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也是的,赵家再无人了,也不会要赵小姐来烦这些事情。
以平常日子来看,茶馆内的客人不少,邱亦森原属意坐里头客厅的沙发座,可惜已满,我们只能择了窗边的位子。
邱亦森要了一壶东方美人茶。随茶送上的点心有四色蜜饯,以及干果蛋糕,是他最喜欢吃的,便喜孜孜得很。
我只喝茶,慷慨的将点心都让予他,口里道:“今天人倒是多。”
邱亦森道:“办年货办得累了,就上来喝喝茶吧。”
我微怔,“开始办年货了?这么快?”
“哪里快。”邱亦森说:“再两个多礼拜就过年啦。”
难怪,这一阵赵小姐都未和我联系,她以往快近过年就要飞去瑞士,而通常,赵宽宜也会跟着去。
我想了想,说:“前几天我去参加一个精表展示,在那里遇到赵宽宜。他身边有一个女伴,是我上次和你说过的那个。”
邱亦森端茶喝,听着只微一挑眉。
我继续说:“他跟我讲,他…在考虑要和对方谈。”
邱亦森呵了声。
“你们还真的和好了?”
我耸肩。
“我当然不比你了解他,但他跟你讲这个,可见心里是不怪你啦。”
我默然,低道:“其实我也没有很了解他。”
邱亦森未予置评,只又说:“然后呢?他跟对方在一起了?”
“他那时说考虑,现在不晓得情况。”我说。
邱亦森觑着我,:“是你不想去问进度吧。”
我不讲话。
“其实他找个人谈了也好,你也能好好找人谈。”邱亦森说。
我笑,“说得好像是他妨碍了我一样。”
邱亦森也笑,却有几分讥诮:“难道不是?”
我未语,端茶来喝。
“好吧。”邱亦森叹道:“算我说错。”
我开口:“你也不算说错。他一直是这样,从来也没有另一种选择,是我错觉。”
Fred说得是他自己,但何尝也不是我所想?赵宽宜身边除了女伴,亦从不缺对他有意思的男性,他不厌恶也不疏远,甚至也有亲密。
我跟Fred,甚至是赵宽宜从前那个巴西裔同学,一点也没有不同。我们都想得到赵宽宜,可在他眼里,谁也未曾特别,谁也未曾懂得过他。
邱亦森看着我,“其实只是一句话。”
我答他:“我知道。”
但,我不敢啊。
倘若说了,连在他心里那点薄弱的位置都没了,到时该怎么办?
可能见我消沉,邱亦森便转开了话题。
他近来想再开第二家发廊,从去年底就开始找店面,看设计。我听他说,偶尔给一些意见,这么一会儿工夫,时间就打发了过去。
邱亦森想顺便去买点干货,我让他先下楼,拿账单去结。
到柜台前,我递出账单,一只手却也从旁递上,服务人员一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
我转头,是个穿着体面的老先生。他和我对上眼,眉眼微挑,我不由恭谨神态,喊他一声赵老。
赵老,赵寓甫,联天集团的创始人。他是赵小姐的父亲,赵宽宜的外公。陈立人初接手事业时,他帮忙许多,因此我和他接触过好几次。
但其实在更久以前,我便见过赵老的。
赵宽宜小时有一阵子是住到他外公家里,他曾经带我去过。
赵老已在五年前退休了,还办宴会,但当时我是跟陈立人以嘉宾的身份赴会。
此刻,听我喊,赵老深刻的眉眼舒展。比起赵宽宜,赵老所混血统单纯的多,西洋血统更明显了些。
我让服务人员先为他结单。
“好久不见你了,立人那里近期很忙吗?”赵老问。
“是有点忙。”我说。
赵老道:“注重事业是挺好的,但也不要过头。”
我笑了笑,“您说得是。”又问:“您也来这里喝茶,您今日和谁来呀?”
赵老正要答,已有一个人先喊了他。
“外公——”那声音一顿,“程景诚?”
我一愣,转过身去,果然见到是赵宽宜,他一手拿了个女士皮包,一手半搀着一个打扮端庄的老太太走来。
我着实诧异。
那老太太问赵宽宜:“认识的?这是谁家的?”
