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宽宜一手挟烟,一手递来新开的酒,“你喝酒吧,就记这个。”
我哈哈笑,伸手接来喝过两口,心情大感舒畅,想了想问:“喂,西风圈时,你真的是帮我作牌?”
赵宽宜徐徐吐烟,看来一眼,“你猜?”
我笑了下。
不必问,不必猜,我早知道是不是。
在外闲话至夜更深,我们终于知返。
同样一条巷子,回头比去时要慢吞吞——实在快不了,所视物事,好似融于夜色里,不着边际。
埋布血液里一晚上的酒精,到此刻发挥了最大效力。我慢慢步伐,虽不至于摇摇晃晃,但头重脚轻,踩得不踏实。
赵宽宜在一侧,他身上酒气亦重,还能伸手来扶我一把。
他笑我酒量差,我不予置评。若只两罐啤酒哪能要我醉,反而他,多年未有显着醉意,可见真是喝多了。
但看他稳当的掏锁匙开门,我又不那么确定他是否有醉。
门厅后静悄无声,水晶大灯已关,只余廊灯,客餐厅都收拾干净,两老似早早上楼休息。
赵宽宜作手势要我噤声。我点头,和他一起摸黑穿过客厅。楼道亮有小灯,我们蹑着手脚上去。
过道后是个小客厅,右侧有间书房,往里的走廊有三至四间房。
赵宽宜领我进到最前头的那间。他按开壁灯,照明亮起,房间不算大,中央一张床,衣橱贴着墙,窗前放了书桌,百叶窗帘是拉下的。
房间非空置,处处是有人住着的痕迹。我站在靠门的墙旁,看赵宽宜脱去外套丢了钥匙,径自走向床去。
我开口:“喂,让我睡哪里啊?”
赵宽宜已往床上一倒,也不管外衣未换。他一手拍了拍床侧,说:“你今天将就吧,和我睡一间。”
我从未想多,但不由也要一怔,才笑:“好吧,我只好委屈一下。”
赵宽宜睐来,嘴角有朦胧笑意。
“睡觉,那么多话。”
今晚见多他惬意模样,我心中自如,走向床要躺,才想起来说:“等等,浑身酒味。”
“没力气,明天再洗吧。”
赵宽宜说着,略往里挪了位置,他扯起平铺在床尾的被子。我亦不想动,一沾床才知是真累。
反正赵宽宜也不计较,我有什么好在意。
“就一件被子啊?我们两个大男人哪里够?”
“嗯?你也知道你是男人,那么啰唆。”
赵宽宜答话的声调含混,不同平常的冷锐,调侃口气有那么些柔软。我不禁微笑,心中舒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关灯吗?”
“…随你。”
“我不想动。”
“——你好烦。”
我侧头去看赵宽宜,他仰卧在被子里,总是梳整齐的头发垂下一绺,盖在额角。他眼睛似半闭,睫毛的阴影打在眼下的肌肤上。
“今年…你怎么没去瑞士?”
我鬼使神差问出口,那一双眼就抬了起来。
赵宽宜未看来,答道:“唔,每年去有点倦,也好久不在台湾过年。”
印象里,他在瑞士的亲戚要算萧先生那边的,当初赵小姐和对方投缘,被认作干女儿,后来跟萧先生虽然分手,仍持续往来。
当初事后,赵小姐去往瑞士也有那边的意思——赵宽宜并未讲过,是赵小姐无意透露出来的。
赵小姐对那往事当然再不提,可偶尔被触动便要讲感慨。不过,此时此刻,我不愿往这个方向聊,也没有想。
我只话家常。
而大概是心情放松,或者醉意使然,赵宽宜亦侃侃聊来,和我说起许多旧事。都是琐碎的,讲至深处,我俩都要会心一笑。
东说西扯,慢慢也提到现在。
赵宽宜公司年前和陈立人再次谈合作,商议仍在进行。这一部份非我负责,而是叶文礼。
讲至他,我略清醒几分。去年底赵小姐的圣诞聚会,最后赵宽宜来了,叶文礼当时还在客厅里,两人打过照面。
但我没料想,赵宽宜会有印象却不是那次,是我原来曾和他讲到过。
“我说过?什么时候?”
赵宽宜想了想说:“你才开始上班那时吧。”
我低道:“是吗?我都忘了。”
赵宽宜未答腔。
我笑了一下,道:“说起来,和Fred合作前,我也是早有印象。”
“哦?”
“你讲过他几件事——不过我也没有一下就联想起来,看了他背景经历才对上。”我说:“你们那一期的,关系很好啊,还能定期聚会不容易。”
“倒也不算关系好,主要是Fred有心组织。”赵宽宜讲。
我呵呵地笑——Frde确实是有心啊。
“笑什么?”
我看他,提起另一桩:“那林小姐呢?以前都没听你讲过,你们也是同学。”
赵宽宜瞧来,神态慵懒。
“以前不太亲近。”
我管不住嘴巴:“所以现在亲近了?”
