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如火 下——月下贪欢
月下贪欢  发于:2015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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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不防,皮夹被整个拿了去。看她不客气地翻动,我皱起眉,可耐烦地讲:“没什么好看的,快还过来。”

小表妹并不依,还道:“这是什么?哦,又是信用卡——哦,是身份证,看看——咦?”

我只看见她抽出了身份证,立刻把皮夹连带身份证夺回来,一面讲:“好了!不要看了。”

小表妹似一顿,突然蹲下去,好像是在捡东西。她捡了一张折得很小的纸片。站她后面的男朋友凑上去看。

“这是什么?”

小表妹却把下巴向我一努,说:“喂,是从你皮夹里掉出来的。”就将那纸条摊开来看,“咦,写些什么?这是……不是英文。”

我未听清她说什么,可是一眼望到那纸片的模样。那纸片裁得非常不规则。或者因为是用撕的。那纸材也根本不能说是真正用来写字的纸。我一顿,蓦然动念,立刻去一把夺了回来。

我怔怔地看。

纸的下缘有着被截断的绿色的线条。我知道这其实是什么。是一串字,是一家在法国的餐馆的店名。

这张纸片大概被折了很久,折线压得很深,有的字被压到模糊了,但是还能看得出来。

上面写得是法文。

Quelqu‘un vous aime.

Si vous aimez quelqu’un, vous lui d?tes demain:je t‘aime 。

Si c’est moi,je réponds:chéri,moi aussi,je t‘aime.

On saura comme ?a qu’on s‘aime.

开头那句,我并不感到陌生。从来也不会忘记。是新桥恋人里亚力斯向女主角米雪儿告白词的开头。

但是现在这里写得有些不一样。

这里却说,有个某人爱你。若你爱某人,明天请对他说我爱你。若那个某人是我,我会回答亲爱的,我也爱你。最后是……这么一来,我们就知道我们相爱。

我当然认得这是谁的字。我当然知道。

我看着的那一字一句,逐渐恍惚。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字竟然越看越模糊。我感觉心好像在颤抖个不停。

那些点点滴滴,我一直避免去想,此刻再不能抑止,只能随它铺天盖地袭来,把我湮灭。所有的感觉都不见了,只有痛苦。

后悔吗?我当然后悔。无时无刻都在后悔。可是又能够怎么样呢?

已经都是来不及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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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留字是改编新桥恋人中的台词,原文如下:

Quelqu’un vous aime.有个某人爱你

Si vous aimez quelqu‘un, vous lui d?tes demain, “Le ciel est blanc”。 若你爱某人,明天请对他说 “天空是白的”

Si c’est moi, je réponds, “Mais les nuages sont noirs”若那个某人是我,我会回答 “但云是黑的”

On saura comme ?a qu‘on s’aime. 这么一来,我们就知道我们相爱。

七十一

赵小姐打电话来问我看不看电影。

我想了想,真是也没什么事,应约了。

好像今天这样的约会,都已经是两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事。到半路,电话又来,还是赵小姐。她讲:“外面好像要下雨了,不然不看电影,去喝茶好吧。”

我从前面车窗玻璃望出去。天色灰蒙蒙,的确不很好,好像随时要下雨。冬天的天气时常是这样,不见得真的要下起来。不过我向来很好商量。

两下说定到晶华去,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钟,路上车子开始多起来,因而耽搁了一下才到达。我进去中庭,看到咖啡厅入口摆着一株高大的布满彩灯的圣诞树,顶上也挂下一朵朵雪花的装饰,十足气氛。在前台的服务生甚至穿起圣诞老人装。这也不过才十一月。

我上去询问,服务生领我去到一张桌子。

赵小姐已在座。她装扮素净,坐在那里喝咖啡。闻声,她望过来。在褐黄色的灯影下,那神气彷佛柔软。她向我微笑。

我过去道:“久等了,路上有点堵车。”

赵小姐放下咖啡,一面笑道:“不要紧,我正好可以安静坐一会儿。”

我笑了笑,脱掉大衣坐了下来。服务生将餐本递上,便走开了。我兀自翻看,忽听见赵小姐讲:“没想到台北也这么冷。”

我向她看去,开口:“这几天好像有寒流。不过比起波士顿,台北简直可以说温暖了。”

赵小姐一笑,“也对。我听Danny讲,近两天那里也下雪了。现在才十一月,这天气真是越来越奇怪。”

Danny是赵小姐新近的未婚夫。却是一位旧人,是她的第二任丈夫谈先生。两人在一年前重遇复合了。

我只稍敷衍。这时服务生来问点餐,我要了咖啡,赵小姐则又叫上一客点心。之后我和她谈天,谈的都是无关紧要;无非讲她这次回来所看到的情形。她叹台北彷佛又变了很多。

我听着望她,心中也有感慨。她也变得很多。当然样子还是很漂亮,更容光焕发。但是好像对什么都感到知足。她性情之中那些尖锐和不羁,彷佛已经消失殆尽。

简直想不到。然而这世上要想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

半年前,我为会议到香港去,有一天晚上,当地认识的银行董事在四季酒店的龙景轩请吃饭,一群人都去了,我也去。散席离开,在门口跟人说话,突然听见搭讪。我没有立刻认出那是赵小姐。

