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得帮我两件事。”
林烨一奇:“郡王爷神通广大,还有你办不到的事?”
白麟挨个捏他修长的手指,从指根捏到指尖,要把轮廓都刻下来似的。
“不是办不到,只是由你去办更好。”
“我能办得了什么?莫不是每年给郡王上供香茗佳酿,搜罗奇珍异宝?淬玉斋的玉倒算的上佳品,约莫入得了郡王法眼。”
白麟笑着摇头:“烨儿,你有多能干,自个儿为何不知晓?”
“我?”林烨睁圆眼睛,“白麟,你可是说梦话呢?”
白麟不搭茬,只道:“这其一甚是好办。我出海那回,随的是杨家商船。人家颇为照顾我,纲事杨卓还有叫我留在船上的意思。如今一声不吭走了,倒欠了人家好大一个人情。你可否替我去赔个礼道个歉?”
“这倒容易。只是不知我去哪儿能寻着杨纲事?”
“不必寻纲事。杨老板客居宛海,回头我问着住处,加之银票,托人给你捎信。”
“以谁的名义送礼?”
白麟好生思索一番,拿不定主意,问:“烨儿觉得呢?”
“以海静郡王的名义就好。”
“那样岂非太招摇过市了?”
林烨摆首:“杨家势力财力都雄厚,往后说不准有需要他们照应的地方,送回礼,权当巴结了。”
“好。”白麟捏完手指,又去捏腕骨,“就依你。”
“还有何事?”
白麟抬眼:“你先答应,我再说。”
林烨挑眉:“这算什么?莫非又叫我跟你上京?”
“非也。”白麟淡淡一笑,“你既说过不去,我便不强求。”
林烨斜眼瞧他一阵:“你先说,我得掂量掂量。吃苦受累的不干,丢人现眼的不干,吃喝玩乐倒可考虑考虑。”
白麟看着他,忽怏怏一晒:“烨儿,我在你心里,还不若吃喝玩乐重要么?”
林烨心里“咦”了一声,又疼了一下,揉揉鼻子,道:“那你说吧,我能帮就帮,可好?”
白麟放开他的手,看向窗外,面色稍显失意。
“自古以来,卧龙凤雏多隐于山林旷野。如今我不比往昔,手无大权,无名无势,若想揽获贤才,只能由此入手。四处寻访,礼贤下士,定大费周章,难免事倍功半。”顿一顿,“我也不想叫你吃苦,可若不愿帮……我可真就孤立无援了。”
“你想叫我当说客,替你招揽贤才?”
“正是。”
林烨吃惊地张着嘴,连连摇头:“这我可办不到,与吃苦受累无关。只是自认没那么大本事,况且,我觉得合适,你恐怕不见得可用。”
心想,还好适才没答应,这牵扯社稷重担的差事,万不可做如此轻率的决定。
又道:“柳昭玉不成么?他口齿伶俐,满腹诗书,他爹在朝中地位又高,比我的号召力,强不止百倍。”
白麟却摇头沉吟:“我要的是怀才不遇、仕宦无途,只待伯乐相马之士,并非趋炎附势、接贵攀高之徒。所以这说客,万不可身居高位,如此一来,才能试出本事真假。烨儿,我的政见,你一清二楚,绝不会选错人。况且,你的才华不亚于柳昭玉,又比他更平易近人,和善温润,丝毫不带官腔,只有你最合适。”
林烨哑口无言,若照他这么说,当真找不出第二人。
可是……
“白麟,这事……我……”
“罢了罢了,我不逼你,当我没说吧。”白麟摆摆手,早料到他会拒绝,却还是挡不住满心失望,顿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感。怅然一笑,仰头往嘴里倒一杯酒。
那神情,与当日在王府中见到林烨时,一模一样。
林烨心中狠狠抽疼,跟巨石反复碾压过一般。心头一热,“啪”一掌拍上桌子,脱口而出:“我去!”
