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一般的女子已堕入浇油的烈火中,谁又能忍心再去给沾满鲜血的她一刀,姜流霜本能的抬头想看看天色,奈何浓密的瘴气遮挡视线,只能估摸的猜测一下时辰,以尽量不惊吓到她的平稳语气开口:“快两个时辰了,先出去吧。”
只是那算不得雪白的背影依然纹丝不动,一点颤抖也没有,自然也没有半分哽咽或啜泣,尽管从未见过她掉泪,即使在北漠时功力尽失的时候,在最难最苦,哪怕连走一步路都要气喘吁吁的残破卑微之时,最严重的也不过是微微红了眼眶。但姜流霜却私心想让她痛哭一场,这种时候当真发泄出来反倒让人放心。
萧白玉半抬在空中的手臂一直没有放下,她手中提着男子断气许久的尸首,按理来说气绝后的身体异常沉重,她却像是捏着一根羽毛,看似没有用上半分力气。但姜流霜又分明知道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到底压抑了多少沉重的,绝望的,愤恨的杀意,她亲眼看着男子骨骼尽断的脖上被掐破,圆润的指尖轻而易举的洞穿了层层经脉血肉,一个人在她手中像是一张一捅就破的宣纸。
姜流霜隐晦的叹了口气,此时不能连她也失了希望,然而黑雾冢是她们与秦红药之间牵着的最后绳索,若是这一根绳索也在这里断开,究竟去何处才能再寻到线索,亦或只能毫无作为的,在原地苦苦等待。
现下是一定得离开黑雾冢了,先前服下的解毒丸最多能支撑两个时辰,萧白玉先前又同蛊尸打斗动了真气,其实早已吸进了不少毒雾,她又比不得自己,再留下去怕是要毒气攻心了。姜流霜正准备再开口,忽见萧白玉手一松,被她折磨的不成人样的男子啪的一声砸进薄薄一层的尸水中,紧接着眼前一白,风声清晰的鼓动起来。
姜流霜眼疾手快的拉住了自身边掠过的身影,入眼的尽是她冰冷坚硬的侧脸,墨绿色的薄雾与昏沉的瘴气笼在她面上,将她如玉石般苍白的面色染成青黑,被拉住的瞬间她依旧没有放下力道,拉扯着姜流霜跌跌撞撞的向前冲了几步,才终于停下,缓缓转头看她。
暗无天日又蕴含着乍起光芒的眼眸,却看得姜流霜深深皱起了眉,骤然而起的危机感像是看到漆黑夜幕中的深海。深不见底的海洋边缘有一抹亮的刺眼的白芒,正要探出身子仔细去看,却蓦然发现那是潜藏在深海中的冰山一角,根本来不及躲避,便狠狠的撞在了黑色海水下的尖锐冰峰。
就是这样一双让人冷汗涔涔的眼眸,让几乎是泡在毒物中活大的姜流霜都卡了壳,但任何的迟疑都能让萧白玉毫不犹豫的甩身就走,幸而姜潭月在一旁颤声开口道:“玉姐姐,你要去哪?”
“烈焰堂。”短促的三个字落地有声,萧白玉眼中的光芒更加明亮,似是将死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是能为这最后一点希望,或者说奢望,拼尽全身力气般的燃烧的光芒。但这绝处逢生的光亮落在两人眼中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已经能看到她眉间一缕黑气攒动,明显是毒雾进了体。
姜流霜抓的她更紧了,只怕一松手她便会倏地燃烧成灰烬,她需要服下解药然后好好休息,瘴气中毒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但她显然没有这个打算,更别提能让她听进去劝告。
“去烈焰堂……做什么?那里听说已经……”姜潭月后半句话没来得及说完,便见堂姐一个踉跄,几乎要被萧白玉甩开的力道推到在地,急忙伸手去扶,揽着她的腰身接进怀里。
姜流霜跌进她臂间,额头磕在她肩膀上,撞上她肩头分明的骨骼,两人疼的都是一抖,却不知不觉形成了拥抱的姿势。鼻间萦绕的都是彼此的女子香味,两人都僵硬了一下,却谁都没有先将对方推开,只沉默的维护着这个许久未有的拥抱。
萧白玉的身影已消失在昏暗的瘴气中,姜流霜终于站直了身子,垂头活动了一下被甩开的手腕,庞大的力道震得她手臂有些发麻。姜潭月悬在空中的手臂愣了一下,急忙落了下来,余光不断瞥着堂姐,看着堂姐抿唇活动手腕的模样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她把堂姐暴躁易怒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着急道:“堂姐莫要生玉姐姐的气,她只是……”
“我知道。”姜流霜脸色阴沉,已不大想说话,但看着堂妹小心翼翼的模样还是开口解释道:“我没有生气,只是嫌烦,红药回来又要怪我没有照顾好她的白玉。”
“秦姐姐真的会回来么,真的会好端端的,活着回来么?”姜潭月眼眶发红,已经含了一包泪,只是强撑着没有让它掉下来,现在不是无助哭泣的时候。
