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渐低,带着几分不确定,更多的是咬碎在齿间的凶狠。萧白玉垂眸看着她裹着白绷带的手指,她这般尽力护着自己,到底是害怕失去唯一的庇护,还是当真在关心自己,想必就算问出口也会被她模糊绕弯带过。
其实方才交战时她本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只需缓攻游斗耗对方气力再寻破绽便可,只是见秦红药被铁链围住,那铜锤又迅猛重如千斤,便急于脱身而出全不顾防守。但也并不后悔就是了,受伤后见她神情焦灼,的确没有白费自己的心意,萧白玉伸手握住她纤细的皓腕,骨骼柔软却有强硬之措,只觉此女子锋芒毕露,势不可挡。
秦红药微露惊讶的低头看她,手腕安分的被她握在手中,命门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她指下,脉搏平稳而有力。萧白玉终于承认,她应是自己的第一位至交好友,可以安心的同她携手迎敌,不过并不打算把这句话说给她听,想必她又会摆出那副熟悉的自满表情,说不定还会反问一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房门在两人的沉默间被敲响,秦红药有些迟缓的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应是小二煎好了方子,她站起身,手腕从那人手中滑落下来,烙下些微凉缠绵的触感。打开门光是瞧一眼小二手中的汤药,似乎就能嗅到浓厚的苦味,小二看了看她行动不便的双手,试探问道:“要不小的来服侍那位客官服药?”
秦红药立在门口没有让步的意思,不客气的接过小二手中的汤碗,反手关上了门。她并不想有其他人接近萧白玉,尤其是那人还躺在床上的时候,不过就是手指各自裹了一圈厚厚的绷带,还不至于这点事都要借他人之手。
萧白玉欲要撑着身子自己坐起来,却被她一个眼神扫过来阻了动作,就看着她拥起被褥,在自己身后结结实实的垫了几层,才被她半拥半抱的靠坐在软垫上。秦红药用两根指头捏住汤匙,先嗅了嗅,又含了一口汤药,仔细品味了一会儿,确认无毒后才垮下嘴角道:“好苦,我有些同情你了。”
“你倒是挺会照顾人的。”萧白玉靠在床头眼眸弯了弯,还从未被人这样细致的照应着,虽是因为受了伤不得已,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新奇又舒适。还未等被夸赞的那人翘起唇,又悠悠的补了一句:“的确没白比我多活几年。”
“后一句是多余的!”秦红药拿眼睛瞪她,可以往震慑江湖的威严在她面前都不复存在,她被瞪了也只是波澜不惊的伸出手接过汤匙。
萧白玉看她一直端着碗凑在自己嘴边有些过意不去,但两人都有这样那样的不便,只得一人端碗一人喝药,便加快了吞咽的速度。烫口的汤药划过喉头,瞬间蒸腾起极重的苦涩,她虽然脸色不变,但显然捏着汤匙的手指都用上了力。
秦红药瞧见了也不戳破她伪装的平静,倒来一杯清水让她漱口,便让她好生躺下。自己坐在桌前翻出些瓶瓶罐罐,将怀里备着的暗器掏出,摆了一桌的飞针,飞刀和袖里箭,给暗器上毒后在窗扇大门旁布满陷阱,谁要是突然闯入怕是立马被扎成一个马蜂窝。
看着她为了自己忙前忙后,心中浮出极少见的安心感,萧白玉自及笄以来就独掌九华派,手下的弟子尚还年幼,遇了事还是要靠自己一个人。耳中听着她瓶罐暗器的叮当碰撞声,方才服下的方子药劲上涌,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
昏沉的困意来的突然又汹涌,一转眼就不知时辰几何,朦胧中腰上穿来阵阵刺痛,许是敷在伤口的草药药性过了,凉意褪去后就是灼烫的酸痛,她模糊的哼了一声。腰间的衣衫立时就被人掀开,指腹触上了青肿的伤处,忽然加重的疼痛刺醒了她,下意识的便想坐起格挡。
一只手扶住她肩膀,拍了两下,声音有些沙哑:“白玉,是我,大夫说这外敷的草药一日换四次,我看时间差不多该换了。”
萧白玉抬眼,面前的容颜在还未亮起的天色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看不真切,但看她外衫还穿在身上,想来是还未上榻。许是怕入睡后碰到自己伤处,就在桌旁坐了一夜么,感觉到她抹去了腰间已被捂热的草药,将伤处擦拭干净后才敷上新捣好的伤药,忽然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竟是有些心疼。
