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牵绊(六)
守了三天灵,到了高仲水出殡那日,由于这两年看病,到处找人借钱,他婶婶娘家的亲戚也没什么联系了,高家连抬棺的人都凑不齐,还是高坤花钱请的村民帮忙,一开始也没人愿意来,但瞅着报酬丰厚,陆陆续续不少人也放开了胆子,到后头稀里哗啦来了一堆,一路上热热闹闹,倒也合了高仲水生前爱面子的脾性。
莫兰村兴的还是土葬,走了大概近四十分钟的山路才到了高家的祖坟,高坤前前后后地要奔忙,他婶婶只有李荧蓝来照拂,对方好几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荧蓝几乎是半拖着将她弄上的山,冰点的温度他愣是湿了一层的内衫。
好在一番仪式后,这人总算安安稳稳地入土为安了。
李荧蓝趁着他们最后烧香磕头的当口,去一旁透了口气,离他摔伤也不过才没多久,这胸腹此刻又隐隐作痛起来。
便在这时听得身后响起悉悉索索的议论声,都是些面上随着一道来奔丧,实则看热闹的大姨大婶子。
“……这规矩不对啊,先敬祖先再下葬的吧,哭灵的都没几声儿,啧啧……”
“……别说祖先了,坤子这瞅都没瞅旁边坟头一眼……那可是他爸……”
“爸怎么了,管生不管养……还没他叔对他万分之一好呢……打小就不亲,要不然人怎么会不学好还蹲了号子……”
“……想想这一家命也够苦的,疯的残的病的死的全赶上了,……”
“你这是没听过啊,当年前院北村的张婆,就是那个给李家小二还有屈老三治好病的那个,很灵的,当年荷巧刚生的时候她不就说过么,这孩子命硬,煞星投胎……”
“嘘,轻点声儿。”
“不是我胡说吧,你瞧瞧高家现在哪儿有个好样的,爹好好的喝醉酒摔死了,娘生个病也去了,高娟这疯病越来越厉害,连人都认不出,老公又跑了,女儿好好的年岁偏遇上那种事儿,现在轮到水哥了,留下一个老婆无儿无女的守寡,老了要怎么办……这是糟了什么罪呀。”
“……这么一想还真是,有些东西不得不信,还是躲着些好……”
几人正说得来劲儿,忽觉前方投来一道阴鸷的冷光,抬头便见一个瘦高的青年寒着脸看向她们,明明那面容长得极其标致,但是目光却能活活把人冻死,骇得几个认出对方是同高坤一道来的朋友时,忙纷纷闭了嘴,作鸟兽散了。
李荧蓝收回视线,往高坤走去,那头高坤正站起身,李荧蓝便道:“也给我三支香。”
高坤一怔,抽了三支,点上,交给了李荧蓝。
身边几个扶着的村妇似要提醒,但又见他婶婶也只是望着一言不发,她们到底也算有眼色地把话吞了回去。
李荧蓝给高仲水上完了香,又烧了点纸钱,转头便见着一旁紧挨着的就是“高伯山”的名字,只是他的碑上除了他自己的名字,加之生辰死忌,什么都没刻,没老婆,没儿子,李荧蓝想到张荷巧的坟是离这儿另一边的山头,他不由瞥了眼高坤,便见对方头也不抬,好像根本没看见一样。
待盆内的纸钱都烧完了,高坤伸手来拉李荧蓝:“我们下山吧。”
李荧蓝只是点点头。
下了山后,高坤去给那些村民结账,李荧蓝本想帮忙,但高坤只说自己有钱,让李荧蓝和婶婶先回去休息。
然而在走前,李荧蓝却又忽然喊住了高坤,然后朝对方伸出手去。
“把你家的钥匙给我。”
虽说这几天守灵都暂居在他婶婶这儿,但李荧蓝知道之后高坤必定是要回去的,想是怕高坤担心,他又补了句。
“几天没睡,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歇一会儿,我知道你们家被子放哪儿。”
高坤明白李荧蓝怎么想的,但是他还是犹豫,站那儿良久没动,最后是李荧蓝自己动手,从他口袋里把钥匙掏了出来。
“赶紧去吧,回来我要不在,就上你家找我,我等你。”
许是那句“我等你”触动了高坤的心,他到底还是同意了,只是返身的脚步迈得有些急,连和他婶婶说一声都忘了。
他婶婶的情绪已是平静了不少,但李荧蓝还是没放心让她一人待着,明明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却拿了个板凳就这么坐在了门边,不过一回头又见桌上放了一碗小米粥。
“孩子……饿了吧,家里的东西不多,先将就着吃下。”婶婶给李荧蓝递来一双筷子。
李荧蓝赶忙接过:“您喊我荧蓝就好。”
他婶婶点点头:“那你也随坤子一道喊我就行,荧蓝啊,这几天辛苦了,亏得你们帮忙。”
“哪儿的话,应该的。”李荧蓝何时和人说过这样的客套的话,不过这几句他倒是脱口而出。
他婶婶只是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好孩子,你是,坤子也是。”
“高坤很好……”李荧蓝低声附和,话却说得情真意切。
他婶婶听出来了,挤了个笑容:“坤子打小就聪明,不像我们这些庄稼人,眼界浅,我也总是看电视,知道穷地方也是能出大学生大状元的,如果不是发生以前那件事,他一定不是今天这模样,说到底,是我们拖累了他,我们才是看不清是非,好好的学人家做什么生意……”
“婶婶,您别这样说,”李荧蓝皱起眉头,“要怪也是怪我。”