姜流霜又叹了一口气,牵过她的手,跟着紫蛇的指引向冢外走去,一面肯定道:“会的,红药她绝不会这么轻易的死掉,她比你,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厉害。”
姜潭月吸了吸鼻子,听话的跟在堂姐身边,只要是堂姐说的话,无论如何她都坚定不移的相信着。姜流霜看着她终于抹去泪意,不可察觉的笑了一下,若是萧白玉能像她这个堂妹一样相信她的话,也就省的她们浪费时间在瘴气中拉拉扯扯,但是能让萧白玉如此相信的,怕也只有红药一人吧。
等等,若是这样想,她同堂妹岂不是……姜流霜像是忽然被针扎了一下,突的松开了两人相握的人,向前疾走了两步,如同被人窥见内心不可告人的隐秘,刹那间涌上的羞愧让她面上腾起了热热的红意。姜潭月不明其由,快走了几步追上她,又朝她伸出手去。
不,别靠近,永远不,就是为了远离才逃开中原八年的不是么。垂在身侧发冷的手指又被温热的掌心包裹,姜潭月靠了上来,正要疾言厉色的吼她走开,忽然就听到她在耳边轻声呢喃:“看着玉姐姐这样,我真的好难受,堂姐你还要如此么,你就不怕……”
怕什么,她没有说下去,但姜流霜听出了她喃喃的哀切,终究还是没舍得用力甩开,只是这没说完的半句话化作一根刺,扎进她心中,隐隐作痛,又下不去手狠心拔掉。罢了,谁教她是堂姐,大了几岁便要能容忍自己的妹妹,只要自己注意不要露出任何端倪,便随堂妹去玩闹吧。
后来还是用上轻功带堂妹离开了黑雾冢,即刻便从怀中掏出了解药塞进她嘴里,姜流霜虽不像秦红药那样百毒不侵,到底还是不大怕这种程度的毒气。只是那个甩下她们先走的人,由不得人不担心。
“堂姐,我们也去烈焰堂吧,我不放心。”其实不必她开口,姜流霜也会带着她追过去,毕竟她同秦红药交好八年,而萧白玉在秦红药心中分量多重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虽早就听闻烈焰堂已沦为一片灰烬,但当真看到如此惨烈的景象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烈焰堂被归为武林四大火器门派之一,自然也有一番磅礴气势,鳞次栉比的房屋大殿占地几十里。现在却只剩一大片荒芜的废墟,焦黑的瓦片堆成破落的山丘,这一片的天空还因为烟熏火燎而变得雾蒙蒙,烟火气几日不散,还隔着老远便被呛的咳嗽起来。
姜潭月不小心踩上散落在四周的瓦片,被烧焦的青石瓦一碰就碎,但灼烫的热度透过靴底直穿脚心,烫的她嘶了一声忙不迭的跳开。看来大火是烧了几天几夜刚刚熄灭,姜潭月捂着鼻子四处环顾,在一片烟雾弥漫的断壁颓垣中几乎都寻不到萧白玉的身影,当目光捕捉到蹲伏在废墟中,似乎与烧焦的瓦片融为一体的灰黑色后,一颗心忍不住揪了起来,像是被揉皱成一团。
萧白玉蹲下身,一块一块的拾起瓦片,过手的瓦片刹那间震碎成粉末,又接着去捡下一块,她像是看不见这一片有成千上万的砖瓦,也感觉不到瓦片上被烈火熊熊燃烧几日后包裹的灼烫。所有声音,所有景象,所有温度,外界的一切都在她意识中消失的干干净净,放佛被一刀斩断,只凭着本能挖开废墟,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衣物,骨骼的残留。
姜流霜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责难,她跃至萧白玉身边,不动声色的瞧了瞧她的面色,还好,中毒不深,即使再拖几个时辰也救得回来。
“烈焰堂一堂的人都死在这里,你就算找到了残肢断臂,你认得出是谁么。”姜流霜站在一旁,都没有做做样子帮她寻找,理所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回复,她也不介意,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姜潭月急急的想上前把萧白玉拉起来,都被她一抬手阻了下来:“别管她,任她去作。”
“这怎么行,玉姐姐毒气入体,得赶紧为她解毒才是啊。”姜潭月又想上前扶萧白玉起来,她实在看不得原本清丽出尘的女子沾上一头一脸的脏污,执拗在荒芜的废墟中寻找一点一滴的踪迹,可怜又可悲。但姜流霜也不肯让步的拦在她身前,语气是毫不关心的平静:“让她找,就让她把自己搞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看最后能不能如她所愿。”
姜潭月咬着唇看着堂姐,她的话意有所指,明显想让萧白玉听得清楚,不仅没有压低声音还刻意提高了些。即使堂姐不说明也能明了她的意思,却还是不忍心看着玉姐姐这般落魄,只得退后一步藏在堂姐身后,遮住自己的视线,陪着她默默站在一望无际的苍茫废墟中。
萧白玉埋头在烟雾缭绕的瓦堆中,动作不急不慢,拾起一片瓦认真的看看,没有熟悉的残留物便毫不犹豫的震碎,她重复着这个动作,随着日头落下又升起,她甚至能再瞧见瓦片覆盖下烧焦的残肢后心平气和的拿起来,仔细打量一番,再甩到一旁继续向下挖掘。
