壹就等于二,有时候也会有一些浪费。」
邵云淡然地说,「不过基本上还是利大于弊。」
海夷并不打算仔细计较这种东西,只是偶然想到:「那魔呢?像神魔这样的,你也可以吸收?」
「我没试过。」
邵云的表情毫无变化,「也许可以。」
「喔?」海夷眼角泛起若有似无的深邃。
「我累了。」
邵云从椅子里站起来,「我想回房休息,可以了吗?」
海夷无谓地摊手,随他自便。
虽然有些东西邵云还是没有完全坦白,不过大体上了解这么多也足够了。等之后见到海若,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情况就到时再说。
邵云就此离开,邵纯孜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目光闪闪烁烁摇曳不定,最后终于站起来跟了上去。
海夷依然坐在原处,点了一支菸漫不经心地吞吐起来。
再接下来的事,让人家父子俩自己谈就可以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倒也是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居然被那笨小孩的乌鸦嘴给说中了吗?
海若和他,海若和小春子,他和小春子……千丝万缕的关系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啊。
--------------------
第120章 第五章(上)
邵云回到无双所在的那间房,刚在位于墙边的长塌上坐下,邵纯孜就跟了过来。
「来坐。」这样说着,邵云轻拍拍身旁的空位,显然对于邵纯孜会跟过来并不意外。
他的态度那么自然,毫无芥蒂——其实在以前他也都是这副态度,但那时候邵纯孜一直把他当做是尚浓那个狐妖,所以不管看到他做什么,都会认定他只是在惺惺作态。
而现在……
邵纯孜紧紧抿住唇,挪动脚步走上前,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到了榻前,并没有坐,直挺挺伫立的身影透出一种僵硬。
「你刚刚说的那些,全部都是真的?」
他问,声音也是硬邦邦的,「千真万确的?」
「千真万确。」邵云回道。
「所以……你从来没有被什么狐妖侵占过躯壳,你一直都是原本的你,真正的你?」
邵云点头。
对于这样的结果,邵纯孜当然是不会再觉得意外了,之所以这样问,也只是想要再确认一次……最后确认一次。
尽管一开始他死都不愿意承认,但是就实际情况而言,他不可能真的一无所察。况且都已经有那么多人这样说过——丰幽说过,海夷说过,邵廷毓也说过。
现在,就连邵云自己都这样说了。
他再不愿承认又能怎样?只是逃避现实而已。
而他已经不想逃,不能逃,也无力再逃了……
拳头慢慢攥了起来,强忍住心头的激荡,一字一字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一直都不告诉我?」
十几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什么时候不可以说?
非要瞒到现在,突然丢出这么一枚重磅炸弹……这冲击到底有多大,这个人难道想不到吗?!
虽然并不会真的把他炸死炸伤,但是精神上,他觉得自己已经体无完肤了啊……
「我并不想让你卷进来。」
邵云解释,「你,还有廷毓,我希望你们远离这些事。如果我把事情告诉你们,你确定你们一定能保守住秘密吗?」
面对这个问题,邵纯孜不禁语塞。
要保守秘密什么的……虽然他自认是可以做到,邵廷毓应该也没问题,但毕竟万事都没有绝对,谁能保证不会百密一疏?
所以才有俗语说,世上没有包得住火的纸。
「苍啸,苍显,莫清,他们都是尚浓的朋友。假如被他们知道尚浓已经死了,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做?」
邵云接着说,缓慢而清晰的话语很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信服力,「之前无双一直沉睡,而我的能力还不足以自保,更不要说是保护你们两个,所以我不能让那些事泄露出去,否则我们都将有性命危险。」
虽然说他的体质是能够吸取他人的灵力,但起初都是处于被动,需要先把对方杀死,再把对方的灵抓住塞进他体内,才能加以吸收。直到近几年他本身灵力增强之后,才开始能够主动吸取生者的灵。
他轻叹一声:「原本我应该让你彻底忘记那天的事,也免去你一直为此纠结烦恼,只是很可惜,你的记忆一次又一次突破封印,不断回想起来那件事,让我也无可奈何。」
听到这些解释,邵纯孜真的不知道应该是什么心情才好。
严格说来,他也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邵云的考量,然而,这么多年来他都一直被欺瞒着,为了那些事烦得抓心挠肺,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人格都快扭曲了,百般努力几乎都是白费,结果得到的答案却是一句——其实只是为了他好?
可是这些年来,他根本没有一天是过得很好的啊!而且……
「那我哥呢,你让蛇妖跟在他身边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也是为了要保护他?」
问完,看到邵云点头,邵纯孜终于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眼睛瞬间充血:「但是他死了!就是被那些妖怪害死的!你不是要保护他吗,为什么你没有保护他?」
「这一点,的确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邵云微微垂低眼帘,面无表情,「我很抱歉,这不是我希望的结果。我原本是希望廷毓留在巴黎,也想让你过去那边,因为我计划要打开通往魔界的漩涡,之后外泄的魔气必定会对当地产生影响,我不希望你们看见或者卷入进来。」
「……」
邵纯孜愣愣地望着他。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这个人还是早有安排的,而且也是为了他们好,早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的……
蓦然笑出声来,无尽讥诮:「计划,计划,什么事都是你的计划,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和哥的感受?是,你是为了我们好?那我们的心情呢,让我恨你误解你也不在乎吗?什么事都是你一手安排就好了,我们的意愿和心情根本无关紧要是吗?!」
邵云摇摇头,却只是沉默不语。
邵纯孜再次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话语:「到底有什么事需要你这么精心计划?你到魔界有什么很要紧的事要办吗,不办的话你又会怎么样?还有……你明明知道那个漩涡打开之后魔气会外泄,会对那里的人产生影响,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那些人会变成什么样?!」
「要达到目标,过程中难免有所牺牲。」邵云说。
「……」牺牲?
邵纯孜简直张口结舌。所以那些无辜的人们,都只是为了达成那种不知所谓的目标所必经的牺牲?更甚至——
「那哥呢,难道他也是你舍弃了的牺牲品,是不是?」
「不是。」这次邵云回答得很快。
然而邵纯孜的面色却更加阴沉:「真的吗?那我问你,哥出事之后,你有没有觉得难过?你有后悔过没有保护好他,你有吗?」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邵云点头。
「你真的有吗?」
邵纯孜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那之后呢,你又为他做了什么?还不是把他丢在那里,自己一转身就跑来这鬼地方!」
顿了一下,抬手指着床那边,「跟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一起!他真有这么重要吗?比你的家人——比你的亲生儿子还重要?」
邵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脸色依旧没有变化,很快又收回视线看向他,说:「苍显。」
「什么?」怎么会好端端说起这个狼妖?邵纯孜摸不着头脑。
「廷毓的死,我无力挽回。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悲痛欲绝,所以我把苍显留给你。」
邵云说,「我听苍显提过你的情况。你的封印已经松动,开始释放出力量。我想如果你再次妖魔化的话,一定可以击败苍显,为廷毓报仇,也让你心里好过一些。」
「……」邵纯孜真的是哑口无言。
原来,就连报仇这件事都是在邵云的计划之内……
一时间居然有点胆寒心惊,偏偏又不能说邵云错了。
事实上,假如不是亲手杀了狼妖报仇,他的心情大概也不会那么快就有所平静……
哈!用杀戮来获得平静,他的心理是这么扭曲的吗?果然还是因为,他身体里流淌着妖魔的血吗?
一刹那想要自嘲地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