“不是,你不知道,我们待他不好,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他婶婶又红了眼睛,“我们明知他爸爸不是个东西,但是我们没敢来帮忙,留下他孤儿寡母的天天受罪,坤子是真孝顺……要不是他能干,知道护着他妈妈,这娘儿俩怕是早被打死了……”
李荧蓝怔愣,又听对方道。
“高伯山死得好啊,什么叫报应,这就叫报应……老天还是有眼的,只是晚了,太晚了,荷巧都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坤子又那么小!我们对不起他,也对不起荷巧……”
说着他婶婶又抽噎着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忽然站起身就往房里走去,半晌从里头捧出了一个大盒子。
“这个东西……一会儿你替我交给坤子。”
“这是……”李荧蓝茫然。
他婶婶道:“这是荷巧,就是坤子他妈妈留下的,那时候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她比我们明白,知道若是待在这么个地方,坤子一辈子都只能过穷苦的日子,所以她希望坤子能走出去,她央求阿水去u市的时候带上他……其实那些钱不是我们的,是荷巧留给儿子的,他……他原该够读完三年的初中,但是阿水做生意赔了钱,就……就从里头拿了些补上,他本以为可以很快的赚回来,谁知……谁知……我们一直都瞒着没说,其实他不留在u市是因为实在没有脸了,我们都没有脸见坤子……”
婶婶泪如雨下。
“他都这样了,还每月给我们寄钱,我知道他过得苦,但是我们也太苦了,我们真不是东西啊……不是东西……”
“婶婶。”李荧蓝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女人,“这些都过去了,现在他不苦了,以后也不会苦了。”
“好,那就好……”婶婶频频点头,“我只希望他能好好的,他一定要好好的,要不然阿水对不起荷巧,下去了也没脸见她……”
李荧蓝陪着他婶婶说了好一会儿话,终于将对方的情绪稳定住去睡了。
李荧蓝又坐了会儿,不知是伤还是旁的缘由,只觉胸腹的闷痛愈甚,他看了看时间,想着也该去休息下,万一又病倒了,实在得不偿失。
从进莫兰村开始,李荧蓝的心理就控制得还算不错,他一直努力地让自己处于不要过分紧绷的状态里,一旦有所起伏就立马寻求高坤的支持,以至于到现在都还算维持在正常范围里,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继续下去,毕竟事情已经办完,他们很快就可以离开,只要他能过了自己这一关,从此以后这个地方就再也不算什么。
可是当踏进高家的小院,看见那个杵在前方的大门时,李荧蓝的心跳还是乱了起来。他看着脚下所站的位置,这里,就是这里,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就在这里看见的那个男人,对方也看着自己,然后转身逃跑,继而摔倒,引自己朝他走去……
李荧蓝一惊,又猛然回过神来。他深深吸了口气,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那个人了,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一切都随着高坤的手一起毁灭了。
李荧蓝上前,用钥匙打开了门。
屋里的摆设模样一如当年他和高坤来此时一般无二,连里头那股弥漫的味道都能唤起李荧蓝曾经的记忆,他在门边站了两秒,才慢慢走了进去。
开了窗,呼呼地北风从外头涌来,虽然冷,却带走了满屋的腐旧气,李荧蓝学着高坤也将衣柜打开,从里头拿出被子开始铺床,然后做了简单的打扫。
弄完,外头的天已是黑了,方才高坤打了个电话回来,说自己在路上了,一会儿就到,李荧蓝挂上手机,默默地坐在床头看着外头的月色,山里的冬夜很凉,但是天空格外明澈,仿佛能透过那半圆的一道直直望到里心去,李荧蓝盯了半晌,慢慢将目光移到了身边的那个盒子上。
凹凸不平的铁皮盒,那图案和花色古老的独属于上个世纪了,许是时常使用的关系,边角早就掉了漆,露出斑驳的锈色。
李荧蓝伸手轻轻摸了摸,又摸了摸,指甲抠着那边沿,来回几趟,卡擦一声,将盒子打开了……
第81章:真相(一)
盒子里的东西不多,却散,瞧着已是时日久远,色调灰黄,李荧蓝小心地看着,有高坤一年级时拿的奖状,也有他平日上课时留下的草稿纸,满满当当,用得极其节省,一叠一叠,皆被珍藏良好。
最下面则是一本老式的硬壳笔记本,边角都有些打褶了,李荧蓝轻轻拂了面皮上的灰,将其翻了开来。
最先几页能瞧得出是一些课堂笔记,字迹还颇为青涩,但笔锋潇洒,已是能窥得出些主人的性格,不过三分之一处后便开始频频缺页,应该是被撕掉的,还撕得很是粗鲁,连带着装订线都被扯了出来。
到中段则没了笔记,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类似土方的抄写,什么方面的都有:萝卜水、薄片,放入水中……去热,清火;陈皮、山楂、煮开……川贝……
