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积月累,世家扎根名为权势的土壤太久了,燕帝或许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自暴自弃从韬光养晦的明君变为如今的颓废模样。
“父皇不想燕国就此覆灭,但是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燕无双张开手,一片落叶打着旋,悠悠停在了她的掌心,她的声音很冷静。
“秦随给我看了很多东西。西南一带闹饥荒,百姓易子而食,吃观音土涨腹而死;临宁城瘟疫瞒报,当地的官员是世家后代,命人封城自己全家出逃,十万人活下来的不到一千人,还有……”
百姓过得苦吗?
苦。
跟世家有关系吗?
有关系,但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
春江楼的饭菜依旧是吃一半扔一半,纨绔们依旧大把大把地给青楼赌场撒钱,千金难求的布料被小姐夫人们当垫脚,哪怕是这样,他们也依旧吝啬施舍给百姓一粒米,一口水。
说到最后,燕无双的声音有些迷茫起来:“可是不该是这样的,秦随带我从江南回到望京,他一直在杀人,可秦国的百姓……”
秦随一直被天下传闻成可止小儿夜啼的暴君,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甚至连秦国的百姓官员们也在咒骂他,说他不得好死,但是秦国的百姓偏偏都活的很好。
没有眼底青黑,没有面黄肌瘦,没有缺衣少食,什么都没有。
倒是也没有大富大贵,没有无忧无虑,但是百姓都在很平淡又很安稳地活着。
他们活着。
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秦随带来的人不少,现在都牵着马候在府外,秦随被安置在了一辆低调的马车上,众人只等一声令下,便可护送陛下回京。
燕无双用力地朝翻身上马的青年挥了挥手。
“秦随给我留了人的,放心吧。”
若史书注定要翻过这一页,那就让他们共同来当这执笔之人。
哪怕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但燕无双应该也不会后悔。
她是大燕的长公主,她是大燕的子民,她应该像秦随护佑秦国的百姓一样,为了燕国的百姓不遗余力。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也或许永远不会再见了。
隔着人群,燕无双看了齐景轩良久,久到眼眶都有些泛红,但那小将军却始终未曾回头看她一眼。
故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黑夜里,燕无双带来的人水泄不通地围住这条街,给他们拖延着回家的时间。
拖不了太久,但能拖一点是一点。
山水相逢,后会有期。
“可不要让我失望啊,陛下。”低低的女声消散在空气中,“您可是答应我,等您大婚的时候要八方来拜,万国来朝,还要给我的随份子打个折。”
她等着那一天。
“来人,收兵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秦狗:我帮你拿下燕国,你随份子随多点
燕无双:成交
——
第110章
沈惟舟带着秦随昼夜兼程, 沿途山高水远,幸好有人接应, 众人不停地换马匹换补给, 身后的包袱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几乎是一刻也不曾歇地回了秦国。
其实以沈惟舟如今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如此长途奔波, 但一来不知后方追兵何日会至, 继续留在燕国始终是不安全,其二就是……秦随一直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年轻的帝王一日比一日更困倦,明明刚走出邺昌不久就醒了一次, 却在短暂地进食和休憩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此后就一直是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有时候秦随醒来, 那双漂亮而凌厉的凤眸对上沈惟舟, 冷冽的杀意倾泻而出,会让沈惟舟生出一种难言的陌生之感, 但也不过就是一会儿, 男人就又恢复了那副湿漉漉的虚弱模样, 低声叫他昭昭。
半点也没有帝王的模样。
齐景轩和夜莺都没眼看。
当然,沈惟舟见惯了秦随这副模样,自然不会被他就这么糊弄过去, 他找来被自己强硬带上的王大海和不知底细的安秋明,可他们给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秦随没事, 只是身体比较虚弱, 心神劳累, 需要静养。
沈惟舟没有全信, 他始终忘不了秦随有一次醒来时那种冷漠又平静到极点的眼神, 连秦随快要死亡时都没有出现过的眼神,不是可以简单到用做了个噩梦来搪塞的。
但听了秦随的说辞之后,沈惟舟没有再继续深究下去。
就像他有系统和弹幕是个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一样,秦随身为帝王秘密自然更多,他想说的时候自己会说的,不想说的话沈惟舟问也没用。
沈惟舟并不知道其实自己问的话还是有用的,他的性子决定了他不会去做这种事,两个人就这么错过了一次互通有无的机会。
秦随没有骗沈惟舟。
他确实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又很熟悉,断断续续又模糊不清的梦。
梦里的事醒来就已经忘的差不多了,秦随只依稀记得那个梦是关于自己,关于无数自己身边的人,关于天下苍生。
还有一个决定。
“老朽今日而来,只为一事。”苍老的声音语气沉重,“如今骨肉相食,饿殍满野,田地弃置,灾祸连年,又加之横征暴敛,战争兵乱,行数十里,不闻人声……”
天下将倾,无数隐世之人撕破誓言出动救世,却愕然发现竟然无力回天。
这盘棋已经是死局,无论落子在哪一个位置,都是必死的倾颓结局。
那这还有什么可救的?
