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站在你的病床前,枪对着赫尔曼,他悲痛欲绝,你也生死未卜。那时候我突然很自私地想,假如万分之一,万分之一你我再相遇,而我杀了赫尔曼,那你届时再看到我,要用什么心情面对我?……”
“你怕我恨你?”
“我倒不是怕你恨我,我只是担心你那时候爱恨交杂,太痛苦。别这么看我,我毕竟情爱方面算老手,爱我的人我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更何况你根本也没有试图掩饰。你单纯地恨我或者爱我都可以,但我担心爱恨掺杂你会自我拉扯,污染你一尘不染的心,这种苦不必受,你直来直往地活着没什么不好。
可能也因为我对赫尔曼还有残余的旧情,总而言之那个瞬间我决定不杀赫尔曼。错过了那次,就变成了赫尔曼追杀我,他也是念了旧情,不然我也不会从他的追杀下逃出来……”
艾森绷起脸,不高兴的番茄脸鼓鼓的,“‘旧情’这段跳过去,不要说了,没一句我爱听的……其他的继续。”
“其他的,还有什么,我都说了,我爱你。我爱你像爱一片云,一只小猫,一只小狗,一首歌,一个玄机,一把土,像爱一个更好的我自己。我只要想到某年某月某个时刻,你这么年轻,这么美好,却会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独自死去就心如刀绞,所以我来找你,想继续跟你在一起,你说是复合也好,找工作也罢,摆渡人也可以,总之我想继续陪你。
本来我不打算表白的,因为你其实是个很认真的人,不晓得你自己知不知道,我真怕我对不起你。
还有什么,你还要听什么?”安德烈笑起来,凑近他,捧着他的脸吻他红透的脸颊,“我爱你,爱你。”
艾森已经很难思考了,他的脸红已经烧到大脑里去了,估计得缓一会儿,自己嘟嘟囔囔,“说什么说,不考虑我感受……”
安德烈吻他的脸,他缩着脖子想躲没躲,低着头,握住安德烈的手心一层密汗。
然后安德烈问他:“那我们走吧?”
这时他才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这下安德烈有点难以理解了,还有什么比互通心意的两个有情人双宿双飞更好的选择吗?
艾森说,有。
安德烈懵了,手握着艾森要放不放,人生头回表白,给公主在塔下唱情歌,公主探出头来让他回去,安德烈一下子简直不知道何去何从。
艾森说:“因为我已经做好了离别的准备,你再来陪我,我就依依不舍,依依不舍就不自由,不自由就痛苦,我剩下没多长时间了,但是只要一看到你我就会想啊,我会想好可惜,真不想结束。于是剩下的时间我只会懊恼,过一种对每天都精打细算的生活,对分分秒秒斤斤计较,坐在火山口等火山爆发,对即将发生的事心照不宣,你爱我就是同情我,你陪我就是送葬。这样的生活,我不要过。”
“艾森……”
“所以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在此时,此地,分别。这就是为什么你那时候说要分手,我接受了的原因。为你,也为我。你去获得你梦寐以求的安宁,我就在广阔的天地继续自由,你说我总是仰着脖子往天上看,那就在最后也让我做我自己吧,我死也不必低头。”
安德烈说不出话,他理智上觉得艾森说得也没错,可是……
他看着艾森的目光,觉得艾森好像成熟了很多,并不是出于冲动才说出这些话,甚至也并不是违心佯装坚强。
“可是……”安德烈又说,“那艾森,你知道什么是骨质疏松吗?”
艾森愣了下,“什么?”
“是一种人老了就会发生的身体衰败,你说你要独自走,那你知道什么是老吗?你老要多少天?某天假如你突然走不动路,生了病,掉了头发,你要怎么办?然后你……”
艾森笑笑,打断安德烈的语无伦次:“你现在又开始恐吓我啦?”
“我不是……”
“我会在某一天开始老,老死的速度也很快,这我知道。”艾森不在意地耸耸肩膀,“这是厄瑞波斯的命运,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安德烈不死心,“那每个厄瑞波斯都得孤独终老吗?”
“我也不是非要孤独终老哇,”艾森摊摊手,“我人又靓,性格又好,那么多人爱我还来不及,说不定以后还有很多露水情缘呢。”
安德烈一时哑口无言。
艾森年轻的脸笑得倒是很明亮,安德烈多少有点生气,想把手抽出来,艾森没放。
廊道轰隆隆的越打越猛,声音越逼越近,艾森转头看了看。
安德烈不说话,也不动。
艾森看着安德烈背后远处一个慢慢形成的光圈,低头凑近他。
“也祝你开始新的生活,”艾森笑着看安德烈抬起脸,“你一定要找比你年轻的人谈恋爱,因为老男人……”他压着声音在安德烈耳边说,语气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抱怨,“都好坏好坏的哦。”
安德烈猛地有种现在就会失去艾森的感觉,两手都拽住他,“那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你会来我这里吗?”