白麟愣住,刚咽下去的酒险些呛进鼻子。
连咳几声:“烨儿,你说什么?”
林烨皱着眉头:“我说,我去!你莫这副样子,我、我受不了。”咬唇撇开眼,不知是赧然还是伤心。
“烨儿,此事我本不强求,你无需勉强。”
林烨有点急,死死攥着酒壶把:“什么勉强不勉强,本少爷说一不二,既说帮,便帮到底,只要能助你一臂之力,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毫无怨言。只要,只要……”
声音发哑,说不下去了。
只要你安然无恙,只要在你心里,我并非无用之人,只要……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白麟呆呆看着他,心中一阵剑雨,一阵斜阳,交互而来,经久不息。
良久,微微一笑,颔首:“好。回头我修一份名单,托人带回来。你尽力而为就好,千万莫要勉强,千万莫要……莫要累着。”
林烨咬紧牙关,垂眼点头。
白麟原跟他对面而坐,此时站起身,将椅子拖到侧面,紧挨着坐下。给两人都斟满,递一杯给他,深情望进眼底:“烨儿,你我情分一场,拜不得天地,便喝杯交杯酒,如何?”
林烨接过酒杯,眼里闪着初升的繁星,微微点头。
白麟四下看看,见无人往这边瞧,与他手擘相交,各饮一口,深深对望片刻,再一干而尽。
一齐放下杯,杯口一正,一反。
十指相握,四目相接,两心相照。
窗外,玉钩出水,众星环月。往后却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不论能否相守,喝下这交杯酒,此生便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又说了好一阵闲话,林烨感到酒力不济,头晕目眩,脑袋里明星点点,一颗颗在白雾中闪烁。
扶住前额:“白……白麟,我似是、似是醉了。不该啊,又不是赤虎白……”
白麟静静看着他,握住柔软的手,不说话。
林烨勉力抬眼,混沌中看见他的眼神,浑身一激灵,骤然明白过来。
“白麟,你怎么,你竟敢……”
白麟还是不说话,黑眸中无际的苍穹,忽然飘起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如云似霭。
林烨头晕又慌乱,反握住情郎的手,断断续续道:“你何时……下的……药……”
白麟看他一阵,艰难开口:“交杯……”
林烨却没听清,眼前也逐渐模糊。
他心急如焚,死死抠着情郎的手指,费力仰着脖子,眼皮不由自主往下掉,声音嘶哑,似带上了哭声。
“白麟……别……别这样,我还想、还没有……”
还没有准备好告别,还没想好一睁眼,身边再没有你,该如何说话,如何谈笑。
还想看着你走,还想送你一程,再多看你几眼,哪怕仅仅是背影。
白麟接住他软绵绵倒下的身子,轻轻吻上颤抖的双唇,哑声道:“烨儿,乖,睡吧。”
林烨拼命撑起眼皮,可手脚已经麻木,再也感受不到指尖的温暖,唇舌不受控制,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只一遍遍重复:“不……不……”
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淌下。
眼中再也看不见情郎英俊而忧伤的脸,惟有幽暗夜空中,寂静了千年的银河。
白麟心中高筑的堤坝,被那道怨怼悲戚的泪水瞬间冲垮,轰隆巨响,肝胆俱断。
强忍着痛苦,结了账,抱起挂着泪痕的白衣人儿,迈进清冷夜色里,走向返回林府的路。
一面走,一面低下头,凝望那张比月光还柔美的睡脸,明知他听不见,却还是执着地慢慢诉说。
“烨儿,你莫要怪我。我不忍心叫你送我走,我宁愿……宁愿你一觉醒来,同上回一样,一切如常。”
“烨儿,是我不好,每次都离你而去,只留下漫长的等待。我会想法子见你,但我不知要等到何时。我不愿哄骗你,更不会信口胡言,给你无法实现的承诺,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
“烨儿,我们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我万分肯定,你是我此生挚爱。原可以叫你忘记我,另寻依靠,但我心里……烨儿,恕我自私一回,我希望你记着我,想着我,我不想、不想就这样分开。”
“烨儿,风有些凉,你冷不冷?记得要乖乖吃饭,好好睡觉,病了累了,千万莫要撑着。你用惯的安神露,回头我差人给你送来,送来好多好多,能用好久好久。不然半夜做噩梦,我不在,没人哄你。”
“烨儿,《朝暮集》上的朝暮二字,还是没机会换下。得空我再多写些来,换成你说的《代语集》。不过,凤求得了凰,却无法同枝而栖,听起来,是否有些讽刺?”