大家一起等死就是了。
梦里的老者继续道:“如若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陛下可愿?”
秦随听见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无所谓地开口:“不了。”
本就是局中人,再来一次也是重蹈覆辙,同样的过程加上相同的结局,可以,但没必要。
苍老的声音沉沉叹了口气。
“草民无能。”
年轻的帝王轻笑几声:“怎么无能?”
“不必如此,若说无能的话,也是朕的无能。朕没能达成夙愿,朕也保不了这倾颓的山河,朕没能成为那个活下来的……主角。”
哪有什么主角,哪有什么天命所归。
权谋征战倾轧,明枪暗箭阴谋阳谋齐飞,活下来的才叫主角,胜利者才叫天命所归。
成王败寇,秦随从不吝于承认自己的失败与无能。
“如果真的能重来一次的话,让你那个小徒弟活下来吧,毕竟也跟朕有几分关联。”
“天下子民是朕的责任,百姓也应该有百姓的责任,不必为朕忧心。”
老者沉默良久:“草民明白了。”
谁都听得出来,老者只是嘴上明白了,心里却还是有另外打算的,而这种打算并不在秦随所希望发生的范围之内。
重生?这种虚无缥缈的事,秦随不信,也不觉得有用。
就算再重来一次,带着所有的记忆和那所谓的剧情再重来一次,秦随也不觉得能避免这场注定的天下变局。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古往今来大势而已。
区别只在于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到底是谁,是否合适,是不是个把所有人往死路送的猪脑子,就像那剧情里所谓的主角一样。
老者似乎是要离开了,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垂坐高台之上的帝王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
“魏老,要不要和朕赌一把?”
老者吓了一跳,但还是好奇心战胜了那丝不祥的理智,他谨慎地问道:“回陛下,赌什么?”
帝王十分随意:“就赌你那个小徒弟。”
魏老:?
“又没人说过只有上位者才能执棋,棋子没有自己的想法吗?”帝王微微偏头,冕旒下的容颜模糊,只依稀听得出来,他好像在笑,“让无关紧要的棋子掌握自己的命运,反过来去影响棋局,众人皆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却不知道自己也是一颗棋子,身在局中,有趣,有趣。”
这次老者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道是秦随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点,老者突然心甘情愿地俯身一拜,语气郑重。
“好!草民赌了!”
“草民赌这条命,为草民的小徒弟和陛下赌一把,赌一个变数。”
“一个变数?”帝王玩味地笑笑,“允。”
如果真的有来世,那就让来世的他看一看,这变数到底能变到什么地步。
登台唱戏已经开腔,你方唱罢我登场,等到散场且再来看,究竟有多少人能听到曲终。
——
秦都,望京。
巍峨深宫内,长廊庭弄,檐牙高啄,白日里巧夺天工的盛景成了万籁俱寂的夜中猛兽,黑漆漆不见四周的永寿宫在一片连绵的建筑中显得格外高大,也显得格外狰狞。
一个眼角带着细纹的女人提着一盏宫灯匆匆走过,穿过朱红的宫门,掠过深碧的石板长阶,来到了一处不甚起眼的偏殿前,低声叫醒门口当值的两名宫女:“醒醒!”
“给太后娘娘当值还敢犯瞌睡虫,不要命了么!”
