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看见他,没理他,淡定地等到自己的咖啡,拿过就走,这时候麦克才发现他,紧跟了上来,跟着他走过街道,穿过小巷,上了大桥。安德烈才转身问:“你要干什么?”
麦克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
要知道,也许对安德烈来说,这只是他工作中的一件事,但对麦克来说,意义大不相同。
他才十六岁,没见过小镇之外的世界,他讨厌学校,也甚少读书,没什么爱好,和所有小城青年一样懵懵懂懂,靠好莱坞大片幻想世界,打发日子。直到安德烈在某个下午出现,在风雪交加里敲开他家院子的大门,带着血和风送回他父亲的尸体,安德烈并没有进门,站在院子里讲完了事,麦克就在房屋门口扒着门栏,远远地听着,他看着年轻的安德烈,头上一层冰晶,睫毛上有片雪,脖子和手上还在渗血,嘴角的一个小伤口结了疤,嘴唇开开合合的说话,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
麦克才十六岁,他从未见过这样平静决绝的眼睛,这样如同狂风暴雨来到却惜字如金的男人。安德烈讲完了正事,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这是他的钱。”母亲留他在家里住一晚,他说“不用”,又转身走入风雪。
麦克和母亲清洗父亲的身体,一笔一笔数着带来的钱,神父为亡父念悼词,医生说他死了很久了。麦克在夜里睡着睡着又哭醒,他悄悄溜出去,躲在房屋外哭一会儿,再回去睡觉,他越来越多地想起安德烈,他想问安德烈怎么带回他的父亲,他想念安德烈平静的眼神,如同风暴不能动摇他毫分。
为了得到一下安宁感,他试图靠近安德烈,他喝了安德烈的酒,抽了安德烈的烟,他待在安德烈身边,有若即若离的距离。安德烈身上没有苦大仇深的压抑,只有些淡淡的愁,安德烈不怎么高兴,但也不怎么伤悲或愤懑,多数时候他很稳定,麦克看不懂他。麦克叼着从安德烈嘴里抢来的烟,看着安德烈坐在窗台上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他盯着那张侧脸,脱口而出:“带我一起走吧。”安德烈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当夜,安德烈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安德烈如此问,麦克一时答不出来。他盯着安德烈,还没来得及梳理或理解他对安德烈到底什么感情,他自己又需要什么感情,他追着一个不了解的人,追过千山万水,现在这个人不理解地问他到底要什么。麦克犯了全世界少年少女都会犯的错,在面对年长人的盘问时,在尚不明白自己的定位时,他献出了唯一能献出的东西——年轻的自己。
他回答安德烈,想和安德烈在一起,想做安德烈的伴侣。
安德烈愣了一下,撇撇嘴笑了,这个词他很少听到,真够新鲜,他没往心里去,也不怎么相信,叼着烟转头走了。晚上麦克来敲他的门时,安德烈在房间内翻出一带黄色录像带,放出最大音量,让咿咿呀呀的声音大响起来,门口的敲门声果然停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远去。
但第二天,麦克仍旧来敲门。
晚上十一点了,安德烈洗过了澡,独自坐在床上,听着门口的敲门声。听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拉开了门,看着门口孤零零站着的男孩儿,比自己矮了一头,正盯着地面,没有认识的人,也无处可去。
安德烈把他领进来,扔到床上,压在身下,单刀直入主题,男孩儿哭叫起来,安德烈捂住他的嘴。
自那以后,麦克单方面以为他们成为了情侣,他买和安德烈一样的衣服,用同款的牙刷,跟着安德烈转悠,想学习一切,他充满崇拜和爱意的目光紧紧追随的安德烈,说些海誓山盟的话,安德烈笑笑打个哈哈蒙混过去。
有天麦克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说他以后要骑这个自行车,就像他在家里一样。他躺在沙发上问安德烈晚上吃什么,安德烈说意大利面,他跳起来去厨房,把意面从冰箱里拿出来。安德烈从卧室里走出来,很平常地拎起衣服穿上,拿上手机,点了根烟,走到门口换鞋,漫不经心地说:“我去买包烟。”
从此一去不复返。
***
伏基罗对面前的男人说:“他名声也是从这里坏的。说老实话,安德烈送战友尸体回家是件不错的事,他队长和红发也为他宣传了不少好话,你要知道,在这行里,出这种英雄不容易的,人人都各扫门前雪。”
男人抿着嘴:“但是上人家的小孩……”他皱皱眉,摇头,“孤儿寡母……”
“说的也是啊。”伏基罗倒酒,“所以那个叫麦克的小子恨死他了,后来自己在行当里闯荡,把他做的这事广为宣扬,你知道,安德烈干得不错,总会招人嫉恨,谣言越传越离谱,有人说他送尸体,也对着尸体做了那档子事,这就有点过分了。”