赵宽宜道:“是程家的,程景诚。”
我连忙问候:“您好。”
“嗳。”老太太一笑,从赵宽宜手里接过皮包,对赵老说:“你怎么就来付账了?说好我请的。”
赵老道:“你请和我请不都一样。”
“可不一样,我不是请你。”
“那我也不是请你…”
我不禁看了眼赵宽宜,他面色未变,只是掏出钱包,直接拿出一张信用卡给了等待一阵的服务人员。
赵老见了,眉头微皱。
“嗳,这下好了。”老太太不满意的瞪了赵老一眼。
赵老便似埋怨的瞅向赵宽宜。
我忍不住好笑,都说老人如小孩,倒是真的。谁能想到从前在商场雷厉风行的赵老,也有这样的神情。
赵宽宜仍旧自如,道:“外公外婆,你们先下楼吧。”
“那好。”
老太太说,挽好皮包,掉头就走,也不管赵老。赵老好似习惯,也不介意,只来和我道:“看什么时候来家里坐坐吧。”
我一怔,不及答话,赵老便下楼。
“那个…”我看向赵宽宜。
“外公都这么说了,你就看个时间吧。”赵宽宜说,他亦看来,就伸出手抽走我手里的账单,再递给服务人员,“连这个一起结了。”
“啊好的,请稍等。”
我还在反刍他前面那句,一时没反应,过后回神,已来不及阻止。
“你不用…”
赵宽宜淡道:“正好顺便。”
我愣了愣,只有说一句谢谢。赵宽宜微扬眉,好似我的道谢是多此一举。我心中明了,就如他所说的,仅是顺便。
我看他签单,想了想,问:“你今年不去瑞士?”
赵宽宜只应了声,接过签单,流水般的签名。
我再未多问,当他是回答了。
待下楼后,我和赵老夫妇再致过意,看他们三人离开后,便去寻邱亦森。他一早就瞧见赵宽宜,眼睛都瞪大了。
“这样巧?”
“是啊。”我苦笑:“这样巧。”
十四
于父亲来说,过年大约是一件很烦心的事,从前如此,而今更是。
父亲是爷爷奶奶来台后才生的,兄姐弟之间差了近十来岁。当时,爷爷任职一间小公司,刚升为经理,不再需时时应酬,故父亲好似独生子,占去爷爷奶奶全部关爱。
父亲高中毕业,申请留学去美,待了四年,之后回来进了家公司上班,做不到一年,便面临老板想收掉公司移民的局面。
父亲认为公司仍有发展性,就拿老家公寓去贷款,接手来做,慢慢也真是做出一番成果,但拿公寓贷款的事,让大伯和姑姑很不高兴;他们闹了一场。
手足之间感情原就浅薄,经过这件事更不相往来,父亲结婚时,两家人都未到场。
直到我出生后一年,爷爷过世,三人关系才稍见破冰,但也讲不了几句话。
那时奶奶还在,可年岁大了,大伯一家便搬回公寓照应,过年时,父亲带母亲和我回去,两方处得都不自在。
后来过节,父亲回去,总吃过年夜饭便走。奶奶去后,头一两年,父亲仍带了母亲跟我回公寓,可后来,似有原故,总之我们再没去过。
但我对过年开始有印象的,都不是这些,是在外公家。长久以来,除夕的大清早,一家人就要搭机南下高雄。
即使两人关系正不睦,我留美未归,只他两人依然回去如常。
这是除了离婚,母亲妥协再妥协,仅余的不退让。父亲无法不同意,他和母亲之间才具婚姻效力,另一边在法律上不过一个温柔乡。
但在岳丈家中,父亲更要愁眉深锁。
外公一家在当地有名望,亲族许多,走一整条街,处处都是认识的。父亲已惯了往来交际,可在这一干亲友面前,却似惜话如金。
父亲非要端姿态,只因不通闽南话。其实长年下来,多少有讲得通的,但或许自觉不够底气,近几年他反而更沉默得多。
对此情形,母亲总漠然看待。
或许是因为回了家,那是她的堡垒,父亲再不能用感情伤害她。
我对过年回高雄,却也不太起劲。
当然,若和父亲比,我还是乐意一点的。
母亲许多兄弟姊妹,我的表兄弟表姊妹便不少,但感情普普通通,总是过年相见玩成一片,回头就生分。
主要是彼此年岁相近,难免被比较,小时是成绩,大了换事业,再至婚姻事,长辈们好似讲不腻,年年要探问,说长论短。
不过,我心里无精打采,但到年节时便一个约也未排,照例除夕当日早上和父母亲一起出门。
而今早不搭飞机,改乘高铁。
自高铁开通,往来南北再方便很多,不必赶提前划位,也不像搭火车一般要费劲和人挤。
近来,到除夕才返乡的人不少,普通对号座几近卖空,为了乘得舒适些,我一早订好商务座位。
路程不远,一个半小时便到达。高雄不似台北阴冷,有日光溶溶,但毕竟冬天,迎面的风里仍挟带了丝丝冰凉。
母亲先前联系过二舅来接,一出车站就见到了人。
外公家不在市中心,但不算偏远,从高铁车站过去要半小时车程,
在车上,母亲和二舅熟练的以闽南话话家常。对闽南话,我比父亲好些,能听也可以讲一点,二舅来问候,多少能搭腔。
二舅年岁小父亲一些,两人关系还好——其实不只二舅,父亲和母亲这边的亲友全都是还好。
初碰面时,二舅仅对父亲点头,就当打了招呼,途中不曾聊上话。
到了外公那里,刚刚进屋子,各方又一阵问候,几个阿姨,大舅小舅,也有年轻人,都是似面生似熟悉,喊不出称呼的。
外公外婆年纪大,多在房里休息,我跟父母亲一起去问安。外公脑子还很清明,当父亲的面,问我工作的事。
外公的暗示,我听得明白,而一旁的母亲,不必看,亦能知她神情有企盼。她总觉得,父亲的公司终要我接手,即使不是,也不用辛苦吃人家一口饭,好处只能是别人的。
她盼的这些,我半点都无争取的心思,无论是进入父亲公司,或者接受外公这边更好的条件。
何况,能吃上陈立人所给的一口饭可不容易。他没那么好心。
至于父亲如何想的…
他既未有说的意思,那么我又何必去问。
接到赵宽宜的来电时,我已教一个表妹纠缠近一个小时。
这个表妹是四阿姨最小的女儿,才去大学念了一学期,知我以前申请过交换学生,年夜饭方吃过,一大家子待客厅里闲话,就来问我。
几个长辈在,我不好意思太冷淡,好容易答完申请经验谈,她又不依不饶,问起在美的生活细节。
便正好,手机响了。
不管是谁,我都无比感激——我看也未看就接起,一面从沙发起身。
“喂?”
