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附近就是忠孝东路三段,这里百货公司林立,于是喝完咖啡讲过是非,邱亦森拉我到其中的一间。
他有一样东西要看,我正好可以买一买礼物。
但要送赵宽宜礼物,得要有比道歉更好的名目,单独为道歉,他不见得乐意收下,送得不好,等于逼他承认了他的不高兴——从来他都未言明过。所以说,送礼是个学问,如何送得巧,送得对方心无芥蒂又开怀,着实不容易。
其实也非完全没有别的由头,刚好,快近到他生日了,四月十五。
但我更有犹豫。
过往我也送过他几回生日礼物,最有印象的是在认识他的第二年。当时,赵小姐和萧先生仍新婚燕尔,为他办生日宴,邀请他班上的同学,以及他们各自的朋友。
那时我和赵宽宜在不同班级,但萧先生请了父母,于是就一起去了。宴会地点在萧先生位在外双溪的别墅,去时,里外人都多,但小孩子们被聚到一间房间玩游戏,客厅和花园都被大人们占去了。
我拿着礼物四处找寿星,终于在二楼主卧室的阳台找到了赵宽宜;他穿着一套小西装,半躺在凉椅上,正在用随身听听音乐,看见我时,神情有讶异。
我把礼物给他,跟他说生日快乐。谢谢,他那时回我,笑了笑,拉我一起躺到凉椅看天上难得一见的星星。我只问他为什么不到楼下去,他答非所问,他说,他不喜欢过生日。
但到隔年,赵小姐仍为他办了生日宴,那次父亲未前去,我便也没到,事后才给他生日礼物。
有一个热衷举办宴会的母亲,实在不容易。年年如此,直至他去美国才中止;到现在,他再不曾过生日。
和他交好的都知道他不庆祝,连礼物也不太收,而不知缘故的人们,他不至于拒绝,但亦不见得太欣喜。
最后,我还是在百货一楼的爱马仕专卖店内看了一条领带。窄版,深蓝色丝绸料子,可休闲或正式;赵宽宜的西装有订制,亦有品牌成衣,无论哪一种都合适搭配。
专柜小姐打包好了,才得知我要送人,便贴心地重新包装,又拿来一张小卡片,让我在里头写些特别的祝福。
我一时无头绪,就写了一句很俗气的生日快乐。
在另一边,邱亦森考虑着下订一件提包,那价格达六位数字,预计最快要两年后才能到手;他向来喜新厌旧,即使是这个牌子的经典,怕到时又有别的最爱了。
不过想要一件东西,总不是只有一个途径。他的犹豫,只因未那样喜爱而已。我并不催促他作决定,反正整天的时间都给了他。
专柜小姐将包装好的领带拿过来给我,忽问我一句。
“先生,冒昧请问,您是不是认识那边的一位女士?她似乎在看您。”
我顺了指引望去,确实,另一头的丝巾柜位有位女人在隐约地往我看。
对方略有年纪,身材瘦小,打扮很得宜,手中挽了一只小巧的迪奥提包。和我对到目光,她微露尴尬,低下眼挪了开,专注地听服务的人员介绍。
我心有计较,别开眼,道:“我不认识。”
专柜小姐好似意外,抱歉了句,未再多问。
好容易等邱亦森下了决定订购,我们才离开了。走出去不到一会儿,就听身后有几声急促的高跟鞋音,伴随着一句呼喊。
“不好意思——”
闻声,邱亦森先止步,我便也停了回头,是刚才那位女士——该当称她作许女士。我望她不语,邱亦森瞥了我一下,开口询问。
“有什么事吗?”
她两手紧拽着提包,隐隐地看了我一眼,开口:“我想,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谈一下话?”
邱亦森似一怔,口吻讶异:“为什么?我又不认识你。”
她脸上便有点尴尬,伸出手指了指我,“不,不是的,我是指他。”
邱亦森便看我,耸了耸肩,我只好耐烦地开口:“我跟你不认识,没什么能说的。”
她仍不死心,“的确,我跟你不能算认识——我不该找上你,但是,能不能就谈一会儿?”
我不想答她。
而她,便抿住了唇,依然看着我。
这里非无人之境,往来有许多人,都有意无意在望我们之间的僵持。我不觉得该有尴尬,无论如何,要尴尬的都不能是我。
倒是,应该置身事外的邱亦森扛不住,示意我一眼。我想一想,只好不再坚持,“好吧,你有话就说。”
她道:“站着有点不好说话,我有预约楼上的Kaffee Amadeus,能不能到那里去?”