男人咂咂嘴,还是在强调:“但说真的,孤儿寡母……”
“也不能这么说吧,”伏基罗放下杯子,“你情我愿的事,那小子属于送上来的,安德烈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你替他开脱,只是因为他是你儿子。”
“不然呢,木已成舟,人各有命。”
男人刚才怀念情人的神情已不在,皱着眉又问:“或许他真的奸尸呢?毕竟也没有第三个人……”
伏基罗不乐意了:“他可能不是个大好人,但又不是个变态。”
男人自己内心长久以来对安德烈的过度美化,现在已经碎掉了。他喝干净杯里的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桌上放钱,伏基罗阻止他:“不用了,记我账上吧。”
“不不,我来付。”男人很坚持,看起来喝得有点晕,又自言自语,“他妈的狗崽子,一屁股烂账,真够狠的,应该下地狱……”
接着又看向伏基罗:“别介意,不是针对你。”
伏基罗撇撇嘴笑,朝他举举杯:“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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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浪子暴徒-3
安德烈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半,他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地抓了抓脸,伸手拽开窗帘,阳光倾泻下来,他偏开头躲了躲,穿上衣服起床,去冰箱里拿了牛奶,随手拍了拍他爸的门,叫人起床。等他洗漱完毕,坐下来往碗里倒燕麦片,随手拨了一下桌上的台历,明天是他十二岁的生日。
他发现伏基罗还是没有起床,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去拍了拍门,没听到什么回应。想着应该是睡得太熟,安德烈又坐回去吃早餐。
十点半的时候,他又拍拍门,仍旧没有回应,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头,推开了门,看见床上凌乱的被子,但没有人。
这时候,安德烈还以为伏基罗只是出去了一趟。
直到第九天,安德烈还是不知道伏基罗去了哪里,每天他都以为伏基罗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回来,只是出了趟门,毕竟伏基罗没有给他留任何口信,怎么会凭空消失不见呢?
安德烈把冰箱里的食物吃干净之后,才隐隐约约地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他在家里翻,又去伏基罗的房间里找,找到了几张大钞,还有一块金手表。他用钱买了很多东西,薯片、可乐、玩具火车和飞机、干面包、五种口味的果酱、一个蓝色的多功能酷炫水杯,拎着大包小包回了家。
可是,只又过了两天,他便把面包和薯片吃完了,玩具显然和水杯显然不能充饥,安德烈坐在地板上,用手指挖果酱吃。
这会儿他算了一下,伏基罗离家十二天了,去哪里了呢?干活去了吗?受伤了吗?
安德烈拿手机给伏基罗发信息,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停机,他去伏基罗的柜子里找一个黑色的小本,然后拿上钥匙,出门换了几个硬币,去了电话亭。
他给一个叫“胡子”的号码打电话,那边很快接起来,嘈杂的背景音里有个男人高喊:“他妈的滚……谁?谁?!”
安德烈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了声音:“疯狗在不在你那里?”
男人停了停,似乎是看了看号码,又问:“谁?”
“我是他儿子。”
那边嗤笑了一声:“真的假的啊?疯狗有儿子?你耍我啊?”
“他在不在你那里?”
“你给疯狗当儿子?你傻了吧你,”男人嘻嘻哈哈,还跟旁边的不知道什么人讲话,“喂,你们听说过吗,疯狗有个儿子。”那边一阵哄堂大笑,有些人讲起安德烈听不懂的语言,但大概是脏话。
安德烈挂了电话,给下一个人打。
一个叫“兰斯”的男人接了电话,声音听起来很严肃,一板一眼地说:“没有。你是他儿子,你住哪里?”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那边又继续:“疯狗还欠我们钱,我们得谈一谈,你现在还在纳索吗?”
安德烈挂了电话。
一个叫“直钩”的男人接了电话,听完很平静,似乎在抽烟:“哦,你是他儿子,你几岁了?”
“……12.”
“哦,你自己吗?”
“他在不在你哪里?”
“找不到他了吗?”男人说,“你在哪里?巴勒莫?”
