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迎接的管事弓着身赔罪,“我家老爷卧病在床,夫人久不在府上,只得小人来招待王爷,若有怠慢之处,还请齐王殿下见谅。”
赵敛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不在意地摇摇头,“是本王叨扰了。”
因提前下过拜帖,管事按照闻太医的吩咐,直接将赵敛引到闻太医卧房。
“老爷,王爷......”
闻太医拧眉闭目,显然还未清醒。管事意欲唤醒,被赵敛抬手止住了。
“无碍,让闻太医好生休息,王管事且去忙罢。”说罢,宴俊搬来椅子放在闻太医床头,赵敛顺势坐下。
见状,王管事微诧,略一思索,拱手行礼离去。
屋内只剩下三人,一站一坐一卧。
赵敛不复温润儒雅模样,面无表情地望着闻太医,手上缓慢而有节奏地拨弄着佛珠。打眼一瞧,有几分渗人。
闻太医好像在梦里也睡不安稳,白眉紧皱,双唇不住嗫嚅着,带动脸上干枯的皮肤,浓密的胡子也跟着颤颤巍巍。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平和样子?
好像赵敛盯得太紧,闻太医松松垮垮的眼皮几番颤动,缓缓张开。
一睁眼,瞧见端坐在床边的赵敛,瞳孔一震,惊得呛了一下,骤然咳嗽起来。
眼见闻太医边咳嗽边挣扎着坐起来,赵敛岿然不动,一成不变地捻着佛珠。宴俊立在他身后,眼皮也不曾动一下,无动于衷。
闻太医渐渐止住,颤着手够床头的茶壶,茶水倒了一半,一个不慎将之打翻了,凉透的茶水晕开,从桌上流淌到地面。
赵敛冷眼旁观,声线冷漠道:“闻太医也太不小心了。”
终于顺利喝到水,闻太医手掌撑住床面,费力地坐直身子,扯出一个笑来,“让王爷见笑了。”
赵敛嗤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闻太医顾自理理凌乱的被子,“老朽听说,齐王殿下要去封地了?”
无人应声,闻太医也全不在意,自说自话一般。
“去江南好啊,山清,水秀,人灵。”
顿了顿,慢吞吞地笑了,“王爷亲自前来是找老朽把脉开方子?”
闻言,赵敛伸出手放在闻太医面前,那手瘦骨嶙峋,一层又轻又薄的皮肉包着骨头,肌肤底下的青色血管静悄悄的,没甚活力。
闻太医把脉的手还算稳健,熟练地搭在赵敛脉搏上。
几息过后,又慢吞吞收回手。
“无须再开别的方子了,王爷只需照现在的方子吃药,半载即可。”
赵敛垂着眼睛,望着那只枯木般的手出神,良久,缓缓道:“那闻太医可得保重身体。”
“谢王爷挂怀。”
瞧着闻太医这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赵敛只觉无趣得很。只是看着这老东西,也好过独坐向微风。
闻太医任由他打量,他心里如何想无人知晓,反正面上是平和的。
一时间,屋内虽有三人,一股死气却开始蔓延,将里面三人淹没。
“有客人来了怎的还要瞒着我?”
忽然间,卧房外传来一道老妇的声音,随后是王管事着急忙慌的规劝声。
“夫人,没有客人,是老爷的同僚,夫人还是回房吧!”
闻声,赵敛蓦地笑起来,施施然起身,“看来是闻夫人回府了。”
闻太医面上的和气坍塌了。
“同僚怎的了?我见不得?”
说着,闻夫人就进了门,瞧见床边立着的两人,热情道:“二位大人来得早,不若......”
赵敛一回身,闻夫人倏地顿声,怔愣地立在门口,盯着他的脸,眼也不眨。
“还不把夫人送回房去!”闻太医用力地拍着床榻,朝后面跟来的王管事吼道。
然而不等王管事动作,闻夫人快步来到赵敛身前,直愣愣地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哭求道:
“大小姐你去看看南儿吧!老身求你了!”
见赵敛不为所动,闻夫人急急膝行向前,一下一下用力地将头磕在地上,“老身求你了大小姐!求求你去看看南儿吧!大小姐——!”
“碰——!”
一个茶杯被砸向门口,险险落在王管事脚边,这才拉回他的神智。
“把夫人绑回房去!”