赵宽宜转开目光,但讲:“还可以。”
我静默,心中做好准备,问:“上回你说考虑找人谈,那你和林小姐…”
赵宽宜道:“没有。”
我一愣。
“为什么不在一起?”
赵宽宜好似笑了一下,他看我,“我有说立即要和她谈吗?”
我再愣住。
赵宽宜淡道:“何况,可能合适的对象不一定是她。”
我不禁问:“还有谁?”
“唔,你猜。”
我苦笑,“我哪里能猜到。”
赵宽宜便一静,片刻说:“交际圈中好条件的不少,哪个不能考虑?但那些,也总是我要顾虑的。目前Nova合适,是她家中简单,父母当教授都在国外,假如在一起,很多事情单纯点。”
我怔了怔,原来,他考虑了这些。
但想想,可以理解,从前他曾说,他和赵小姐和家中一部份亲属,不是太亲近。他在赵家,立场有时不是那么容易。
赵宽宜创业时,确实有赖赵老,可多年功绩全是本事,进入联天是他好能为。在公事上,他向来和赵家分得清楚,但想藉他攀搭的人始终未少过。
甚至,有的还要质疑他。
我只有说:“既然这样,你当心考虑太久,林小姐条件好,想必不是没人追的。”
赵宽宜扬眉,“别光担心我,那你呢?”
我不明就理,“我?”
“那日的王小姐。”
我一怔,笑道:“才相识,八字根本没一撇。”
赵宽宜回敬我:“王小姐条件好,你得把握,她想必不是没人追的。”
我喟然无话,只有一笑。
赵宽宜侧过头来看我,神情也有笑意,目光显得温顺。
我有些百感交集,不禁说:“好久没这么和你聊话。”
似乎明白我话意,赵宽宜默了一下说:“是很久了。”
我转过头,不觉怅惘,“为什么会这样?”
赵宽宜默了一下,开口:“是啊,你说为什么呢?”
我说——我又能怎么说。我盯着日光灯座,感觉头晕目眩。气氛沉默,半晌忽听赵宽宜似叹气。
他讲:“程景诚,你真是…怎么都不变的。”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什么?”
“你怎么都不肯变。”赵宽宜说,翻身向我。他神情平静,好似醉意消退,可眼中神采仍有一分朦胧。
我仍愣着,想要笑,但怎么也动不了嘴角。胸中忽起浓浓的不平,我忍不住回他:“我要怎么变?你总这样说,但我不知道啊。”
赵宽宜沉默,一会儿他讲:“程景诚,你真奇怪,亲人都要吵架,何况朋友,你当初帮妈妈瞒骗我,我难道要高兴?”
我张口,但半点都不能驳他。
他续道:“我生气,是因为你没想过坦白,你有很多的机会可以讲,但你仍然选择顾全妈妈,想也不想我这边,可能我和你有许多事没有说,可交情这么多年总也有不是?”
我心头惘惘,纠结成一团。
“赵宽宜,我…”
“事情都过了,何况,那不是你的责任,我怎么都不能怪到你头上。”赵宽宜打断道:“只是朋友吵架,后来讲和不也常有?但好像我不理你,你就不敢理我。”
我哑然。我不是没想过主动,但每次面对他眼中的淡漠,总要想起他说的那句,然后再有千言万语也要没有了。
可确实的,多年来我是欠他一句。
我释然的讲:“对不起。”
赵宽宜未接腔,看我一眼,他忽一笑,伸出手捂了一把我的头。我愣住,看他微笑,不禁也笑了,就翻过身,一样弄乱他的头发。
以前在美国,相见玩笑时偶尔也会这么闹彼此,我和赵宽宜对视,看对方模样都一笑,再对视,无话却是欢喜的。
我胸中怦然,情思涌动,念头朦胧滋生,口中问他:“记不记得零三年看得电影?”
赵宽宜微笑答我:“Jeux d‘enfants?”
“对。”
坦白说,我们从没有一起看过电影,但那一年感恩节,我到巴黎找他,和他为打发时间而去看了一部。
对电影内容,我其实未多期待,可看完直到现在,却一直能清楚忆出来情节。我以为自己不该是浪漫的。
我问赵宽宜:“Cap ou pas cap?”
他先一怔,才好似反应过来。
“Cap, Bien s?r。”
我毫无迟疑,再问他:“Embrasse- Moi,Cap?”
赵宽宜一笑。
“哦,我该要说Cap?”
我看着他,情绪澎湃,“Cap ou pas cap?”