安德烈舔舔嘴唇,挂了电话。
他犹豫了一下,还要不要再继续打,这些人总给他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他第一次直面伏基罗的关系圈,那些成年人话里有话,总给他一种不详的感觉,他之前跟着伏基罗去干活,在边边角角里打杂,偶尔见过这样的人,精明谨慎,阴冷狡诈,伏基罗在他面前或许是个懒惰又没心没肺的父亲,但在他们面前,或许也是同样这么一个精于算计、冷血无情的家伙。
安德烈又打了几个电话,谁也没有见过伏基罗,大家一则对伏基罗有个儿子大惊小怪了一番,二来对安德烈自己的事问了两句,有几次安德烈觉得对面的人甚至想拿自己做个筹码或交易。这时他有点后悔,或许他不该说明自己和伏基罗的关系,仿佛是把自己的信息暴露了。
他打电话无果,电话费用掉了他的晚餐。
他只知道自己在西西里岛的一个小镇里,至于是那个镇他也不清楚,意大利语倒是会说,当地方言半懂半不懂。
安德烈挂了电话,沿着街道往回走,长长的斜坡石板路上一格格的灰砖干干净净,街道两次彩色的墙壁和矮小的联排楼间人声鼎沸,男人穿着带领的T恤和亮颜色短裤,踩着拖鞋,女人穿着吊带和短裤,或长长的碎花白色的、黄色的裙子,在街上走着,和安德烈擦肩而过。
第十五天,安德烈连果酱也没有了。或许是他正在长个子,总是吃得很多,也吃得很快。他在楼下的面包店赊了两根面包,店里的老板很不高兴地看着他,两条翘胡子抖着,不情不愿地递给他,反复交代要尽快还,他从伏基罗来的第一天就不喜欢这个外国人,一看就是个不负责任的流浪汉,尽管看起来衣冠楚楚,但早晚要坏事,所以他不信任。
安德烈坐在台阶上看下面的街道,稀疏来往的人,街灯一盏盏点亮,从脚下一直向下点,点亮这条斜坡路下的尾端,和更热闹的横亘街道汇聚,仿佛小溪入海。
他啃着面包,在想伏基罗去了哪里?是不是死了呢?
第二十天,面包店的老板不愿再赊给他东西,并且要报警,在安德烈反复保证后才暂时放下电话,冷眼送安德烈出去,用方言骂了句外国佬,安德烈装作没听到。
很饿。
安德烈坐在台阶上下意识地咬自己的指甲,盘算着他还有多少钱。有个矮壮的男人走过来,穿着旧旧的灰西装,出了一头汗,拎着公文包,另一只手用手帕擦脸。他来到安德烈面前,说今天真热,然后递给安德烈一瓶果汁。
安德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实在又很饿,接了过来,男人在他身边坐下。
贴得很近,男人的西装裤若有似无地蹭安德烈裸露的光滑膝盖,讲话的时候热气喷到他脸上,问安德烈热不热,大手攥住他的小手,一手汗。
安德烈把果汁喝完,用力一扔,把瓶子扔到台阶下,扔到斜坡的石板路上,瓶子滚了滚,停在了原地,安德烈打了个饱嗝,看也不看男人,起身回家去。
第二十一天,他换了长袖衣服、长裤,运动鞋,去当铺卖掉了伏基罗的金手表,从面前老板精明的小眼睛来看,安德烈觉得自己被吭了,但那又怎么样呢。于是他带着半个月的食物的钱,回去了。
第四十天,安德烈又饿了。他已经尽量把钱换来的食物省着吃,但还是吃完了。他坐在地板上,肚子在叫,现在是晚上七点,他决定睡一下,睡着了或许就没有那么饿。
第四十一天,安德烈换上他的吊带背心、短裤,穿着拖鞋,坐在了台阶上。男人在下午四点左右出现,给他买了个面包,还给了他点钱,摸了半天他的脖子和背,六点半的时候回家了。
第四十九天,安德烈又没有了钱,没有了食物。他故技重施,坐去了台阶,但男人那天没有来。他望着斜坡向下延伸,太阳从西沉下去,橘红色的残阳洒在街道和每个人的脸上,在这条斜坡下,斜坡外的街道后,是大海。
安德烈觉得自己能听到海边的汽笛声、海鸥的叫声,以及一波波海浪拍打港口和山崖的撞击声。
他觉得伏基罗不会再回来了。或许死在外面了。
这让他很难过,他觉得伏基罗很可怜,独自、孤苦伶仃地死在了外面,他作为儿子,既不能送别,也不能祭奠,是个很不孝的人。
第五十天,停电了。安德烈从台阶上走下去,沿着斜坡走,想去看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