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可惜,沈惟舟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动摇的人。
所以他把手从秦随敞开的衣衫中抽离出来,又给秦随把衣襟拢了拢, 很平静地告诉秦随——
“两个月前我也不是以死脱局。”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脱局, 秦随以为他是在被逼着选择某些事,其实不是的,就算是身在局中, 怎么走, 朝哪走, 走不走也都是沈惟舟自己选出来的。
在天算的时候他被困在盛明儒的局里, 他不愿意,所以他答应了替盛空阳赴秦, 完成那个并不算平等的约定, 借此光明正大地离开他生活了数十年的宗门, 去走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从离开天算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是由他自己决定,旁人看上去的困境和情不得已也是他愿意配合, 觉得有趣而已。如果他要走,秦宫困不住,姬衡玉云子衍也没办法, 甚至是秦随都不行。
没有人能左右他的决定。
秦随以为是他把沈惟舟扯进了这个天下之争的局里, 但帝王向来都有点自视甚高, 没有意识到沈惟舟想抽身离开的话之前有无数个机会:在秦宫无人在意的半个月, 那次夜里的追杀, 失散后的数天,秦随去苏州而把他留下的空隙……还有现在。
沈惟舟之所以还要回到宁安王府掺和这个局,不是为了任何人,暂时也没挂心黎民百姓,只是他想,他想这么做罢了。
[大家是不是都忘了,舟舟一开始出现的时候是没什么求生意志的。]
[对,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什么牵挂,也没什么值得他为之侧目的事物,所以觉得活着没意思。]
[所以秦狗的出现还是给了舟舟一个求生的理由了?]
[也不能这么说,现在来看沈惟舟只是觉得和秦随在一起发生的事很有意思而已,而种种经历的事又挑动他的情绪,让他有了深入的兴趣,所以他自己由被动参与棋局变成了主观上的想做执棋之人。]
[这不大美人的反派日常吗?遇到困难: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该说不说确实挺有意思,我刚刚切的是秦随的视角,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弹幕密密麻麻地掠过,沈惟舟没有在意他们正谈论什么,只是从秦随的手中把篮子拿了过来,翻了翻里面的盒子。
从中找出一个做工最精细也是最大的盒子拿在手上,沈惟舟知道里面放着的是什么,秦随也知道。
沈惟舟又等了秦随一会儿,见他好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之后,微微颔首,转身要离开。
就在这时,沈惟舟听见秦随笑了一下,很轻。
“哪怕可能会再死一次?”
沈惟舟闻言也笑了一下,语调温软,说的话却透着刺骨的凉薄:“那就死。”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天光透过阴暗逼仄的小巷,径直打到了乌发雪肤的美人身上。红衣在光下变成灼目的浅金,宽袖上的云纹荡起阵阵涟漪,秾红与瓷白交叠,衬得容色清绝的青年更加惑人,连被勾勒出的腰身都显得轮廓分明,挺直如竹节。
这次沈惟舟没有再回头,秦随也没有再开口追上去,因为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既然想,那不管结果如何,就是要去做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个人倒也真是天作之合,恰如其分,毕竟都是不把命当回事的疯子,所以可以旁若无人地从泥沼里爬出来,可以被碾碎了也意气风发,可以用萤火之辉与皓月争光,给所有人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划。
秦随听到沈惟舟最后那句话了。
“我知将死,仍愿赴死,如此而已。”
他知道宁安王府已经布下了重重杀局在等着他,稍有不慎就会尸骨无存,也知道无数人都在盯着他,以他现在的状况想死还真的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
“不过一死而已。”
秦随低低笑出了声,若不是顾忌着可能会有旁人经过,他甚至可能在此地放声大笑。
“昭昭也发现了什么是吗。”秦随慢条斯理地把衣服穿好,“几个蠢货自以为掌握了一切,其实还是……不过如此。”
“想从邺昌开始这天下之争的最后一环?想得倒是美。拿秦国内部的动荡和出兵来威胁朕也是不错的想法,但还是有点可惜。”
“朕从来不受威胁!”
身后听了自家陛下半天喃喃自语的两人听到这里终于再也忍不住,一起凑到了秦随的跟前:“陛下,真的不回望京吗,可若是云子衍所言不虚……”
要是那个姓云的王八蛋说的是真的,那他们现在再不回去后方就要被偷家了!