两名小宫女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借着宫灯的光线认出了面前之人是谁,着急忙慌地就要跪下求饶:“仲姑姑饶命……”
“好了,”仲姑姑打断了她们,“去通传,告诉太后娘娘——”
女人已经不复年轻的声音中含着一丝恐惧,她深吸一口气,宫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晃,映照的三人影子扭曲,形如鬼魅:“陛下回来了。”
“……”
片刻后,原本漆黑的偏殿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紧闭的大门敞开一道仅容一人可进的缝隙,里面的人躬身请仲姑姑进来说话。
仲姑姑把宫灯交给旁边的婢女,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之后,双手交叠,面色严肃地踏进了门。
殿内只点了几根蜡烛,光线并不明亮,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昏暗。还在燃着的暖炉边轻烟缭绕,似有若无的熏香让人心旷神怡。
转过头去,低调却华贵的暗绿色帷帐旁,一个只着里衣的女人正在被服侍着披上外袍,明明年纪并不小,女人却执意要穿鹅黄色的外衣,发髻挽起,浓烈的妆容掩盖住脸上的岁月痕迹,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语气莫名。
“陛下回来了?”
仲姑姑低头:“是。”
“现在已经到朱雀门了。”
女人闻言微微一笑,抬手制止了身后婢女的动作,婢女猝不及防下手中力道偏离,硬生生扯下一根半白半黑的长发,当即就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后娘娘恕罪,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婢女知道面前女子的忌讳,哪怕是请罪声音也不大,但即便如此还是被捂住嘴拖了下去。
女人抚过镜中自己的眉眼,依旧是含笑的:“太吵了,哀家不喜欢。”
仲姑姑没说话,只是把头低的更往下了些。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原本寂静的夜闹了起来。外面传来脚步杂乱的疾走声,可能是禁军,也可能是宫女和宦官。自最外围的白虎门开始,整个秦宫次第渐亮,所有的宫灯被高悬而起,帝王御令快马加鞭赶到内城,所有门禁解锁,以无可拒绝的姿态敞开,只为迎接那一人归位。
永寿宫也都点起了灯,不用女人吩咐,底下的人就手脚麻利地吹灭蜡烛,换上了更加明亮的油灯,整个偏殿顿时亮如白昼,周围的一切也都纤毫毕现,一如女人此刻隐晦的表情。
被骤然的光亮映得下意识闭了闭眼,女人再睁开眼的时候,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屏退众人,她缓缓开口:“陛下不应该回来的。”
仲姑姑犹豫了一下:“大人说,情况有变。”
有变?
女人冷笑一声。
有变没变的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每次都是这样,明明万无一失的局面,秦随那小狼崽子偏偏能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高云娴已经数不清这十四年里秦随到底逃过了多少次明枪暗箭,若不是前朝有人替她遮掩,她又足够小心谨慎,怕是秦随早就找到由头杀了她。
这次也是一样。
明明把秦随的行踪都泄露给云子衍了,甚至连秦随带去的人里都威逼利诱掺和了一手,云子衍是死的吗,这样都能让秦随活着回来?
“废物。”
阴郁覆上女人姣好的眉眼,她让仲姑姑把知道的消息都告诉她,脑海中不断思考着应对之策。
“梁王那边怎么样了?”
“陛下未曾起疑,梁王殿下是天阉,又不好政务,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户部尚书还是不肯松口吗?”
“不肯,大人说他会想办法。”
“暗阁的事有眉目了吗?”
“不曾。”
“……”
“你说陛下这次去燕国带回来一个美人?”女子压下心底的沉沉郁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多美?”
仲姑姑谨慎道:“奴婢不知。”
“听闻那美人喜着红衣,身子有些不好,一步三咳,待人接物还算柔顺听话。”想了想,仲姑姑又补充道,“深得陛下宠爱。”
都能为了美人调兵遣将威胁燕国,冲冠一怒为红颜,怎么不算深得宠爱呢?
“哦?”女子冷笑几下,“秦随那种暴君也会跟宠爱这个词搭边?怕不是放出的迷惑之术罢了。”
“哀家记得晋国那位九公主还在等着陛下?明天就召小九进宫吧,据说长相极好性子也不错,如果能入主后宫,也算是给姬衡玉一个伸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