足足占了几十页,只是到了后段又戛然而止。
之后便是大面积的空白,李荧蓝索性把本子翻到了最后,一样物事紧跟着“啪嗒”掉了下来,拾起一看,是一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上面只有两个人,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孩子,和一个抱着他的二十多岁的女人。孩子眉目俊秀,那熟悉的轮廓依稀可辨,而一旁的女人虽穿着略显破落,但仍能看得清美丽的容貌,即便她额角有一块荔枝大小的圆形疤痕,却依然没有磨灭那种温婉亲和的气质。
李荧蓝看了会儿照片,又把目光调往那本本子,最后的几页上不再有任何文字,而是一连串的数字。
11/2—4:30、11/3—3:41……11/26——2:07、9:12……12/9—5:12……12/31—3:33……1/14—5:02
李荧蓝一开始没明白这是什么,后来他才渐渐看出来,这应该是日期的记录,只是这紧跟着记下的时间多半是在夜半,这是高坤写的吗?这又是什么意思?
李荧蓝疑惑地看了半天这本本子,又去看那张照片,目光再一次落在他母亲额头上的那块疤上,再慢慢下移,盯着一边的男孩,忽然李荧蓝的视线一怔。
彼时的小高坤脖子里好像戴着一串挂饰,黑白照有些分不清是什么材质,但是那模样却莫名让李荧蓝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李荧蓝皱起眉头,仔细地回想着,是在哪里见过呢?
……
沉寂的黑暗中,月色也渐渐躲到了云层里,整个莫兰村都陷入了无边的静谧之中。
偌大的院落中,慢慢响起了轻轻地脚步声,一下一下自远到近,往此地而来,门扉被咿呀一声推开,一个人影缓缓来到床边。
在他欺近的那刻,李荧蓝一个激灵猛然睁开了眼,黑暗里,他微微动了动鼻子,死死地盯着来人,那黑白分明的眸中溢出一种恍然地惊惧来。
“啪”的一声,房间的灯被打开了,高坤的脸出现在了李荧蓝的视野里,头顶的光晕昏黄,于此刻的李荧蓝来说却也太过刺目,他不得不跟着迷上了眼。
“荧蓝?我回来了……”高坤凑近李荧蓝,却见他竟是一头的汗,不由紧张道,“是不是不舒服?”
李荧蓝双目大睁,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让他作呕的味道,是随着高坤推门时一道带进来的,他张了张嘴,干哑地问:“你去哪里了?”
出了口才发现这句话同样是如此熟悉,什么时候,自己也这样问过他。
高坤并没觉出什么不对,他只当李荧蓝重回故地,心绪又有起伏,低声安抚道:“去了几个村民的家里,抱歉,回来晚了。”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李荧蓝又问。
高坤一怔,低头自己闻了闻:“没有什么味道。”
李荧蓝却直直地瞪着对方,眼中竟带着一种空洞和嫌恶之色。
高坤被他的目光刺得一惊,赶忙道:“你别……你别生气,我去洗个澡就回来,不知道蹭到了什么,我去洗洗,你别着急。”
说罢高坤就要起身,然而才一迈步下摆却又被人拽住了。
李荧蓝心跳如鼓,但他还是用力深吸了口气,方才还蔓延在空中的气味却已是烟消云散了。
“不用洗……没有了,味道没有了。”李荧蓝呐呐道,“对不起……”
高坤重又坐回了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做恶梦了吗?”
李荧蓝咬了咬牙:“我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紧跟着也产生了错觉。
“我们明天就走。”高坤说。
李荧蓝探出双臂,抱住了高坤的脖颈,把头埋在了他的肩窝里:“阿坤,你会做恶梦吗?”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环境,这句话李荧蓝也问过高坤,当时高坤的答案他记得,他说不会,可是那时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而这么些年过去了,自己却深深陷于梦魇中无法自拔,但是与他同样经历了这一切的高坤,却始终泰然自若,李荧蓝并不是要高坤对自己感同身受,他只是想知道,这是高坤的真实状态,还是对方也同样在压抑,在隐忍,在同自己一样忍受着痛苦。
然而,高坤的回答,一如往昔。
他说:“不会……”没有犹豫,没有迟疑,连目光,连表情都一寸未变。
于是,李荧蓝信了。
“我好想像你一样……”李荧蓝说“什么都不怕。”
高坤躺到了李荧蓝的身边,紧紧地揽住对方,让他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你现在……还怕吗?”高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