另一人小鸡啄米般地疯狂点头:“是啊陛下,盛……沈公子已经找到了,目前一切都好,报仇的事也可以往后拖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若是让云子衍把事情做成,那我们的粮草军需可就断了,不可啊陛下!”
而且陛下你已经暴露了身份,八成还跟我们之前去搞的小动作有关,敌国皇帝孤身一人在自家王都,再加上咱们的搞事也很可能被发现,怎么想怎么人家也该用尽办法弄死你啊陛下!
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能说的,只能自己在心里嚎一遍,然后默默憋回去。
其一是因为不敢,他跟着秦随血洗江南和望京城,一刀一个杀狗贼的时候是很兴奋,但要轮到他自己脖子上架刀他是不愿意的;其二则是因为,他觉得就算他说了自家陛下也不会听。
果然,下一秒,两人就听到自家陛下敷衍地开口:“哦。”
都不用问,这个“哦”字是什么意思懂的都懂,两人自动在脑海中翻译了一下,绝望地发现秦随说的是“不回”两个字。
但好在秦随也没想着便宜云子衍,于是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又最后朝着宁安王府的方向看了一眼:“回燕宫。”
……
沈惟舟再次来到宁安王府时是走的正门。
第一次入府时他尚且昏迷,出府时为了不引人注目和惊动旁人,燕无双是忍着怒气带随从和他们走的后门,因此沈惟舟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宁安王府的大门是何模样,并惊觉眼前的这座宅邸过去的辉煌与荣光。
朱红描就的大门前有四根石柱并立,两侧有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口衔宝珠,怒目圆睁,门钉上铺了一层金粉,上方有块“宁安王府”的匾额高悬,让人第一眼看上去感到古朴的沉淀与厚重的底蕴。
可惜,再夺目璀璨的朝阳也有落下的时候,就像积累深厚的门阀世家也会因为一个个小人物而渐渐变了滋味,最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自掘坟墓之后再给自己填个土。
在路上,沈惟舟已经戴回了那张被摘下的面具,现在他就是宁明欢,明明是宁安王府的二公子,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提着一个篮子镇定自若地站在王府门前,与一个不愿正眼看人的门房相对而立。
沈惟舟脾气很好地问了不知道第几遍:“请问可以帮我通报一下或者放我进去吗?”
门房态度不耐烦地摆摆手,这次终于换了一个说辞:“王府有贵客要接待,暂时所有人都不见,若是要见大公子就再等等。”
沈惟舟面色不改:“我是宁明欢。”
门房:“管你宁什么……王妃。”
紧闭的朱门突然打开,婢女安静地退到一旁,露出一个衣着雍容脸蛋娇媚的女子。
她冷着脸看向了沈惟舟。
作者有话要说:
秦随:老婆和我一起发疯(*^▽^*)
秦随:老婆真可爱
舟舟:工具而已
——
这段卡文了很久觉得不太满意,后期可能会修文
第97章
眼前的女子应该就是传闻中那位手段不俗的继王妃。
她穿着一身碧绿色长裙, 腰身婀娜,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同色系的玉镯, 纤纤素手上还有精致的翡翠戒指, 臻首娥眉,珠圆玉润,斜斜挽起的云鬓佩戴着金镶玉的头面, 每一件都告诉着众人, 它很贵。
这位继王妃对沈惟舟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从见他开始就像这门房一样,嫌弃地打量了几眼就移开视线, 并不用正眼看人。但此刻即便是冷着脸也能看出其容貌娇媚, 岁月仿佛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老去的痕迹, 但留下了更多的高傲与刻薄。
毕竟她今时不同往日, 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楼出身为众人所耻笑的侍妾,她是王府的当家主母, 有权利处置宁阳王在外面养的私生子。
又是意味不明地打量了沈惟舟几眼, 似乎是对青年的不声不响感到满意, 继王妃终于施舍般地开口:“让他进来吧。”
说完转身就走,隐隐有声音从空气中传来,寻常人可能听不真切, 但沈惟舟听了个一清二楚:“把这个小野种带到我院里。”
全程目中无人,连话也不直接对沈惟舟说,而是让门房和婢女转达, 用词也不甚好听, 把一个恶毒继母的角色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当弹幕纷纷为沈惟舟鸣不平时, 跟着转身回来带路的婢女踏进王府的沈惟舟却轻轻笑了笑。
有意思, 这个继王妃很关注他。
而且她很急。
要不然凭她对他的实际厌恶程度和他前几天在宁阳王府大闹的一场, 晾他几个时辰甚至是直接把他拒之门外都有可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厌恶一边要亲自来见,最后还要不情不愿地迎他入府。
能让继王妃以现在的身份地位还做到这种地步的话……沈惟舟一下子涌出好几个猜测,最后一一否决,只留下最有可能的两个想法。
而且没什么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穿过亭前的假山流水,再走过长而曲折的一道回廊,沈惟舟被引着进了继王妃的院子,最后站定在继王妃眼前。
继王妃没有让沈惟舟坐下,而是端起了茶杯,又一次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起了沈惟舟。她的目光很奇怪,像是十分嫌弃,又像是十分满意,打量沈惟舟的时候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冷哼一声,放下茶盏问沈惟舟:“可有什么隐疾?”