闻太医急声呵斥,几番动作都没能成功起身,喘着粗气瞪着王管事,面目狰狞,不复平和。
王管事招呼来几个家丁,闻夫人却是猛地扑向床上的闻太医,下了死手摇拽掐打。
“闻怀仁!你把我儿还给我!你给我儿偿命!”
闻夫人手上不停,口中厉声嘶吼,那架势不像夫妻,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王管事很快带着人上前,动作迅速地将闻夫人拉开、捆绑起来。
闻夫人被拉开还撕声咒骂着闻太医,被拉着路过赵敛时立刻一变,凄厉地哀求着,“大小姐老身求你了!去见南儿一面吧大小姐!求你了!”
闻夫人头发凌乱了,额头青紫且渗着血丝,看起来好不可怜。
赵敛却是对着她,声音温温柔柔地回她,“闻夫人,本王不姓燕,姓赵。”
“啊——!”闻夫人凄厉地大吼一声,被捆缚住也不断挣扎,架着他的小厮一惊,赶忙加快步子,匆匆带着人离开。
等那发疯的声音逐渐远去,赵敛才轻笑着朝闻太医道,“闻太医保重身体,本王就先行回府了。”
说完,转身就带着人走了。
——
夜风不停,刮得窗扇不断响动。有一缕风从窗缝里溜进来,吹得烛光微微晃动,带得墙上的身影明明灭灭,闪烁不止。
赵敛索性放下手中的账本,来到窗前,将窗户关得更紧,锁上。
“吱——呀——”
门扉一开一合,素兰端着药进来了,放在赵敛手边,“王爷,该喝药了。”
“先放着吧。”
赵敛吩咐一声,提笔蘸墨,素兰便放下汤药,立在一旁给赵敛研墨。
不一会儿,一页龙飞凤舞的小字写完,赵敛轻吹几下,将之晾在一旁。
“东西都收拾好了?”
素兰顺势搁下墨条,回道:“都装上马车了,这会儿宴俊正在清点。清点无误的话,明日就能准时出发。”
“嗯。”
赵敛点头,见素兰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遂问她:“怎么了?”
素兰道:“王爷,沁香和沁雪想跟着王爷一同前去江南。”
府里伺候的丫鬟小厮,大多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被买进齐王府后,更是鲜少出门。
如今赵敛要远赴江南封地,便把卖身契都放下去了。江南的府邸去年春就建好了,丫鬟小厮也不少,等到了江南,无非花费几日适应适应,省得叫人背井离乡。
说起来,素兰也是京城人士,才跟了赵敛不到两年,已然是最得用的了。
“跟本王去江南作甚?山高路远的。”赵敛微诧,不知这几个小丫头哪来的胆子,竟敢离家这么老远。
素兰垂着头,微笑回道:“自然是王爷待奴婢们好,奴婢们便也想跟着王爷去见识见识江南的风光。”
“也罢,随你们吧——江南繁华,到时候你们都出府游玩游玩。”
赵敛想起这几个丫头的身世,也不阻拦,随了她们的心意。正好他也用惯了,舒坦日子过不了多久,大不了在江南给她们找了好人家,都安顿得好好儿的。
“哎,谢王爷!那奴婢先去叫她们收拾自己的行李!”小姐妹也能一道离开了,素兰一时高兴,行了礼就想退下,告诉小姐妹这个好消息。
还没离开呢,就被赵敛叫住了。
“王爷还有何吩咐?”
赵敛递过去一个匣子,“里面是京城几间铺子的商契,你保管好,以后若是回来了还有地方去。”
“王爷……”素兰疑惑,想说些什么,只是赵敛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素兰一走,书房内又陷入安静。
赵敛晃了晃神,重新拿起账本翻阅。
自阮朝青走后,他就不用等他夜访了。想起来有些轻松,但更多的还是空落落。没有念想,没有方向,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了。
等离了京,便当真了解了,尘归尘也好,土归土也罢。
江南是阮朝青的老家,若有朝一日他衣锦还乡,说不定......
想着,赵敛好笑地摇摇头,若真有那个时候,他已经化作一抔泥土,哪里还能看见这许多呢?
正出神间,忽而听见有人进门,来到里间却久久不言。
赵敛抬眼望去,“清点完了?”
来人却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怎么瘦了这么多?”
“嘶!”