“烨儿,咱们快到家了,你脸蛋上红扑扑的,像极了酒醉的模样,很是好看。我便告诉他们,你喝醉了不省人事,可好?是了,那回也是在煮酒栈,你喝多了赤虎白,我在门外陪了你大半夜,可惜没告诉你。一会儿我也陪陪你,天亮再走,你只管安心睡吧。”
林府大门外,火红的灯笼高高悬挂,却照得人彻骨寒凉。
白麟在巷角停步,凝视怀中人紧闭的眼眸。
复又低下头,轻柔吻向他睡梦中依旧皱起的眉心。
“烨儿,明年,咱们还一起赏梅花,看烟火,你说,好不好?”
空荡荡的巷陌里,只有风的回声。
“菡萏谁摘忘盛瓶,灼灼不抵玉钩寒。鱼肠难载秋思重,尺墨未书袂影连。”
梅树下的绝句,从白麟口中悠悠吟出,多了分深情,少了分幽怨。
“烨儿,我既摘菡萏,便永不忘怀。你……你也不会忘,对不对?”
第五十六章:狼烟四起人憔悴
庆奉十七年正月初一。
青狼军派两千精兵,在万家灯火的团圆夜,趁虚而下,攻打西荣关。
狼军分作两支,一支悄无声息潜入西荣关两侧的寂寂山林,一支则候在黑漆漆的游子摊上,以火为号,里应外合,将欢庆新岁的守关战士杀得措手不及。
那青狼军头狼,头顶一撮白毛,一眼戴银灰目罩,生得壮硕凶狠,长牙血目,端的是威猛难抗。新上任的守关大将乃是禁卫军出身,何曾见过这等畜生,当即吓得腿脚打软,惊慌失措,长刀还未出窍,就已被头狼一口咬碎脖颈,命归西天。
狼军一鼓作气,一路北上,七日间攻陷源州七城,直逼源州首府——源阳。
源阳守军节节败退,众不敌寡,眼看就要失守。百姓仓皇四散,逃往泓州留州,源阳顷刻间竟作空城。
皇帝赵诚基缠绵病榻已半年有余,好容易养精神些,又被突如其来的战报气回了病床上。一切宴会娱乐应声而止,四面八方赶来拜谒的皇亲国戚一概返回,只有赵瑞麟、赵瑞谨及赵瑞德三位侄儿的行程未被中止。
如此一来,皇帝的意图,更为显而易见。
早在晚秋时节,赵诚基就已和大臣们商讨过废黜太子的事宜。臣子们不论心怀鬼胎,还是忠心为国,都不约而同一致反对。储位空悬,必招至翻天覆地的斗争变动。储位如今没空,也与空着没大区别。废黜虽在所难免,但若还未选定后继之人,绝不可轻举妄动,操之过急。
赵诚基孤注一掷,欲将庶子推上太子位,可这庶子非嫡非长,名不正言不顺,故而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成日藏着掖着,无计可施,很是心急。
后来徐明出谋划策,叫皇帝借新春拜谒之机,诏几位年纪相当的亲王之子入宫,一来同皇太子说话儿解闷,二来考察及督促皇室子弟的课业学识。
为示公平,掩盖真正目的,三份圣旨皆由徐明亲自传达给三位亲王。而对江南王又扬又赏,还给白麟赐名,则是为了暗中摆明态度——江南王再闲散,也是亲王,庶子再低微,也是皇亲,谁敢小看排挤他们,则是与皇帝过不去。
此旨一下,满座哗然。
皇帝明面上自不会说,但有心者稍加琢磨,就能明白个中意味。
太子痴痴傻傻,疯疯癫癫,人认不全,正常话都说不成,何来解闷一说?太子今年十八岁,若还清醒着,能与他谈天说地的,必定也都是同龄人。召一帮十七八岁的少年才俊进宫面圣,这哪是考察学业啊,明摆着要择储君啊!
