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扭过头看薛祈。

“你睡觉不？”他问。

薛祈从书上移开视线看他：“光线太亮吗？”

“没有，晚上看书对眼睛不好。”薛辰说。

“嗯，本来看完这点也就睡了。”薛祈收了书，放在枕边，拉了拉被子，准备躺下。

薛辰此刻起身，探着身子越过薛祈，就像趴在他怀里一样。薛祈冷不防他突然趴过来，等他那边的床头灯灭了，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关灯。

……

这小子！

薛祈顿住，薛辰关了灯就缩回去了，但也没立即躺下。

他在黑暗中扭头看薛祈：“你还不躺下？”

“你怎么不躺下？”

“我等着给你盖被子啊，”薛辰理所当然地说。

“……”薛祈默默躺下，自己掖好被窝。

薛辰把厚被子扯给他一侧，自己也躺下了。

薛祈把被子给踢回去：“自己盖。”

“你晚上冷！”薛辰又给他扯过去。

“谁说的，我就是热了才买薄的，”薛祈又给他扔回去。

薛辰说：“我这次半夜不知道醒不醒，万一醒不了，你明天肯定感冒！”

说完他不容置疑地又给他上了一层压封被子，嘴上还说：“你要是嫌热，就先把薄被子收起来，盖得好好的非要买这么早的薄被子，白天是热了，晚上温差大着呢。”

“你别闹……”薛祈无奈了。

“你才别闹！这是奶奶说的，她怎么不告诉你让你照顾我？每次都是奶奶给我念叨着睡觉别忘记关窗户，小叔叔容易感冒，被子盖好，小叔叔容易踢被子……”薛辰念书似的啰嗦一堆，末了又嘲笑地凑近他，气息呼出来几乎喷到薛祈的脸颊，“小叔叔，你说咱俩到底谁是小孩？”

“……”薛祈有点说不过他，只得由他去，想着等他睡着了再把被子踹一边去。

薛辰见他不说话，于是很有成就感，他小叔叔还是第一次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嘿嘿嘿……”薛辰傻笑，手贱地伸过去又想闹他。

薛祈有点受不了了，这小孩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猛地抓住戳他侧腰的手指，语气带着冰冷的嘲弄：“难道你这是跟我一样？”

第四十四章

“啊？”薛辰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

薛祈把他手推回去，自己翻个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他本来还想再补两句的，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怕搞太僵，把人推得太远，会回不来的。

薛辰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彻底醒了。

他被这话惊出一身冷汗，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

他惊慌了一下，又很快镇定下来，蓦然看着薛祈在黑暗中的背影，不知说给谁听：“当然不是，我只是喜欢跟你闹着玩。”

他急急地否定，心跳却停不下来。

最后他想，一定是玩笑开过头了。

从那晚以后，薛辰果然老实了很多，不再跟薛祈没大没小。

薛祈心里说不上来是放心还是失落，他必须这样做，敲他一记才能起到警示作用，不让他继续下去，不然即便他没什么，自己也要被折磨死了。

薛辰不在的空档，他从衣柜里拿出那本日记，翻了几眼，就踢过来垃圾桶，开始一页页撕毁。

还有那张照片，两人的合影也不少，他唯独单拣这张，每次翻看的时候，大哥的面容会让他对命运发自肺腑地感到服气。这样的感情，这样的关系，他除了认命，还能怎么样。

有一点点办法，也不至于如此。

少年时代没有得到很好的引导，他只能自我修复心理上的偏差，不是没有想过其他人，只是那时候封闭的认知让他感到恐惧，以为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不正常，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同时又对身边唯一的男孩感到好奇，他拿薛辰当参考，拿他跟自己对比，最后发现两人的行为没有什么两样，他自己看上去也没有变得奇怪。

等到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头来的时候，为时已晚，偏执就像桎梏般将他牢牢地困住……

而他又是矛盾的，小的时候幼稚地跟薛辰争宠，忧伤于大家因为薛辰的出生而忽略自己，全家的目光都在薛辰身上，他的角色因为年纪问题没能在心理上得到很好的转换。等到薛辰后来渐渐没有人管，他才来到他的眼前。

薛辰幸福地受宠时，他嫉妒他，讨厌他，薛辰孤单时，他又同情他。

不可谓不矛盾。

不过很快他就又发现，薛辰当真是跟他疏远了，虽然还是像以前那样的距离，对他尊敬又有分寸地叫着小叔叔，可是明显有了一丝丝冷淡，和躲闪。

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不过也松了一口气，这说明薛辰依旧是健康的，他依旧是那个只是家庭离异但天性纯良的小孩。他会有一份普通但可以赚钱维持生活的工作，还会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弥补他少年时候的不圆满，将来还会有一个孩子，像他小时候那样，或者任性，或者天真，或者倔强。