到这一步,我也没什么不能同意。
Kaffee Amadeus在十楼。
此间采半开放式,十足的欧风装潢,顶上吊了一盏盏的水晶灯,华丽且古典。坐在我对面的她——许女士,大概很时常来,熟练地点了一杯法兰斯卡娜。
我翻了翻,只要了最简单的黑咖啡。
待侍应生一走开,气氛比尴尬还尴尬。我暗怨邱亦森未尽义气,他一早脱身,丢我一人应付。
我一手往外套口袋掏了掏,才想到室内不可抽烟。
许女士一直不说话,只盯着杯水,神色似凝重。在周围,都是一对一或多对多人正和谐用餐,就除了我和她,坐在这里,比较谁更能维持住沉默。
终于有了输赢。侍应生两手送上咖啡,盛了咖啡的银盘子放到桌上,许女士彷佛大梦初醒;她抬了眼,幽幽地朝我一望。
“抱歉,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姓许,你可以称我——”
我打断:“许女士,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
许女士默然低眼,才说:“我一直就在猜——你认得我。”
我不作声。
许女士则续道:“是在三年前吧,在立生的黄董事长家中茶会上,我跟你打到了照面,不过我那时候不太留神,过后才想,可能是你。”停了停,对我看来,“早该要认出来的,其实,你、你们很像。”
像谁?像父亲?又或者——我扯了一下嘴角,抱起手臂,看她,“这一些就不必讲了吧。”
许女士望我不语,一双眼神似有说不尽的意思。
我视而不见,松开手,看了一下表道:“我还有事情,假如你只是要跟我说这一些,那我知道了。对,你没猜错,我是认得你,但我们没有必要熟悉。”
许女士神色似迟疑了一下,但我一点都不准备让她开口,只管讲自己的:“我必须走了,再说,你应该是另有约人到这里吧。”
许女士立即道:“对的,我约了人,假如你愿意,或许可以——”
“我没兴趣。”
我讲完,站起身,看也不看她神情,提了买的东西就走出去。身后根本无人,但我止不住加快的脚步,经过的什么半点都不看。
电梯上来的太慢,我只好乘手扶梯。
周围都是实实在在的热闹,但始终感染不到我。
二十八
外头雨细细密密地下个不停,四处堵车,我无心游荡便返家。
近傍晚六点钟,门厅的灯亮着,可家中一人也无。
父亲公司的一个总经理嫁女儿,请晚宴,这时他早该在会场,母亲则从星期一开始便和大阿姨到佛寺打禅七。
而徐姐,家中白事,到星期一才会回来。
我按开里头的灯,客厅霎时通亮,白光打在那张保养得当的意大利进口的皮革沙发上,光泽一圈一圈的彷若明镜。
长几上的报纸摆得整整齐齐,压在上头的烟灰缸内干净的连一点渣灰都无。我把它取起来,坐到沙发中,点了烟。
父亲从前也抽烟,近年来戒了,平日我在家有自觉,犯烟瘾就上阳台,尽可能不把烟味带进屋子。
不过我现在管不了。
想想,父亲其实很看不过我一年比一年重的烟瘾,但不曾啰嗦过;一如我看不惯他的许多,却也不曾怨与他明白。
我不懂,那许女士究竟想如何。
最初,我曾要找上门,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一个行规蹈举甚至严谨的男人甘愿犯错。
但后来,我就打消念头,因实在无意义。
见到了又怎么样?母亲心里难道就会好受了点?父亲能因此而回头?母亲闹了几年终究妥协,又怎么可能因我一人而力挽狂澜。
在父亲心中,儿子不一定重于妻子。况且,他不只有一个儿子。
许女士的儿子——我从来未见到过,可想着她今天说的话,就要浑身不对,感觉心口好似被什么糊住了,沉沉地,情绪走脱不出来。
像谁——我又能像谁?我怎会不知道,许女士又怎么不知道——这样的话,只有在比较过一个身边同样相似她的男人的人,才讲得了。
许女士以为我不记得,其实我记得。
三年前立生黄董事长太太办茶会,美其名说喝茶,其实为他们女儿相亲事。本来我已想好借口不到,但前一晚喝多,不意就和叶文礼厮混了一晚,隔日陈立人来电,打得是他的电话,被我阴错阳差的接了;匆忙间,我找理由搪塞陈立人,只能一同赴会。
到现在,陈立人都以为那次是叶文礼情场失利买醉,被我送返家。
而到那茶会上周旋,几家太太小姐,身世背景很快地谈了开,有人指给我知道一位许女士。
比起周遭的相同年纪稍有打扮的,许女士不算特别的出众,可姿态怡人,有她年纪独独的美感,又是和赵小姐的不同。
赵小姐是万众瞩目的花蝴蝶,许女士则是静的,如待在花瓶里的那一朵供观赏的白百合;白而清雅,绝对联想不到坏。
在场的多识得许女士,她是一众太太们的最佳密友,婚前做珠宝设计,多有造诣,之后步入家庭,于业内销声匿迹,直至孩子大了的这几年才又有作品,但也只有私下帮朋友们服务的。
因为姓许,再看年纪,又想条件差不多,我当时心里就隐约地有数。
很奇怪,当时跟我介绍她的事的人,在我的脑海已面目模糊;我记忆并不差劲,可怎么都记不起对方。
我只记住了是这个瘦小的女人,是她,甘愿作小,好似委屈,缚住父亲心思多年的另一个家的女主人。
母亲比她,只好过身家,到处都显得不得当,莫怪成了被那朵被嫌弃的白玫瑰。
这次赵宽宜回来,我仍去接机,事前正正经经地约好,不来临时那套。他出机场大厅,非单独一人,身边跟了范月娇。
看到我来,范月娇似乎不感到奇怪。我和她亦熟悉,倒也不太别扭,和她道:“辛苦了,范大姐。”
“哪里的话。”范月娇笑道,微看了看赵宽宜,“不比董事长应酬的累。”
我笑了一下。赵宽宜倒没变什么表情,径自吩咐:“范大姐,你坐公司的车吧,跟司机讲一声,明早一样时间来接我。”
范月娇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再瞧我,提好手中公文包,“程总,改日见吧。”
我笑了笑,对她挥了一下手,看她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坐上一辆黑色宝马。到车子走了,我才拉开身后的车门。
“好了,该到我,赵董事长请赏脸上车,我保证,这辆奥迪一定不比你的宝马差。”
赵宽宜很似不以为然,“试试路上较量了再说。”
我失笑,“可不敢和你私人的那一辆车比。好了,请上车吧。”
赵宽宜不语,就坐上了车。
我换到另一边,一上去便看他,指一指他面前的纸袋,“看看,给你的。”
赵宽宜看来,微挑眉,才伸手去拿了来。
我发动车子,开上公路。
不到一下,赵宽宜已抽出纸袋里的爱马仕包装盒。我略瞥一眼,见他似乎没有立即打开,反而又往袋子里掏出一张卡片。
分明我非寿星,可此刻,我却比他更感到局促。
赵宽宜已打开来,平淡地念出卡片上的字:“生日快乐。”一顿,似笑了笑,“生日礼物?”