她上好药后将掀起的衣衫放下整好,转身欲回桌旁,手腕却被人牵住了。萧白玉偏过目光不去看她,低声道:“离天亮还早,你也躺一会儿。”
手腕上传来的拉力让她倒退几步坐在了床边,她依言脱去外衫,在床边斜斜的卧下,握住了萧白玉搭在她腕部的手。隔着绷带感觉不到她的温度,却知道她的手指服帖的躺在自己掌心中,秦红药捏着她手指笑道:“还挺有力气的,看来伤是好多了。”
被她这般照顾着,想来什么伤都会好的很快罢,萧白玉重又闭上眼睛,多年来冷冷清清的生活忽然参杂了另一个人的气息音貌,却无一丝打扰之意,自然的仿佛本该如此。
她的伤没动到筋骨,调息两日后被力道震出的内伤也逐渐复原,只剩下直起身时还会有阵痛发作。血燕堂的人没再来过,两人丝毫没放松警惕,上次一击不得手,下次卷土重来时攻势必定更加猛烈。秦红药上街市买了一柄长剑,虽不是什么利器,但有兵刃在手便可同她使出刀剑合璧,那招威力两人心知肚明,再来两队人马也不用放在心上。
第三日两人便离开村落继续前往杭州,在杭州城门口询问了下驿站的伙计,得知往西再行一个时辰就是竹叶村。萧白玉决定先在杭州集市中走走,寻一份伴手礼带给前辈,秦红药自是没意见,跟在她身后悠哉悠哉的踱步。
“小白连浮三十杯,你师父即用这句诗来描述他,想必他该是个好酒之人,提一坛酒带去不就皆大欢喜了。”秦红药给她出主意,萧白玉也想到了这点,只是听说竹叶村本就盛产好酒,不知能否在杭州寻到更佳的美酒。
两人脚下一转拐去了酒楼,太白楼的伙计正大声吆喝着招呼客人,见了她们二人眼前一亮,心道定是贵宾光临,忙上前迎道:“来客官请坐,要点什么好酒,我们太白楼茅台,吴酒,江西麻姑酒都是一等一的有名。”
萧白玉不摘斗笠,开口问道:“你这可有比竹叶村还有名的好酒么?”
小二喜笑颜开,搓手道:“姑娘您来的可真巧,若您早一天这么问那还真没有,可正好今天闫员外做东,午时要在咱这太白楼举办猜谜活动热闹热闹,这第一的奖赏正是闻名天下的好酒,百年庐泉酒,姑娘要不试试?”
虽不晓得这个闫员外是什么人物,听到热闹两字秦红药便来了兴趣,一口答应下来:“马上就是午时,那便等等吧,小二,来一壶清酒一盘牛肉。”
萧白玉倒也不反对,毕竟是去拜访师父的好友,礼数定要周到才是,这所谓闻名天下的好酒若能到手便再好不过。只是她从未碰过酒,光身处酒楼嗅着浓郁的酒气都有些头晕,更是碰也不碰小二端上的酒肉,光瞧着秦红药津津有味的享受。
秦红药看着她一副拘谨的模样,倒了小半杯茶水,掏出一个白色瓷瓶点了点,粉末状的东西倾入茶中,将杯子推到她面前:“这是肉豆蔻末,解酒的,闻着不舒服就喝一点。”
萧白玉接过看都不看就一饮而尽,果然脑海中混沌的感觉散去,渐渐清明了起来。秦红药若有所思的望着她手中的茶杯,看来她已经完全信任了自己,这本是一件终于得手值得欣喜的一件事,但却幽幽的沉下脸色,一颗心晦暗不明。
第26章 四海求凰
不多时日头升到了最高处,炎热的日光暖暖的烘着太白楼,从酒客的只言片语中大概听出了今日这场热闹的来头。闫员外的四名徒弟扫平了阴风寨得胜而归,官府嘉奖百姓奔走相告,好好给闫员外大涨了次风头,便搬出藏了许久的百年好酒,在太白楼设宴为自己徒弟接风洗尘。
“看来这闫鲁两位员外争了数十年,到底还是闫员外门下弟子技高一筹,阴风寨被灭,咱们以后走商也不必提心吊胆。”
“是啊,杭州城第一员外的名头非闫家莫属了,也不知今天这宴席鲁员外会不会来参一脚,若来了便有趣的紧。”
萧白玉在一旁听得明白,这热闹说的好听是为弟子接风洗尘,往明里讲就是光明正大的压住别人名头,想来是闫员外的弟子立了大功,正是春风得意气焰嚣张之时。不过听归听,她对这两人的争斗毫不上心,回头瞧见桌上的清酒早已经空了,又不知何时还叫了一壶烈酒,秦红药简直像是在喝水解渴般一杯杯往嘴里倒。
“一会儿便要去拜访前辈,你若是满身酒气就不带你了。”萧白玉忍了忍还是出声阻她,喝了一半壶也不见她面色嫣红,反而愈发泛白,看起来倒像是失了血色。
秦红药不在意的摆摆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目光虽依旧明亮,但不似之前灵动,只凝视着手中酒杯,也听话的小口浅尝了起来。说要看热闹的是她,可现在与周遭喧闹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也是她,鲜少见到她这般安静的模样,都怀疑她是不是已经醉了大半。