薛祈低下头去，他想了种种薛辰的以前及以后，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他也不敢想，他害怕那孤独无依的未来，也害怕被捆缚在柜中闷不出气的人生。

许多日过去，薛辰冷静下来之后，脑袋依旧混浊一片，里面像是塞满了跳舞的线团，原本规规整整的码放在一起，因为薛祈那句质问，全部都被震了下来，蹦蹦跳跳地扯开线头，纠纠缠缠地越来越理不清。

他原以为自己心中有数，却不曾细想，就像他身处迷雾之中，对于不远处的影子心里隐约知道那是什么，待他拨开迷雾靠近了去看时，却发现真相与他所想大相庭径。

让他的所思所想却常常像突然中断信号的电视机，花屏了一下，再重新连接的时候已经不是刚刚那个画面了。

人在职场显然不会让他们太有时间纠结个人私事，又有新的项目下来了，这次是两个。

项目经理小宋对于这次两个项目并行重新做了安排，公司总共四名前端设计师，段奇和另外两名老员工一起赶最重要的那个大项目，是关于一个汽车品牌的官网重建。这个项目要的急，涉及到的数据也多，客户那边提供了详细资料，但是公司也是第一次接关于汽车方面的项目，于是每天都能听到设计师在打电话跟客户沟通细节。

而另一个，是一个用户端界面，这个属于小项目级别，全扔给薛辰一个人独立完成，段奇可以从旁协助。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薛辰也很快调整过来心情，先投入到工作里，其他的事等忙完了再说。

所以，这几天薛辰都是很晚才回家。

起初薛祈没在意，后来接二连三地加班，他才察觉了，虽然不想让薛辰多心，但他还是忍不住在他又一次加班回来的晚上说道：“项目很急吗？我以前也没怎么见段奇加班这么频繁。”

薛辰加完班很累，构思了一天的结构图让他头疼，只想睡觉。

于是敷衍地说：“加班不很正常，我是新人没法跟有经验的比。”

“有困难的地方就找段奇，我早先就跟他打好招呼了，他不会不帮你，你……”

“小叔叔，”薛辰突然打断他，“我自己的工作我会负责，我不想因为时间赶不及而找别人帮忙，我会成长起来的，而不是一直活在你的保护下……”

薛祈一怔，随即道：“那挺好，注意身体。”便不再说话。

薛辰上床躺了一会，心里烦躁，闭上眼睡不着。

虽然是说好不再想，可忙完工作，回到家看到薛祈，他还是忍不住思绪乱飞。

尤其近日愈演愈烈，他简直想撬开自己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怎么了。

“下个月你要去深圳了吗？”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句。

“可能吧，有点小变动，还得看上面怎么说。”薛祈随意道，似乎根本不在乎去哪。

薛辰就不喜欢他这样子，仿佛什么事都跟他无关，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那到底去还是不去？”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再说，睡吧，明天公司有交流会，我有个报告。”

第四十五章

虽然项目很紧急，但是早先就定好的交流会还是要按时召开的。

公司太小，孟岩在外租了场地，虽说是交流会，但也差不多是变相请行业大牛来搞好关系。

段奇与薛辰都是公司刚来没多久的新人，对于公司长期合作的客户以及各方面的关系都不是太了解，此番过去多半也是凑个数，去见识一番，给自己放个假。

就像每次的一周例会，孟岩上台先说场面话。

虽然是有准备，可很多年没有面对着这么多人讲话，薛祈难免有了一点紧张。

旁边的王浩然见他时不时摸摸鼻子，心下便了然，他上前去笑着拍拍他肩膀。

薛祈蓦然回头，缓下来脸色，微笑道：“这么多有资历的，我真有点班门弄斧……”

王浩然鼓励地看着他：“怎么会，只是让你去发表演说，又不是讨论技术，上去意思意思就成，你忘了当初你在学校做学生代表的时候了？”

“那怎么能一样……”听他提及过往，薛祈也回忆起自己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找回了不少自信，面对昔日同窗的善意，他是十分感激的。

薛辰站在台下一直看着薛祈，他知道小叔叔聪明优秀，却从未见过他除了家庭生活工作之外的模样，看过他认真的样子，这种在众人面前发光发亮的神气，他是第一次见。

薛祈一身得体的银灰西装，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站在台上侃侃而谈，身后的幻灯片不断地进入淡出，周围都是衣着正式的人们，现代化的室内布置，无不展示着这个行业的优越感。

“他一直是这么从容，”王浩然不知何时走过来笑着说，“虽然大学时代很低调，但没有人不知道工商管理系的才子薛祈，当年我们校花的倾慕对象。”

那是他们所经历的青春，完全没有薛辰参与的日子。

薛辰没有搭腔，只望着薛祈出神。

薛祈的报告也就做了不到十分钟，他却觉得薛祈像是站在台上一生一世那样久，他重新打量他，重新认识他，以一个路人角度，虽然无法完全代入，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眼里的薛祈，从这一刻开始，不，或许从更早以前的某个未知时刻，就是他心里异样的存在。