“程景诚。”
我一愣,忙挪步向着无人的过道去,声量不觉低了些:“赵宽宜?”
“你在家里吗?”
赵宽宜问,他那头背后有着别的动静,很吵闹,气氛似欢庆,使他说话的声音更显平和清晰。
我蓦地静心,答他:“我不在家的,我和父母回高雄。”
赵宽宜默了一下,但隐约听得他似和谁在交谈,过会儿,他才又问:“上次外公问你找时间来,你什么时候方便?或者,年节里没什么事,看看来不来?”
我愣住,“什么?”
赵宽宜好脾气的再讲了一遍,我才回神。
“这…这样,不会太不方便吗?”
“能有什么不方便?”赵宽宜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向来都比父母早些回台北,可一般再早也要初四。
但其实,提早也不是不行,脑筋急转,我道:“初三。我没什么事,你…”
不等我讲完,赵宽宜很快道:“可以,你开车吗?”
“我搭高铁。”我说:“之前下来是司机开车。”
赵宽宜便讲:“你看搭几点的车到台北,传个讯息告诉我,到时我去接你好了。”
我一点也没有别的答案,“好。”
“到时见。”
“好。”我说。
那头挂断了,我对着手机发了会儿愣,思路才捋顺了。这是真的?我忽然怀疑,但不由要好笑自己。
只是去拜访,能表示什么?不能的。
我回头,不防撞上一个人影。
缠住我一晚上的小表妹,笑嘻嘻来问:“表哥和谁聊电话啊?神秘兮兮的。”
我收起手机,和她错身,“我和朋友说正经事。”
“哦,一定是女的朋友。”
身后的声音说,我忍不住一笑。
假若是,那就好了,我便不用苦恼多年。
及至初三离开,小表妹仍不依不饶要问和我通电话的人。多亏有她,我要提前一天走,亲友们都猜我要赶回去约会。
确实也是一个约会,可其中全无旖旎。
父母亲亦有耳闻。父亲一贯未多问,母亲神情却有几分意思,但她终究没多嘴。她知道,我不乐意被问感情事。
收妥行李,我一样搭二舅的车去车站,在下午三点多回到台北。
事前我传过讯息给赵宽宜,他和我约在东出口。我过去时,一台黑色宾利,新飞驰V8已停在那里等着。
我走近,敲了一下副驾车窗。
窗子往下放,赵宽宜看了来。即使在假期,他仍穿着周整,稍长的发亦梳得整整齐齐。
他开口:“来了,行李放后车厢里。”
我点头,放好后开门上车。
一上去,即闻到烟味,我问:“你很早就到了?”
赵宽宜一面开车,一面答我:“是出门得早,送几个人去机场。”
我道:“那你直接就过来等了?附近不是不能停太久?”
“我还上二楼微风拿酒,车子那时先停在停车场。”赵宽宜说。
“哦。”我不禁往后座瞧了眼,看见驾座后搁脚的地方有个纸袋:“拿得什么酒?”
“Chateau Lagrange。”赵宽宜道:“你晚上不必要回去吧?”
我为后一句话怔了下,笑道:“是不用,怎么?难道叫我住下?”
赵宽宜点头,将车子开上了新生高架桥。
我愣了,不知能作何想法,但,又不想沉默。
我只好问:“这是要往哪个方向?
“天母,外公外婆在十年前搬家到那里。”赵宽宜道。
“住到那里了?”
“嗯。”
赵宽宜应声后便沉默,而我一时不知和他聊些什么。太久没这样,密闭空间,只单独两个人。
以前丝毫不嫌闷,其实现在也不会,可却不由心焦,一沉默下来就忐忑。
我想着,问:“听个歌如何?”
“随你。”
我伸手按开音响。
里头放有碟,缓缓唱出一首Chasing Pave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