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如火 下——月下贪欢
月下贪欢  发于:2015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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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向他,道:“我一直对继承家业没有兴趣。也不是呕气,我很早就想清楚了,我并不要。”

许程诚扬起眉,讲:“在我来看,你只是怕,所以不敢来争。”

我一默,不由笑了一下。我道:“也许你说得对。”

许程诚不语,可似乎感到奇怪的一直盯着我。

我低道:“是因为我不认为我合适坐在父亲那样的位子上,做什么都不免拘束,我不很喜欢。到现在,我也这么想,可是现实情况已经不能由我决定。”

许程诚好像一愣,问:“什么意思?”

我并不答他,只说:“但是我需要你的协助。现在公司情形不好,假如我们不合作,公司最后就要落在别人的手中。”

话至此,许程诚当然要听得懂了。他沉下脸来。也不知道因为哪句话的缘故。他瞪着我看。

他开口:“凭什么我要帮你?何以见得不是你帮我?”

我道:“因为现在躺在里面的人也是你的父亲。况且形势很明显,你也清楚。你的资历人脉依然太浅,董事会绝对不会支持你,假如我不表态,他们只有支持别人。”

许程诚皱起眉,那神气好似不服输,但又彷佛没有办法。他呵一声,忽道:“那别人就是曹总经理吧?”

我不答腔。

许程诚也沉默了,半晌开口,可脸色仍不好,“我也坦白说,我也不喜欢你。我不觉得自己比不上你,你不过是早几年出来做事而已。”

我仍旧不说话。

他又道:“但是,我可以答应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过一下子才略点了点头。

许程诚别开脸,低嗤一声,“我也是为了爸!你也不要忘了,我随时能把你拉下位子。”

我不语,可不由扯了一下嘴角。

后面无话再说了,便要走,忽又听他在后道:“有句话,我一直想讲,不管你信不信,以前爸告诉我,我还有哥哥,我其实……还是高兴过的。”

我停住。转过头去,他是背对着。

我道:“不论如何,谢谢。”

六十九

在一次又被记者追问时,赵宽宜稀罕地回应了。

他认真否认我跟他的那桩报导,表明我们只是朋友,以后不再针对此类报导回应。对之前的任何猜测,他将保留法律责任。

这是在公司公布父亲病况,以及公司情形的隔日。当时我在医院过道上的电视看见这节新闻,一时停下脚步。望着画面,我有些出神,可很快又往前走,赶回公司。

那天和许程诚谈过后,我打了电话给张秘书。经由安排,我加入董事会,在陈伯伯以及其他几位董事的周旋下,在最后的投票中胜出,担任董事长一职。

这之前,我已经向陈立人请辞了。陈立人当然脸色不很好,可不得不同意。

他道:“你的情况我可以理解,也不能不让你走。”

我无比感激他的谅解。又谢谢他多年重用。假如当年他不大胆用我,我也不能有今时今日。不过面对我的职位空缺,陈立人一时想不到谁合适,只好暂指另个部门的人去代管。

我想起向他推荐部门中的一个。那人跟我一起做过几件大的项目,对行政方面也熟悉,该能胜任。他表示考虑。

那时离开陈立人办公室,我乘电梯下楼。途中停住,门打开,外面是叶文礼。他彷佛一愣,才走进来。

电梯门关了,往下降,叶文礼忽问:“你准备不做了是不是?”

我不语,只有点头。他也沉默。过一下子,他说:“那另外一件事呢?你有没有想好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想,心中更苦涩。

直到他要去的楼层到了,我始终未开口。

离开的事在部门内宣布开来,众人面上都好像错愕,大概私下又谈论起来。我不多理会。是也没有心思,一面要交接,一面还要应付另一边公司的事。

最后一天去办公室收拾,部门的众人来问一起午饭。因为要赶着走,我婉拒了,他们样子彷佛讪讪的。秘书Elin还是将一束花献上,表示大家的不舍之情。

我笑一笑,接了。倒是没有觉得什么舍不得的。

父亲是在手术后第六天完全地清醒了。他还开不了口。又进行一次电脑断层检查,确认已无出血情形,于是将呼吸管移除。不过,医师表示脑组织还有小部份水肿,因而仍让他住在加护中心。

许女士这一向天天来,要过了访问时间才走。我因为忙,两三天才去一次,和她碰到的机会不比许程诚多得多。可就算碰到了,也没有什么可讲。跟父亲也是。即使他已能听懂,我也什么都不说。每次望着他那张因病苍老几乎要陌生的脸,总不免要生出一种凄凉的况味。我总是待不久。

这之间,我亲自飞去纽约一趟,为了厘清海外分公司的帐目。因牵扯深,不好解决,主要又有人事的问题。比起父亲,我没有旧谊方面的包袱,可以很大刀阔斧,但是也要花上一番工夫。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解决。

时间在忙碌之中度过。

我始终住在酒店。我未去找邱亦森。他倒是打过电话来。他先晓得了我已接手父亲的事业,从前他是知道我在这方面的想法,电话里,是语多唏嘘。他或许是看过那则澄清的报导,可是一直也没有提到赵宽宜。我也是不说。