这是一个太过于奇怪的存在，在薛祈身上，他看到了无限可能。

他想了又想，衡量了又衡量，无限可能的这个限度，无边无际，他尚且摸不准要定格在哪里。

薛祈走下来，一路都是一张张陌生笑脸，他微笑致意，偶尔停下攀谈，终于走出人群，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松松领带，朝门口走去。

“小叔叔。”

薛祈回头，正看到薛辰追来，“怎么了，”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薛辰递给他一瓶水，薛祈看了他一眼，接过也不喝，在手里随意拿着。

“阿祈，”王浩然远远叫他，比划着什么。

薛祈把水塞进薛辰怀里，又走进会场。

段奇两手抄兜无聊地走出来，看看外面的天，把身上的休闲西装脱掉，他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短袖，上面还是涂鸦，不过好歹算是穿了件正装。

他突然笑了一下，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薛辰被晒在太阳底下，此刻感觉到了热，走过来跟他一起站在门口，“无聊死，什么时候结束。”

“不晓得，今天这么多人来，扯皮得扯一阵吧，反正今天是上不了班了。”

“能早点走么？”

段奇挑挑眉毛，“要不，你跟你小叔叔说一声，咱俩先走？”

薛辰一扬眉：“为什么是我说？”

“都一样嘛，他们都忙，就咱俩最闲，你不是觉得无聊？我带你玩玩去怎么样，看你最近也加班到很晚。”

“上哪玩？”

“一个朋友开的酒吧，去不去？”

“走。”

段奇又是开着那辆豪车来的，载着薛辰离开会场，薛辰也没去跟薛祈说，只是路上发了条短信。

一听说酒吧，薛辰就自动以为是去喝酒，他也正好心中郁结无处发泄，好歹有了个陪他喝酒的人。

可谁知道一进那酒吧里，薛辰就立即感觉哪里不对头。

段奇带着薛辰在昏暗的光线下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面的角落，那边沙发里已经有了一个人。

“哟，少爷您还真来了，”坐着的人叼着烟窝在沙发里，两腿交叠着伸在沙发靠背上。

光线的问题让他的面目不是很清楚，薛辰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空气也不太流通，他一会儿就胸口发闷。

“这我同事，薛辰，”段奇走过去坐在另一边沙发上，也点上一根烟，他让薛辰，薛辰摆摆手不抽。

“叫我阿哲。”沙发里的人说。

“你好，”薛辰坐下来点点头。

“得，你们玩，”阿哲说着一立而起，整了一下衣领，就要走。

“给上点水果来，忙活一上午渴死了。”段奇说。

“知道啦大少爷。”

段奇拿过桌上摆的酒，开了两瓶，递给薛辰一瓶。

两人一碰，就对着瓶子喝。

薛辰酒量一般，刚开始不明显，看上去挺能喝的样子。

段奇喝了两口放下酒瓶，就看到薛辰那边已经空了半瓶。

他不禁笑道：“看不出来呀，还挺能喝，一直以为你是乖宝宝。”

“你才乖宝宝，”薛辰没好气地说。

这时服务生过来，端了两个果盘，一份零食，“少爷。”

这里的人一口一个少爷，薛辰就是再迟钝，也听出这称呼跟开玩笑的称呼不一样，便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家做什么的？”

段奇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咳嗽了好久才缓过气，他也无意于隐瞒，坦白道：“润和段氏。”

“那是什么？”薛辰不解地问。

“一个小破公司，没什么好说的。”

“你家开公司的？”薛辰惊讶地说，“那你还跑出来上班？”

段奇翘起嘴角：“我大哥在管公司，我穷啊，住房是租来的，车子还是我大哥的。”

薛辰摇摇头，搞不懂他们家，他也对他没啥好奇心，既然有酒，他就喝呗。

两人听着不知道是什么歌词的音乐，一会就干掉了两三瓶酒，然后各怀心事地坐在一边，都出神地瞪着台上唱歌的人。

然后段奇手机响了，他拿起一看，“得，说曹操曹操到。”

接起电话懒懒道：“喂，李姐，他又怎么了。”

薛辰看他懒散中略带嚣张的样子，不同于往日工作时候的谦虚有礼，就知道这人平日里都是在伪装自己，心中不由带了点不屑，对他的好印象也就降了七八分。

那边段奇说了几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挂了电话就一脸凝重地说要走。

薛辰也跟着站起来，他刚喝了一瓶酒，脸上有点发热，但还不至于醉。

“不好意思，我没法送你，我得赶回家去，你自己打车吧！”

“出了什么事？”薛辰略带关心地问。

段奇皱着眉头，抿了下唇，说：“我哥最近生病，不在医院好好待着，自己回家了。”

说完段奇就匆匆离开了，临走关照了阿哲，让他一会帮薛辰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