我感到实在陌生很多。

那天她非是单独一人,身边有位男士。两人看来亲密。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谈先生。当时是他们的朋友也在同个地方请客。

这可以说是他乡遇故知,可我不特别高兴,也不尴尬。实在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犹记最后一次碰面,结束得不愉快。也是那次以后,从此都没有过联系。

当初赵小姐的那件事经过和解,就此了了。可她并没有好像以前重新活跃,很长时间都不见她身影。很久以后,我才听见说她离开了台湾。当下反应不过一瞬间的事,回过味,也不知情绪。只是当她去了瑞士,原来到美国。

在当时,稍寒暄之后都赶着走了。

我还待在香港。总共待了有一星期,那是第三天。准备离开的前一天白天,来了一通电话。是没见过的号码。接起来,那头是赵小姐的声音,问我隔天便饭。

以后她对我说:“没想到你的号码还是一样,竟然没有换掉。”

当时我并不说什么。那次本来不要应约,因太赶,中午前就要到机场。虽然早回去晚回去,也不影响公司什么事。这样想后,我让秘书去改了机票。

后来一起吃饭的还有谈先生。方知道,赵小姐跟他在波士顿重逢。两人身边正好没有伴,各有经历,很快走回一起。

他们很快决定复婚。谈先生本身是香港人,小时候举家迁移美国。那次是回来探亲,拜访朋友,之后他们也还要一起到台湾去。

我向他们祝福,其他倒是没什么可谈。和谈先生不熟悉,跟赵小姐的交情是微妙,话题难交集。因故也隔着了一层,处处生疏。大概她也感觉到,并不用以前时常亲昵的口吻。

那回吃完饭,我未多耽搁就走了。

是绝对想不到还有下一回见面。那是在机场,只见到赵小姐。她为探亲回台,已经待了一个多月,那次是要飞回波士顿了。她在纽约转机。

那时我也是要到纽约去。近两年来,经常要这样子来回两地。每次去,差不多要待上一个月。是跟陈立人合作,主要针对海外的市场。因项目大,每个环节都求仔细。也是因为在利益条件皆锱铢必较,底下做事要掣肘,干脆亲上火线。况且还要视察其余地方分公司的情形。现在要做的事比从前多太多。

那次因为搭乘同一架班机,不免多谈。赵小姐提及去美之后的情形,可是很轻描淡写。当然也谈近况。但是都好像怕停下来,口气仓促,有一搭没一搭的,突然就要跳了一个话题。真正没有谈什么。……之后,又遇见几次,都在机场,有时候还能见到谈先生。慢慢的,赵小姐之间好像又熟悉起来了。可是总不再是以往那样子的相处。她回台湾,有时要打电话来,假如问碰面,我向来都是推托掉。

只有今天。

咖啡和点心很快送来,服务生把东西一一摆上桌。不知道何故,我跟赵小姐一时就沉默了。其实刚才也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服务生走开后,赵小姐伸手,去拣白瓷盘里切得方块似的三明治。她拿着也不吃,端看着,向我笑道:“我现在时常做这个来吃,不这么花俏,用火腿片跟吉士,夹在抹过奶油的白面包,放烤箱哄一哄就好了。”

我微抬起眉。以前赵小姐进厨房不动手,只动嘴巴。她很可以说上一口好菜。简直不料到,因说:“真的?你能做?”

赵小姐笑道:“你好像不相信。”

我微一笑,讲:“不是不相信,只是好像很难想象你下厨。”

赵小姐不语,嘴角还有笑。她放下三明治,并不吃,轻声:“当时出去了,一个人要生活,没有阿姨保姆,什么都要自己动手的。”

我道:“为什么不请人帮忙?当地请帮佣也不难。”

赵小姐微笑,低下眼,才说:“我那时想,我不见得不能靠自己——真是有点负气的。我去美国,还有什么原因?不就是因为在台湾待不下去。你不知道,虽然和解了,有的骚扰还不停……我自己算了,爸爸妈妈那边也不清净。再不走真的不是办法了。”

我并不说话。

赵小姐续道:“当时家里给了我一笔钱,那简直——我真是不想用。和解后,我手上存款就剩下一点,去美国又好像逃难,要紧的都没有带到,好在那边房子还有,真正是一个人重新开始。”一停,抬眼向我看,“现在想想,倒要感谢那些记者,不然也不会和Danny重逢。”

又听她说下去:“虽然,好多人觉得我们又在一起太快了,我有时候想到以前跟他吵翻天的那些事,也觉得现在怎么可能不吵,就是以后也要吵。但是无论如何,可以有个人陪着还是很好,又是曾经了解过彼此的人。”

我向她看。她微微地笑。

“你一定以为我从来没下过厨,是不是?”她突然话锋一转:“猜错了,我很久以前下过厨,和第三位刚结婚那时候,还去学做中菜,但是学来学去,只有炒蛋做得好一点,可是其实也不怎么样,是因为天天做——”一顿,笑了笑说:“记起来了,宽宜那时候每天去上学之前都要吃。”

我无声,只端起咖啡饮。

她之后也沉默下来,半晌才开了口:“你跟他——”一顿,问:“你知道最近那篇报导吗?”