这一阵子,我一次也没有打过电话给赵宽宜。他亦是。从说分开那晚之后,再不曾打来。我想,他要澄清,大概还有失望的缘故;不来电话,也好。最好也不要见到面,不然,我怕要坚持不了决心。

但是当时因为离开的匆忙,未曾收拾,有些要紧的现在不能不拿。我犹豫两天,最后传出一则讯息给赵宽宜。

等了两天,赵宽宜始终未回覆。

我不感到意外,可是隐约怅惘。我当作他已经读过那条讯息。我想,他不会想看到我,于是选了一个常日的白天过去。这时候他必然在公司。

开门时,明知道他不会在,我仍不由小心翼翼。果然是空无一人的。房子里的一切陈设都还是那个样子。其实也不过几天,可是彷佛很陌生了。我不禁要把四处都看一遍。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只烟盒,烟灰缸内还有烟蒂。我走过去,低身去拿起烟盒。我拿在手里看着,一时说不出心里滋味。

突然听到开门锁的声响。我一顿,回过头去。那门已经被推开,赵宽宜走进来。我愣住,简直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回来。因认为他一定要避而不见。

看到我,赵宽宜亦怔住似的,好像也不预料要看见我。谁都不说话。

但在他面前,我向来是不够沉得住气。

我仓皇把烟盒放回去,脱口:“你怎么会回来?”

这一问,赵宽宜略抬起眉来。我是感到一阵窘。这是问废话。他当然想什么时候回来都是可以的。

赵宽宜才道:“回来拿一份文件。”

看他看我,我忙讲:“我来收拾东西。”想想,又补充:“我传了讯息告诉过你。”

赵宽宜默然,才点点头。他回身关上门,一面道:“哦,想起来了。”

那口吻很淡,我只有满腔苦涩。在他转过身之前,我先背过去,讲:“我收拾了就走。”也不等他说话,急忙地去了卧房。

卧房的样子当然也不变,床是床,沙发是沙发,柜子依然是柜子。窗帘被整个挂起来,天光照进来,一室通亮。

我恐怕越待越恋恋不舍,仓促拖出大的行李箱,去置衣间捡着衣物,一口气全收进去。又出来,一径走向书房。我收好一些重要的。翻到抽屉里一直收着的家中钥匙,想想,我拿了放到衣袋里。

外面一直安安静静,好像赵宽宜并不曾回来。可他是在的。我怎样慢吞吞,也要拖着行李箱走出来。

赵宽宜站在茶几旁,手里拿着刚才那一只烟盒看,彷佛出神。大概闻到动静,他一抬眼,看来,那神色很平淡。

我略低目光,停了一停,还是走过去。我摸出衣袋里的另一把钥匙。是这里的钥匙。我递向他,避免去看他的眼睛,低道:“该要还给你。”

赵宽宜不语,可伸出手来拿起钥匙。他握在手上,又向我看。我不敢望他,转身要走,突然被一把拉住。

我怔住不能动,赵宽宜已经欺上来把我抱住。感受到他的气息和温度,我一时恍惚,实在不能不动摇;再忍不住,两手也去抱着他。他的手来摸住我的脸,亲着我的嘴。他的舌头探进来,缠住我的舌。我把他抱得更紧,和他吻着一遍又一遍。

好容易分开一些,都喘着气,他在我的嘴角低喃:“你可以不要这样做,我已经——”

我去吻住他,不让他说下去。他抱着我的力道有点重。我也不愿松开手,情绪在胸中激荡。马上想要回应他——假如可以不管一切的话。我感到悲从中来,因为现实如此教人无能为力。无论如何还是要分开。

我把他推开,哽着声音说不出话。

他也一言不发,只望我。我立刻转身。我不敢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神情,更怕让他看穿我的心慌。

我拖着行李,就此走了。

七十

母亲是在父亲转至普通病房后回来的。

我是在父亲手术后的第三天才打电话。那时她和表姨因为活动才去了韦尔斯。听见消息,她有片刻的沉默。我并不劝说她立刻赶回来。反正父亲病情已经稳定,还有人照顾,用不着母亲劳累。

不过我告诉她,我接手了父亲的公司。

在以往,这一直是母亲心中最企盼的事情。可是那时她听了好像怔住,好片刻才答腔,但彷佛并不想对这话题多谈下去,很快说回她能返台的日子。在斟酌后,她还是等到那里活动结束才回来。

母亲下午下飞机,先到家放行李,就搭着车子到医院去了。

我开完会过去,她已经待在病房有一阵子。但是走进病房,里头只有她,整张病床连带父亲都不见,请来看护的阿姨也不在。

母亲正在把一只水果篮里的水果拣出来,装进塑料袋里。那水果篮是之前一个探病的人拿来的,但是父亲当时还吃不了这些东西,就这么堆着。阿姨大概不敢碰,许女士也是不可能拿回去。

看我进来,母亲道:“全都坏了。要是先放进冰箱里,还可以保存一阵子。”

我只问:“人去哪里了?”