光圈已经来到安德烈身后,一层层荡开涟漪。
安德烈看着艾森平静的眼神,突然猜想到了什么,他迫切地问,“外面的人会杀了你吗?”
艾森告诉他:“不会的。”
“那你今天会死吗?会吗?!”
这句话艾森倒是没有回答。
“你到底要做什么?!”光圈的到来带来超强的声波,安德烈一下子听不到声音,就好像站在轰鸣的直升机下。
艾森掰开他的手,安德烈感受到身后一股强大的吸力,这力量他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在小艾森的家里就曾经经历过,这意味着他即将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这就是分离了。
可艾森还什么都没有说,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然后呢?他回去之后呢,如此浩瀚的宇宙,无穷的星系和时空,不同的时间流速,交错盘旋的命运和因缘,他小时候阴差阳错的一次冒险就颠覆了自己和他人的人生,何况现在松开手?那要到何时再相见?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能相遇花费了多大的运气,是怎样一种赐福,一切过往的爱恨情仇都轻飘飘地原谅了,但是当下这场相遇,要如何可以不别离。
无能为力。
安德烈无可奈何地看着艾森,他的空间折叠着要带他走,他开始消失。于是在手臂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揽住艾森的脖颈,对他说:“我爱你。现在你可以对我下命令了,要我为你做什么?我要做什么?”
艾森吻吻他的耳尖,对他命令道:“别等我。”
而后安德烈被自己的空间带走,消散在艾森的面前。
艾森抬起头,看着漫天星辰连成一片,炮火在穹顶纷飞,滚滚浓烟从地上升起,好热闹的葬礼,好排场的礼炮,临近这一秒了,无数的艾森在天空上爆炸,呼啸着坠落,闪出红色白色蓝色的光,如同流星和陨石一样滑落天际,燃烧着死亡,密密麻麻的艾森们撞到了这里,临近最后一秒了。
这位罪魁祸首,只是站着抬头看,无悲无喜,心无旁骛,想起安德烈说爱他,低头笑了笑。
他转转头,看了看逐渐逼近的炮火,然后在漫天星光和燃烧的艾森照耀下,找了块巨大的石头,靠着坐了下来,等最后一秒的来临,石边的草丛里,竟然长出一朵红色的花,艾森大喜过望:“啊花花!”
这次他却没有折下来,他只是坐在了这朵孱弱的花旁边。
***
身后的怒吼和爆炸声随着她们走远,变得越来越模糊,一行人走着走着,芙里佳身边就剩下了同样无精打采的艾格妮丝。或许人在尽头的时候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所以自然而然散开了,芙里佳倒是想不出在这种时候她想做什么,于是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
艾格妮丝跟在她身后,小声地问:“你怪我吗?”
芙里佳也没回头,“怪你什么?”
“我叫住了艾森,不然他发现不了那个妖精。”
“哦这个啊,艾格妮丝心里还有以前的朋友,算什么错呢。”
艾格妮丝看看她,低下头。
她们就这么随便地走着,居然走到了杜嘉塔的家附近。她们经过这条路的时候,杜嘉塔正在二楼的窗户边向远处看,看巨刺和廊道轰轰烈烈的攻击,多少楼宇在炮火中倒塌,硝烟滚滚,弥漫着遮云蔽月,空气中飘荡着吼叫,声嘶力竭地装饰尊严,杜嘉塔想象一张张悲愤的脸。
她注意到寂寥的楼下经过两个孤零零的女巫,女巫好像也感知到了她,走着走着停下来,原地抬起头,和她对望。路灯一前一后映出萧索的身影,杜嘉塔不必问也看得出什么叫做失意、失败、功败垂成、无可奈何。
她趴在窗台上问:“你们去哪里?”