我佯咳一下,没好意思去看他,“也算一个赔不是。”
“哦。”
听他声音不轻不重,我实在揣摩不到意味,但感觉气氛未有转坏的趋势。
可能和他心情不错很有缘故。昨日便有察觉,这许多日都由我主动去电,他却难得地拨过来。我于是把握机会,和他约了今日接机。
待车子下交流道,走在市区里,到等红灯的工夫,我趁机把歉意道分明。
“那次,的确是我做得太过。”
赵宽宜微看来,又别开,淡道:“没有什么。”
我已有很深的自知之明,过后想想,到底知晓是冲动,早非不懂人情道义的年纪,引来的后果,不说他,可能连我都无能担负。
话点到即止,相互都心知肚明——此次,便算揭过一页。
我改而讲:“你——不拆开看看?”
赵宽宜应声好,便将包装盒打开,随即望来,那双的眼波流动,在灰暗不明的车厢内荧荧闪烁。
正好绿灯,我略松口气又略遗憾——不然,该能亲上去的。都在车里,我笃定他不会计较。
我佯专注开车,就听他问一句。
“领带?你挑的?”
我不禁笑了一下,说:“以前人讲的,女人送男人领带,是想要绑住那个男人,但谁想得到,在现代,也可以有男人送男人领带的情况,这意思可就不能一样了吧。”
赵宽宜默了默,片刻,这么地道:“这意思,也不太算有两样,反过来仍可以很有点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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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在床上,消弭情’欲时刻,当意乱情迷,体热逐渐高升,两手腕不防地被反绑住,我霎时才通晓那所谓另一种情趣的意思。
我缓了缓气息,半回头,看那一条深蓝色的领带束在腕间,系结的尾端搭在一侧的臀’部皮肤上,那感觉略有点说不上的奇异。
我没想到挣开,倒也不觉得羞耻,只问他。
“唔,喜欢我挑的礼物?”
赵宽宜略提了提我的腰,一手扣在我的手腕,一面压低身体进入我,一面道::“喜欢绑在你身上。”
后方陡然地充实,我不觉吸一口气。
脸颊贴在柔软的真丝质料的枕面,随着背后的一推一进在摩挲,并不觉到痛,只有臊意,烘烘地,热不住蔓延,满身的潮湿。
我闭上眼,听到几声的呼吸凌乱,有赵宽宜的,亦有我的。
赵宽宜的手来握住我刚才泄过又再起反应的前头,他的身体再俯得更低,在我体内的东西也埋得更深,肆意妄为,仍不见消停。
做一次爱,彷佛是要拼尽全力去挽留住什么——但我已顾不了要去看那个什么——假如真能有什么的话。
冲澡出来时,地上的衣物未分仔细,全被潦草地拾放在窗下的小沙发上,我捡着自己的,看到披在椅背的那一条已变得皱烂的领带。
刚才不觉如何,这一下,我不由惋惜,好歹一条精品领带,未曾上过场面,就沦为情趣用具。
想一想,我不禁道:“糟蹋了。”
床的那一端,赵宽宜套着睡袍,半躺着,一面抽烟,一面看手机。闻言,他望了来;他的头发尾端仍略湿,既凌乱又松软地散着。
他神情微有疑问,我佯咳了声,指一指领带。他便把烟按熄到烟灰缸里,道:“送干洗吧。”
我这才想到不好沾了什么,不然送干洗该要尴尬,连忙拿来看了看,所幸,算是没有。
二十九
赵小姐画展日子定下了,从四月二十日开始,为期两周,倒是这一次不办在旧场地新艺廊,而是在开业才半年的明珠艺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