一声轻响,赵敛手下的书页裂了道口子。
他,连阮朝青都认不出来了。
明明只过了一个来月,可是他好像很多年都没见到阮朝青了一样,些许陌生,些许局促,些许不知所措。
阮朝青也不遑多让。
他立在雕花书架边上,遥遥望着赵敛,有些僵硬地再问一遍:“怎么瘦了这么多?没好好吃药吗?”
赵敛回过神来,错开目光,缓缓摇头。
“哦......哦。”阮朝青点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怎么回来的?”赵敛又侧目看他。
忽然对上赵敛的眼睛,阮朝青心慌地垂下头,以问作答,“你要去江南?”
“嗯。”
赵敛收回目光,一下一下摩挲着书页上的裂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挺好的......江南......挺好的......”阮朝青讷讷呢喃着,不懂怎么应对这场面。
他想说收到于盛的信后,他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他想说江南多雨水,出行须得多加注意;他想说等春江水暖,他去找他游湖泛舟......
只是都埋在肚子里,难以吐露。
赵敛去了江南,便回不来京城。而他,除了京城,只能去往边疆,再去不得江南。说得再多,只怕是徒添烦扰。
“嗯,挺好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案几上的蜡烛顾自燃烧着,不知不觉融化了一小截。
赵敛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你回去吧,北都百姓等不得。”
阮朝青想解释他能提前赶回去,想想还是作罢,本就不该擅离职守,于是轻轻点头。
临走前,阮朝青细细描摹着赵敛的眉眼。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注意到赵敛手边的药,阮朝青蹙眉,“药凉了,让人再熬一碗。”
“嗯,好。”阮朝青头也未抬,翻过裂开一道细缝,将之掩埋在完好的书页当中。
“哦......那我......”阮朝青踯躅着,放不下心。
见状,赵敛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药碗被搁在案上,骨碌碌转了一圈,缓缓停下。
“走吧......咳咳......咳咳咳咳......”
一个不察,赵敛呛了一下,握拳抵着唇咳嗽。
阮朝青大踏步跑过去,轻手拍着他的背,“慢点慢点,别慌!”
“你......咳咳咳......你走!”
“我马上就走,你慢些。”
阮朝青手法熟练地给赵敛顺气,下一刻却被赵敛一把推开,差点撞倒案边的画缸。
“噗!”
赵敛猛地将漆黑的汤药吐出来,溅到阮朝青的裤腿上。
阮朝青却清楚地闻到一股血腥味。
不等反应过来,人已经揽着赵敛起身,“来人!来人!”
“阿敛你感觉怎么样?”
赵敛按住阮朝青慌张的手,接过手帕自己擦拭嘴角。
晏俊进来,看见阮朝青也不诧异,弄清里面情况,立刻出去吩咐人进来。
几个丫鬟鱼贯而入,有端着热水给赵敛漱口,也有利索打扫地面的,动作利落熟练,看样子早就习以为常了。
等赵敛洗漱好,阮朝青还处于手足无措之中,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试图听见些什么,眼中复杂难明。
赵敛擦干手,一侧头就见阮朝青正直愣愣地盯着他。
“我没事......”
“这还叫没事?”阮朝青不可置信,既气他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又气自己方才让他喝药,更恨这病不生在他身上。
糊弄不过去,赵敛长叹一口气,哄他,“这是排出体内的淤血,等排干净了也就好了。”
“赵敛,你当我是傻子啊?”
阮朝青不信,既想发火又不忍心对赵敛发火,憋得心里难受,又酸又闷。
“真的,不骗你。”赵敛望着阮朝青的眼睛,“前些日子才找闻太医看过,闻太医说了,这药药性烈,能排出经脉里的淤血,等喝个一年半载,淤血排净了,我也就大好了。”
他说得有模有样的,阮朝青却不敢全信,狐疑地望着他。
赵敛无奈,只得道:“不信你问宴俊,他亲耳听见的。”
闻言,阮朝青冷厉的眼睛蓦地盯住宴俊,不自觉带上可以隐藏的肃杀。
宴俊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
如此这般,阮朝青才稍稍放下心来。
“好了,青哥。”
一听赵敛还叫他青哥,阮朝青鼻头一酸,故作愤愤地歪过头。
见他这小孩子气模样,赵敛微微弯起嘴角,眼里流露出温柔,“快回去吧青哥,北都的百姓在等你。”
“嗯。”阮朝青鼻子哼出一声以作回应,顿了顿,问他,“什么时候去江南?”
赵敛坐回案前,温声回道:“过几日......等来年我身体好些了,入京给父皇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