如果找寻不到任何一点有关她的踪迹的话会怎样呢?是不是就说明她仍然好端端的活着,即使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也绝不会凄惨的死在这样残破悲凉的废墟中。
一旦念及这点微不足道的可能,就忍不住要勾起嘴角。
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并没有,若是找不到便一直找下去,直到翻遍整片废墟,那个时候便能长长的舒一口气,露出久违的笑容,然后回到九华山静静的等待。若是找到了,便好好的为她收拾干净,拼接起来,寻一个风水好地,立一块庄重的墓碑,然后在她的墓碑旁为自己掘下深坑,安安静静的躺进去就好,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姜流霜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一天一夜,眉头还是皱了起来,她根本撑不了这么久,早该因着入体的毒气而陷入昏迷。但是……眼前的瓦堆很明显的小了下去,不夸张的说整片废墟没有少了一半也少了三重,萧白玉早已蹲不住,跪在身下不知还有几层厚的瓦砾上,一次次伸手抬手,她再无多余的力气震碎瓦片,甚至都做不到把它远远抛开,只是捡起又滑落,没有任何意义的重复着。
姜流霜觉得自己双腿酸麻的都感觉不到存在,放弃般的叹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指勾了勾,瓦堆下便细细索索的钻出一只小蜘蛛,顺着主人的指示窜到萧白玉腿边,小到看不见的尖牙一口咬破了她的皮肉。萧白玉刚刚抬起的手臂一僵,直直跪立的身影陡然一晃,隔了四天后头一次闭上眼睛,终于是倒了下去。
姜流霜踏前几步接住了她,早已备好的解毒丸迫切的塞进她口中,一手在她后背缓缓运功轻抚,让她将嘴里的药丸吞咽下去。刚准备牵起她的手腕探探脉搏,目光忽的一直,落在她血迹斑斑布满燎泡的手指上半天都挪不开。
烫起的燎泡又被粗粝的砖瓦磨破,又被火烤过得热度灼烫着,流不出一滴血,皮肉却是一层层被磨烂,一天一夜下来两只手都已是血肉模糊,染了石灰脏污一片,有些地方都能看到露出的深白色。姜流霜久久的沉默,原来当真有人能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怕是连许多有着血缘牵系的人们都做不到罢。
她用身体挡住了姜潭月的目光,堂妹本就心软,再让她看到这一幕保不准要难过成什么样子。只是萧白玉双手这幅模样,也不好胡乱包扎,不快点清洗干净上药的话,这双手废了都是有可能的。她干脆的扛起陷入昏迷的女子,本来还是用上力,但随即就发现根本没这个必要,失去知觉的身子虚虚的挂在肩头,如此修长的身子悬在肩上都没有一丝吃力的感觉。
只是烈焰堂离九华山路途遥远,在穷乡僻壤处寻了个小店住下后还是让姜潭月瞧见了她的伤势,只一眼便掉下泪来,想碰又不敢,只拿着洗净的手帕站在床边束手无策。姜流霜没法子,只好将堂妹赶出去买一辆马车来,自己接手了为她包扎的差事。
毒蜘蛛那一口足以让萧白玉昏睡一日,但检查她脉搏时才发现她身子极虚,经脉干涸,早已透支了内力,这一日的昏睡便要延长许久。也好在她陷入昏迷,两人才能安稳的带她返回九华山,这一去一回又耗了不少日头,沈绘在山口处等的是抓耳挠腮,没一刻闲得住,一见几人回来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
还没张口就看见姜家姐妹阴沉的面色,沈绘一顿,没问出口的话便咽了下去,结果已清晰的摆在眼前就没有再询问的必要。见到几人归来的喜悦之色顿时灰落了下去,帮着两人将萧白玉抬出马车安置在床铺上后,就默然的坐在一旁,眉头打成了死结。
楚画随后就进了房,先看了眼昏迷中的萧掌门,确认她平安无事后便站在沈绘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予无言的安慰。姜流霜被屋内沉重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气,心中烦躁更甚,突的站了起来大声道:“别整一副默哀的样子,谁都没死,只是暂时找不到罢了!”
众人都是一惊,几道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她身上,或惊诧或疑惑,但都带着一样的担忧关切。姜流霜缓了一缓,目光飘到床上,声音才轻了下来:“要是你们都这样,要她怎么办呢,都振作些,她已经够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