我放下咖啡,未答腔。但是怎么会不知道?总可以听到赵宽宜的消息,况且周刊向来不会错放名人的八卦娱乐。关于他的事,从前不少,这两年来当然也时常要看见。每次上杂志的女伴都不同,直到上个月。

那新女伴并非陌生人物,是何宝玲,两人多次被记者拍到。以后好像固定下来了。

社交圈内到处在传着他们的婚期。我当然能听见。有一次王子洋喝醉,还问我是不是真的。我没有回答,因他又吐得一塌糊涂。

这时赵小姐讲:“大概是真的吧。爸爸妈妈都在说这件事。不过我没有听见宽宜亲口说——可是他向来也只和他外公外婆说事情。”看我不说话,又讲:“坦白说,我不很喜欢那个女孩子,是很乖,可是太不懂说话了。”

我不由要调侃她:“咦,我记得你以前可是很喜欢她,不要告诉我,你那时候没有意思要撮合他们。”

赵小姐一默,才讲:“那现在不喜欢了。”

我无声一笑。

赵小姐睇来,便也笑了。她一时不作声,过一下子忽道:“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是真的怪你。”

我向她看去,平淡讲:“我明白。”

赵小姐先不说什么,突然好像忍不住,又道:“我再不好,都是宽宜的妈妈,突然知道你们是那种关系,简直不能想象。你跟他总是亲近,我从不怀疑,根本也不觉得有那种可能,想不到你骗我这么久。”向我看,“我也不明白,宽宜一向懂事,他可不是可以被牵着鼻子走的人,怎么不知道你们那样子行不通。”

我唯有默默。

赵小姐也静下了,半晌低声道:“可是想,有的事都是明知道不可以,也要去闯,这样好像就可以明白了。”

那口吻彷佛怅惘,我不由很仔细去望她。她脸上神气还平淡。她在问着:“过了这么久了,你——你对他还是——那样子的吗?”

我仍不作声。非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因为过于明白。每次想着那样的一份情感,情绪都要澎湃。心里总是非常的受刺激。

好久我道:“一直也没有变过。”

赵小姐不语,倒是彷佛怔住。她垂下眼,好像在看着桌子,突然拿起汤匙往咖啡里搅拌起来。动作仓促,急不可耐似的。汤匙一下又一下碰在杯缘发出喀喀声。不知道为何,我突然觉得刺耳。

这一时,好像再无话可说了。

赵小姐先说要走。她还要在台湾几天,在门口分别,她道:“假如过两天还有时间,看看一起吃饭。”

我道:“到时再说了。”

赵小姐便搭上车子走了。我也去取车。

车子开上新生高架桥时,突然哗哗下起雨,本来一路通畅,速度逐渐慢下,甚至要停下来,排成了一串长长的车龙。我索性点起烟抽,顺手打开车上广播。正好是路况报导,说这里的桥上发生车祸,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我把手伏到方向盘上,从车窗玻璃望出去,雨势很大,所有的景物在水下都是模模糊糊。好像有时候记忆也是。真的宁可是。过去种种始终在心间,忘不掉。可是有多怀念,就有多么不敢去想。

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或者赵小姐那些话,我回忆起很多;已经这么久了——从前那些,真的是从前。

现在想,真想不到当初能把话说的那么决然。那之后,我打过电话给赵宽宜,他一次也未接。后来我也不打扰。因怕说后悔。可这是不能对他说的话。我很明白,就算重来,也还是出同样的选择。我不认为我做得对,可是也不能说错。

两年的时间如此长,我跟赵宽宜是不可能不碰到面。他不是一直逃避的人。我先想过见到该怎么说话,但见到时,想好的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周围都有着很多人,真正可以讲的话很少。又绝对不会有单独的情形。

后来连应酬相见的机会也不很多,主要我时常到国外去,他也非清闲,有的场合他也不去。上次看到他,都已经是九月份的事。

我有时候觉得好像要忘记他的样子,但是每次都能想起来。时间真是太快,又太慢。快得不愿去忘记,慢得还是只能爱着他。

这一天星期六,我在上午的时候到父亲那里去。

父亲还住在淡水。他跟许女士倒是没有结婚,只提许程诚认祖归宗。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很好,不用手杖,即使单独出门也不成问题。

在他刚好起来时,还说去公司看看,后来都不去了,连董事开会也很少到场。自那以后,他几乎不过问公司的事。或许真是认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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