赵宽宜亦看我,眼中暖意不减。
“怎么不敢?”他说,一手即刻来勾我的脖子。
我微微张眼,迎接赵宽宜欺上的目光——他的唇轻擦过我的唇,很快,几乎只一下,但分开却未离得远。
赵宽宜和我对望,一会儿目光稍低,睫毛便轻垂。
“嗯,酒味好重。”
他道着,笑了笑,头低下偎靠入我的颈窝。我怔怔未动,一会儿才轻喊他一声,他只含糊应声,似已睡意迷蒙。
我心头怦然,但脑中却清明许多。我不禁苦笑。赵宽宜当是很醉又累的,如今的他,假若清醒,必不会应承这样的玩笑。
可我怎么也不能够将他推开。
情绪翻涌,我感到心慌意乱,抬手又放下,不敢将他环住。我闭起眼,忍了忍,喃喃地脱口:“赵宽宜,你考虑了很多人,就没想到考虑——假如你不讨厌和男人,能不能考虑我?”
“考虑你什么?”
陡然听见这一声,我霎时僵住。
我睁开眼睛,不等去推开赵宽宜,他已往后退了些,淡淡的神情上隐有一丝迷茫。
“你说…”
我心中发颤,佯作镇定解释:“我没什么意思,胡言乱语而已,已经很晚——”话未完,手臂忽然被按住,
赵宽宜和我对视,“程景诚,我听得很清楚。”
我闭口。
按在我手臂的温度未收回,赵宽宜问我:“你让我考虑你,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感到难堪,可不禁想干脆豁出去,也许得一个解脱。我道:“意思就是和我谈。你过去确实从没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我们认识多久了?我晓得,你未必不能接受是不是?”
赵宽宜没作声。
我苦笑,动了一下手臂,但再被按得牢牢。我怔了怔,看着赵宽宜,他神情若有所思。
他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得对,我未必不能接受,而实际上,我不是不接受一个男人,只是未曾考虑到这一面。”
我讶了一下,扯动嘴角,“你冷静想仔细再说。”
赵宽宜觑着我:“我很冷静,是你不冷静。”
我哑然。
赵宽宜沉默了下,缓缓的道:“我确实从没有想过要把你当对象,不过,那不是不喜欢你。”
我怔住,随即了然意思。他当然要喜欢我,否则我们如何长久作朋友,但这不是我要的。
我想和他说,我理解,但一点也开不了口。
赵宽宜似再想了想,续道:“但我觉得,你讲得也对,我们认识很久,假如我和一个男人谈,你的确最合适。”
我愣住:“什么?”
赵宽宜皱起眉,低声:“我跟你是可以试试的。”
我怔住,只一下就涌上各种情绪,但未有一丝开怀。我不知用什么表情对他,勉强扯开嘴角:“太晚了,我们都累,这些话你要想仔细再说。”
赵宽宜静静看我,忽然抬手按在我后脑。我的头抵在他一侧肩上,听他语气好似感叹:“那好吧,我明天仔细和你说。”
十六
后来我和赵宽宜谁都没说话。
我感觉恍惚,不知何时睡着的,未觉得有作梦,隔日很早就醒来。说是早,其实已八点多钟,这个时间,对老人家是很晚了。
假日我向来起得晚,但到人家中作客多少要拘谨,本来我打算更早起的,无奈昨夜晚睡,又喝酒。
我翻过身,床的一侧已无人。
赵宽宜何时起床离开,我一点都没发觉。我盯着无人的床侧,脑海浮现夜半最后的情景,着实后悔。
太冲动,我不该坦白。
赵宽宜对我心中有情,但非我期望,从前还能故意猜想,这一下实实在在,连佯作胡涂都无法。
可赵宽宜的答话,却又是未预料。
我抬手捂脸。我不能期望太多,当时他可能未想得清楚,就算他不抗拒男性示爱,但必然不会接受,多年来,在他身边来去的,都是一个美过一个的女性。
许多年前在酒吧里,他和陌生男人的那一吻,其实没多少清醒。我早该想清楚,不该有希冀。
我期望他能忘记了我的话,因为这样的企盼太可笑。
我起来才发现,行李已被拿进房里。
昨晚进来没有看到,应该是放到另一间去,这里不少客房,本不用我和赵宽宜挤一间的,昨晚纯粹不得而为之。
房内有卫浴,我取衣物换洗,打理整齐后才出去。
外头小客厅有人,是赵宽宜,他模样精神,坐在沙发一侧,笔电搁在腿上用着。这样快就见到他,我一时无以反应,站着不动。
而大约闻到声响,赵宽宜抬头看来。
“起来了?”
我试着笑了一下,“嗯,太不好意思,睡晚了。”想想又说:“老先生老太太早起了吧?”
赵宽宜道:“外公外婆也才起来,还在楼下吃早点,你也下去用吧。”
我答一声好,走了两步,看他再用起笔电,停了停问他:“你吃过了?”
赵宽宜头也未抬,“嗯。”
我欲言又止,自顾地点了点头,便下楼。
底下餐厅里有交谈声,两个老人家各自坐桌子的一边。赵老一面翻报纸,一面和老太太搭话。
赵老瞥到我来了,声音停了停。老太太目光也递过来,抢先发话:“怎么就起来了?不多睡点?”
我笑了笑,很不好意思,“该起的,睡得太多了。”
“哎呀,过节,睡晚点有什么关系。”老太太说:“过来坐吧,看看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