当然,暗地里风起云涌,还害得白麟无端遇险,表面上却没人抗旨。皇帝的理由这般冠冕堂皇,谁敢说一个不字,岂非就露出马脚,表明自己别有居心?
如今大铭西大门告急,臣子们再面从腹非,也得日日起早贪黑,万众一心,上朝议政,静待战报。外敌难御,这储君一事,只好暂搁一边。
正月初七,援军未至,青狼军却已打到源阳城门下。声势浩大,巨狼高嚎,叫人不寒而栗,胆战心惊。
城上守军不敢出城应战,只攻不守,幸好源阳城门高耸入云,固若金汤,两方僵持一整日,难分不下,各有死伤。
翌日破晓,城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
五十江湖豪杰,从天而降,蜂拥而出,高举金边绛底的陈字大旗,一字排开,挡在创痕累累的城门前。
为首一人策马踏前,墨色劲装,飞眉入鬓,高踞神骏,威风凛凛,正是泓威镖行镖头,陈常臻。
身旁一人紧随其后,绛色裙衫,长发如云,白马嘶鸣,英姿明丽,正是京兆尹之千金,苏若晴。
二人身后,俱是那年秋林会上识得的江湖侠士,响应常臻号召,一夜间从四面八方赶至源州,望驱逐敌孽,保家卫国。
青狼军训练有素,远比北疆乱党英勇善战。五十侠客,对阵两千青狼军,苦战七日,虽不至蚍蜉撼树,但胜算低微,仅仅将狼军赶出五十里外,不敢再轻易攻城罢了。
豪士之中,近三十人战死,其余人受伤不轻,只得退回城中疗伤,不得再战。
源阳洛东山头,几抷黄土,乱石薄塚,埋葬英雄。
常臻挂着满身伤痕,携浊酒一坛,一一敬献。而后靠在坟旁,眺望山下幽黑一片的空城,守了整整一夜。
苏若晴一直与他并肩而战,被他挡去了好多刀,因此只受了几道皮外伤。
他守一夜孤魂,她则坐在一旁,守了他一夜。
两人心照不宣,并无多话,只有山风呼啸而过,在空谷中悠悠哭诉。
正月十五元宵节。
林府众人围坐桌前,共庆元宵,互道团圆。
林烨盯着碗里五个圆溜溜的汤圆,发了好一阵呆。抓着勺子,了无兴致搅几搅,磕得碗边叮当响。
又对着一个汤圆戳戳,戳破了,挤出里头栗子馅。怔怔瞧着那馅儿跟黄泥沙似得,流进清澈的江水里,顿时失了食欲,放下勺子,不吃了,端起酒壶倒酒。
算算时日,白麟应该已经入宫。听说边关打起仗来,不知宫中情形如何。好几个月没见过常臻了,年头他没来,今儿都年尾了,不知今晚还会不会回来。
不过……八成是不回来的。那就将他该喝的酒,一并喝了罢。大不了一醉,醉得理所应当,醉得心甘情愿。
扬起白皙的颈子,咕咚一杯下肚。
酒烈似火,入喉寒凉。
老程与小棠面面相觑,暗暗叹气,给他新盛了碗汤圆。
本想着少爷游山玩水回来,加之过年过节,情绪能好些。
谁知他喝得醉醺醺被白公子抱回来不说,第二日竟一觉睡到天黑,醒来后失了魂魄一般,在床上呆坐一整晚,蓬头散发,不吃不喝,谁叫都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