沈惟舟微微一怔:“没有。”
继王妃满意地点点头,出口的话又带着些许嫌弃:“瞧着是身子不太好的模样,太瘦弱了些,陶杏儿那女人亏待了我王府子嗣不成?”
陶杏儿想必就是陶夫人,沈惟舟从善如流:“不曾亏待。”
“那也不行,”继王妃悠悠地给沈惟舟安排好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府里补药不少,有需要就从账上支,把身子养好,可千万别出去说王府亏待了你。”
“还有,你和思凡的事本王妃听说了,小打小闹而已,但是闹到客人们面前不好看,宁阳王府现在不比从前,你娘可能没有教你这些,本王妃得告诉你——薛家的人,你得捧着点。”
“不要惹出什么乱子,闹到王爷面前谁都不好看,但让本王妃没脸,有些人没的可就是命了。”继王妃虚虚扶着额头,指甲上的蔻丹红得晃眼,“三日之后薛家有个灯会,听说就在玄武街上,长公主要与薛家薛六联姻,大家都是一家人了,那你的那把剑……”
沈惟舟平静地应声:“盛空阳想要?”
“可以。”迎着继王妃那没当回事的笑意,沈惟舟慢慢补上了后面那句,“让他亲自来取。”
“……”
虽然想回宁阳王府查点东西,但沈惟舟可没打算委屈自己,更没打算顺着这王府里的人的意思来。不管他们之前有什么计划,沈惟舟既然掺和进来了,那跟他有关的部分就得由他来写。
所以重回王府第一天,沈惟舟与继王妃不欢而散,准确的说是继王妃所提出的大多数要求都被沈惟舟给不冷不热地呛了回去,以至于到最后继王妃那张本来姣好的脸看着都苍老了几分。
但沈惟舟还是答应了几件事。
比如三日之后的灯会,再比如没事不要出宁阳王府。
回宁阳王府本就是为了查探王府里的秘密,在没找到答案之前,沈惟舟自然不会离开王府,至于薛家的灯会,听说有名有姓的世家高门都会派未婚小辈前去,皇室也将适龄未婚的皇子皇女都派了出来,看了弹幕的解释之后,沈惟舟觉得联谊这个词可要比灯会更加合适一些。
本来也要一起拒绝的,但想到燕无双,想到那个蜷缩在箱中眼神绝望的少女,沈惟舟还是答应了继王妃,那天陪着宁思凡一起前去。
宁思凡现在只有几个通房和两位侍妾,正妻之位空悬,要不怎么说人越没有什么越想得到什么呢,继王妃自己出身不高,但对儿媳家世要求甚高,直接让沈惟舟帮着留意一下云家和薛家的女儿们。
现在的燕国,除了皇室,云薛两家所掌握的东西最多,所拥有的话语权也就最高。毫不夸张的说,凭现在宁阳王府的光景,宁思凡若是能攀上云薛任意一家,那真可叫一步登天。
继王妃对自己的蠢货儿子很有自信,但沈惟舟想到宁思凡那天对盛空阳一行人卑躬屈膝予取予求的样子,只觉得血缘真是一个蒙蔽人判断的东西,按弹幕的话说就是这得加八百层美颜滤镜才能王八对绿豆互相看上眼吧。
总之,沈惟舟和继王妃达成了一点共识,但不多。不过拜这番谈话所赐,沈惟舟更加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继王妃如此容忍他的原因,跟宁思凡有关,更确切的说,是跟宁思凡顺利继承王府有关。
宁思凡继承王府,需要沈惟舟也就是宁明欢付出一点东西,而且最好是自愿付出,所以继王妃才对私生子的存在不闻不问,甚至让私生子跟她的亲生子享有王府的同等待遇,表面上还对“宁明欢”关爱照顾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