芙里佳说:“在散步。”
杜嘉塔看着她们,注意到有萤火虫飞到她们身边。
“你要一起来吗?”芙里佳问。
杜嘉塔答得很快:“我去做什么。”
芙里佳耸耸肩,“散散步咯,也不做什么。”
然后两个女巫又继续漫无目的地走,艾格妮丝摘下自己的尖顶帽,拿在手里转圈圈,唱一首爱尔兰小调。
她们向远处走,走过城市的高楼,走向偏僻的原野,田地里挖出灌溉的水道,清溪从中穿过,叮叮咚咚载着月亮流,艾格妮丝换着一首又一首歌唱,远离硝烟后月亮慈祥地铺在她们和金黄色的田地上。
艾格妮丝跳上开垦的水道,沿着石砖搭起的沿走,两臂展开摇摇晃晃保持平衡,灿烂的月光明媚动人,艾格妮丝唱一首日文歌,芙里佳没听过,转头问她这是什么。艾格妮丝说是UA的《水色》,芙里佳笑嘻嘻地说原来你还会日文,艾格妮丝说那当然了,我可是艾格妮丝。
这时芙里佳看到了跟上来的杜嘉塔,或许已经沉默地跟着她们走了很久,共同站在这片月光下。芙里佳对着她笑笑,也第一次看见杜嘉塔笑了笑。
她转回身,继续走,艾格妮丝唱着歌,三个女孩儿走在宽广的天地里。
杜嘉塔突然想起没用的卡丽,这时候,卡丽在做什么呢,害怕吗,有人陪她吗。
***
这个夜晚,这片月光下,同样望过去的还有少将,他眼见着一次又一次向厄瑞波斯发起的冲击尽告失败,自己也一秒比一秒颓丧下去,他环视周围,已经看不到大将和指挥官,他突然想念起昨天早上的一片糊掉了的面包。
在吼叫的人群中,只有他露出了悲怜的苦面。
而后,他跑了。
他扔下了配枪,解开了军装扣,他跑出人群,给自己的女儿们打电话,告诉大女儿赛琳娜他有多爱她,问她是不是和家人在一起,告诉二女儿卡丽他有多爱她,问她是不是一个人,那么爸爸现在去你身边。
站在最前线的,是安东尼·马歇尔,他愤恨的脸和怒怨的表情,让他陡然成熟了千百岁,敲散他所有的天真和理想,假如他有存活下来的希望,此生必将报今日的仇,他的声音如此悲痛。
在人多的城区,人群拥挤着,逃难的、抢劫的、避乱的、起义的,全都挤在一团,这样混乱的局面里,威利·雷瑟和妻子布瑞尔牵着他们今天12岁的女儿,在街边的椅子上坐着,看女儿闭上眼睛,带着生日帽,端着摇曳着烛火的蛋糕,许一个小愿望。世界如此动荡,人们慌不择路地在周围跑,喊的喊,叫的叫,威利·雷瑟和布瑞尔笑眯眯地一左一右,看着中间的女儿。她许了个关于玩具熊的愿望,露出灿烂的微笑,用她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努力地向蜡烛吹去。
现在,一切突然安静下来。
时空用一种显化的形式,倏地加速起来,接着如同翘首以盼万众瞩目的世纪钟响,人人都知道,这一秒,来了。
祈祷的修女种地的农民昏睡的酒鬼抢劫的悍匪织衣的梭女开房的情侣吵架的夫妻抄作业的大学生砸电视的糟老头黄昏恋的老太婆写诉状的血冤魂跳皮筋的小女孩收贿赂的部门官讨欠薪的孤寡老幼丧父的初中生费尽心机终于等来第一笔收入的女儿没日没夜鏖战等心血结果的打工仔被熟人压在床上强/奸的无辜人精心打扮求婚的少年人从监狱里走出看太阳的劳改犯饱受病痛拖人累己即将撒手人寰的久病人宝马铺路墙砖藏金的富贵子拿彩票跟着电视对号码数字的投机者模仿父母签字的小学生一张从南到北的电网哔啵地闪点火星落在土地里打滚的群狗身上数条东西贯彻的河流飘着轻薄的身体是起起伏伏的木头上面翻滚着青皮的癞蛤蟆在月光下厮杀呼啦啦喊出冲锋的声音向裂开的缝隙里奔跑挥着砍神的剑和枪在欢声笑语里躺倒在纸钞和银堆上裹紧丝绸的睡衣擦亮杀人的钢炮乘着炸药在星辰下飞落花丛烧出粉红色的火焰流到酒杯酿今晚九十九万的红酒泼在地毯被入门的匪徒踩得稀巴烂闪肿了粉面红唇咳出一串洁白的罂粟打着结向地下穿破地核轰隆隆敲开牛奶工的门牵着母牛走出牧场在沙漠里吃仙人掌开公交的老司机送报纸的小男孩下水道的修理工扫厕所的保洁员跳舞的少女烧书的老师读书的盲人钻井的管工偷窃的鹤赌博的狗受孕的蛇宿醉的猫跳舞的鹰搭桥的铁铺路的石架梯的木伏低的草焚烧的麦泛滥的火坠落的星燃烧的海。祈祷。
来。都。都统统来到这一秒。
这蔚蓝的时空。
艾森看着人声鼎沸瞬间偃旗息鼓,头顶死亡的艾森们被到来的这万丈光芒闪耀着,洁白的光缓缓地环抱一切,他注视着身边这朵花,静静地等待,他的脸被刺了一下,抬起手,接住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