没等萧白玉再多问一句,酒楼的人声忽而鼎沸了起来,只见一行人鱼贯而入,为首的老者身形魁梧,披金带银,大掌中握着两枚保定铁球,十几斤重的铁球在掌中溜溜打转,依旧雄风不老。身后跟着的应就是他那四名弟子,都约莫二十一二的年纪,衣着考究,旁人见了都纷纷感叹一句英雄出少年。
闫员外站在台前,酒楼掌柜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他大掌一挥,底下登时安静下来,轻咳一声道:“今日承蒙各位赏脸,来参加老夫这几名徒弟的接风宴,这便是当今世上万两难求一坛的绝品,百年庐泉酒。就请掌柜的出几个谜题,谁第一个猜中的多,这坛酒便是那位英雄的了。”
众人争先恐后的看向那坛酒,要知道可是传说中天下唯有这一坛的美酒,若到手了放在市中去买,一万两……不五万两都有可能卖得出。当下便激动的拍桌扬声,催促着掌柜赶紧出题。
掌柜有模有样的清清嗓子,大声道:“老朽在这做个见证,这谜题都是老朽一人想出来的,答案么当然也只有老朽知道。诸位请听好,当路一颗麻,不足三尺高,风来吹不动,雨来就开花,打一物事。”
众人有的冥思苦想,有的交头接耳,闫员外同他四名弟子站在台上却是一脸镇定自若,不忧不喜。再加上掌柜那一句明显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萧白玉微微倾过身子,附耳低声道:“是油伞吧。”
气息吹佛在耳廓上,她清冽的香气甚至压过了浓烈的酒味,秦红药手指不可察觉的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扫视了一下各人的神情,点头道:“不错,但我看这所谓猜谜只是演来好看的,那老头根本就不想让出这坛酒。”
她话音刚落,闫员外的一名徒弟似是恍然大悟,合掌做顿悟状道:“我猜这谜底应是油纸伞,对是不对?”
掌柜连忙笑道:“公子才思敏捷,谜底正是油伞。好好,下一题,一将执鞭打火星,只见火星四面射,少时火星变金星,打一行当。”
秦红药同另一名弟子同时开口道:“这谜底便是铁匠罢。”她不出所料的勾了勾嘴角,明摆着闫员外这四名弟子早就知道谜底,只是借这坛酒做噱头博个大方好客的好名声,顺便还能显摆一下他四名弟子的文采飞扬,到头来这价值万两的美酒还不是落在他们自己人手中,看来想拿到这坛酒还得另想法子。
萧白玉也看出掌柜的是同他们一伙逢场作戏,顿时兴致全无,起身欲走,忽听酒楼外一个破锣嗓子喝道:“闫老头,你们姓闫的一家都这般爱做戏么,不如回家关上门演个够,何必来这里消遣众英雄。”
闫员外的四名弟子闻声变了脸色,各各皱起眉,眼中喷出怒意,只待师父一声令下就大打出手。闫员外摸了摸胡须,看着从酒楼外大摇大摆走进来的虬髯汉子,眯眼道:“鲁员外肯赏光赴宴,真是让老夫大为感动,怎么不见你的那几位高徒?噢鲁员外见谅,老夫一时忘了贵府的几位高足被阴风寨的贼子打伤现在还下不了床。”
鲁员外踏步进来,站在众人中冷哼一声道:“别人不知你那些破落事我还不清楚么,你倒是让你徒弟好好站出来说说是怎么扫平阴风寨的,硬是等我几个弟子同阴风寨拼斗两败俱伤时才出手坐收渔翁之利,闫员外真是教导有方。”
众人一听都不再做声,面面相觑,心中直道原来这两位员外争斗下竟是如此暗流龌龊,只是现在当着众人面撕破脸又不知会如何收场。闫员外扫了一眼台下之人,见众人眼神惊诧犹疑,便知大概失了人心,遂暗暗向弟子做了个手势,大弟子悄没声的隐在人群中,偷偷接近鲁员外,只待偷袭得手一招制人,好生挫他锐气。
谁料鲁员外也不是什么软柿子,他见闫员外不答话,便冷笑拱手道:“不过我来者是客,又怎能不带礼上门,这就送上黄金百两,祝你全家金玉满堂啊。”
忽然一股恶臭扑鼻,只见鲁员外身后有两人抢将而出,一人手提一只木桶,双手一扬,满桶泔水,一桶直冲人群中的闫家大弟子而去。另一人瞧见萧白玉刚好站起身,又见她白衣斗笠风姿翩翩,便以为是闫员外请来的贵客,不由分说一桶迎面泼去。
萧白玉眼见着秦红药还坐在身后没有起身,若自己侧身闪避,这一桶泔水势必兜头泼在她身上,她喝了那么多酒也不知来不来得及躲。念头瞬间转到此处,便单手抓住外衫衣襟运力一扯,只听迅速的崩裂轻响声,衣扣崩开腰带断裂,外衫脱身而出。内劲贯入衣衫,薄薄的一件外衫如船帆鼓风,将泼来的泔水尽数兜在其中。手腕一转,顺势甩出裹了泔水的衣衫,向手提木桶之人疾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