母亲道:“到复健科去了。”

我点点头。是医师说,父亲越早开始复健,生理机能越能恢复得好。因虽然父亲还不太能够坐起来,这两天就开始进行了;每次都是看护陪同,推着整张床去。

父亲复健的状况,我并不曾问,也不去看。甚至要抽空才能到医院来一趟。只听说那复健大概是很辛苦,每次他总要满头大汗,好像历经一次马拉松长跑一样。

许女士还是天天来的。这时并不看见她,大概是知道今天母亲要来。

我开口:“我还要回公司,先送你回家休息,反正有看护在这里。”

母亲先不说话,才讲:“等你爸结束复健回来才走。”

我不语,但是去坐在了沙发上,顺手拿起报纸看。

母亲则继续处置那一篮的水果。弄好了,也不闲下,还在旁边翻翻看看,要将桌上柜子里的东西都巡察一遍才甘心似的。甚至挂在衣架上的两条毛巾,她也拿去洗浴间洗掉了。

过不了很久,父亲结束复健回来了。病房内的声音一下子多起来。人也是。除了看护,还有负责推送病人检查的护佐。还有许女士。原来她今天还是来了。

我放下报纸,还是坐着。母亲倒马上丢下手里的东西去帮忙。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病床归位,挤着把父亲身上的管路看过挪过,好容易才都满意了。

父亲躺在床上,始终闭着眼,显出疲倦的神气。那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沁着水光,好像刚才大汗淋漓过。

阿姨这时去拿出新的一套病人服,大概要帮父亲更换。

母亲彷佛想接手,但还是走开了。许女士也是站了出来,顺手拉起遮帘。一时之间病房内又安静下来,只有窸窣地更换衣物的动静。

母亲和许女士都不坐下,向着病床的方向。她们站得有些近,看上去彷佛都是很坦然。分明是对立,现在却能够一副没事的样子。因为父亲,彼此仇恨的两个女人,现在还为了父亲,要演起一幕和平共处的戏码。女人向来比男人要会作镇定。可是显得我很不配合。好像我是凭空坐在这里的一个看客,这周围的一切人物都和我没有关系。

那遮帘突然刷地被拉了开。阿姨把换下的一堆衣物拿了出去。许女士先要动,突然地一顿,挂着笑,友好似的看了看母亲,走向床边桌去拿起温水瓶。

她兀自讲:“这个水要没有了,我去装一点过来。”

等许女士走出去,母亲便转身从沙发上拿起她的手提包,一面道:“我先回去了。”

我听见,便站起身。

父亲躺在床上,床头摇高起来,让他可以好像坐着一样,不过他两边腋下被塞了枕头,样子很萎顿。他睁着眼望母亲,张着口,很费劲地说话:“明天,什么时候来?”

母亲道:“早上吧。”

父亲略一点头,目光调向我,嘴巴微微地动。

我装不见,先道:“我送妈回去。”

父亲彷佛木木的,过一下子才慢慢点了头。

“我暂时就不到英国去了。”叫着电梯上来时,母亲讲。

我不搭腔。

母亲径自说下去:“毕竟还是夫妻,不能放着你爸不管,至少这个时候不应该。”停了一下,又道:“等你爸出院,或者好了一点,我就找律师把离婚手续办一办。”

我一怔,向母亲看去。

母亲倒不看我,道:“我没有告诉你,其实你爸病倒前几天都跟我谈好了,他也先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不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他的决定才是决定。”

我不知道说什么,一时沉默。

母亲才向我看,忽问:“你们现在还有联络吗?”

我一怔,可是突然之间就知道她是问什么。我不语。

这时电梯门开了,里面没有人。母亲先走进去,我跟在后。等到门关上,她又讲:“新闻闹得那么大,怎么不告诉我?”

我低道:“反正是胡说八道,说它做什么。”

母亲静了一下子,开口:“真的是胡说八道吗?”

我不作声。

母亲还自顾自地讲:“你跟你爸一样,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我不由得要朝母亲看。她面色和刚才没有两样,平平静静的。她道:“你外公以前常常讲,没有什么事情是空穴来风。在你小时候,我就听见过你爸另外有女人的事,我只是装作不知道。”停了一下,低声:“后来是实在装不住了。”

她看来,突然讲:“过年那时候,跟你讲电话的人就是宽宜——是不是?”看我不说话,也沉默,才道:“我不是要怪你什么——唉,反正以后不管怎样,你自己要想清楚。”

我仍然只有沉默。不料到母亲要说这样的话,可是思路和情绪都彷佛凝固了,转不动,也在抗拒。

因为那太痛苦了。

之后母亲就不开口了。我送她回家,又去了公司。直到很晚的时候才返家。现在我又搬回这个家里。

母亲已经休息。我收拾好,躺上床,翻来覆去的。每天晚上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其实闭起眼睛,捱过去就能睡着了。但是我又起来,打火点烟。都怪母亲那些话。父亲竟然就同意了和母亲离婚,甚至签好名字。虽然最早开始就是他先提起的。好像母亲说的那样子,他的决定才是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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