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阿尔伯特!”他又听到有人在呼唤,向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个蓄着胡子的瘦削男人,正拼命朝他们的方向招手。他的臂上挽着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是一对夫妻啊。阿尔伯特失望地低下头,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再一次向那三人看去。
“皮埃尔!阿尔伯特!”那女人也高呼道。皮埃尔闻声惊叫起来:“梅兰妮!”
梅兰妮松开雅各,拉着保罗向两人跑来,皮埃尔大笑着张开了双臂。阿尔伯特惊愕地望着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的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阿尔伯特。”雅各轻声说道,阿尔伯特觉得自己的双耳都在轰鸣,听不到他的声音,只看到了他的口型。
就在梅兰妮跑到皮埃尔身边时,阿尔伯特飞快地冲了出去,他不顾自己模糊的视线,只想赶快抓住雅各的身影。雅各的双腿有些发软,差点跪倒在地,被他及时紧紧地抱住了。“你们去哪儿了?”阿尔伯特伏在他肩膀上哽咽道,“我每天都在等你,等得差点死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雅各的泪水也沾湿了他的衣服,“梅兰妮在去英国的船上病了,我们在英国休养了几天才上的船,不然在路上得了疟疾可糟糕了。听说前不久有艘船上爆发了疟疾疫情呢。”
阿尔伯特破涕为笑:“呵呵,疟疾……是啊,得疟疾就糟了。”
阿尔伯特醒来时,尼克正依偎着他睡得香甜。他睡眼惺忪地将尼克往怀里带,突然意识到尼克另一边的床上空荡荡的,原本睡在那里的雅各不见了。他困惑地抬起身子,注意到窗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影。“雅各?”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雅各回头向他看来。
阿尔伯特小心翼翼地将尼克拉开,蹑手蹑脚地下床来到窗前,在雅各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屋里屋外都是黑漆漆的,只有月光映照出他们两人脸庞的轮廓。“睡不着么?”阿尔伯特轻声问道,手搭上他的肩膀。
“在船上睡得太多,现在反而睡不着了。”雅各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摩挲。
阿尔伯特被他摸得心神荡漾:“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你要出去走走么?”
雅各顾虑地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们出去的话,尼克一定会哭闹吧。”
“倒也是,他天天晚上闹着要爸爸,今天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但还是像密探一样紧盯着你,一步都不让你离开。”想到尼克这一整天粘着雅各、连雅各洗澡都要跟去的样子,阿尔伯特不由莞尔,但同时又有些嫉妒,他自己和雅各根本没有独处的机会,还要在尼克面前和雅各保持距离,连睡觉都要让尼克睡在当中。阿尔伯特自觉心虚,只得无奈地顺着尼克的意思。
雅各侧过身子,很自然地将头靠在他肩上,叹了口气:“和你们这样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从革命开始到现在,有那么多次我们都有可能天人永隔,但最后我们还是完好无损地在这里团聚,也许就这么扎根下去,直到终老。简直就像做梦一样……你知道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了断头台上,而从断头台到美国,我经历的一切只是我在断气那一瞬间看到的幻象。”
阿尔伯特凑过来吻他,临结束的时候坏心眼地咬了一下他的嘴唇。雅各差点惊跳起来,皱着眉头揉了揉自己的嘴。“疼吧?”阿尔伯特说,“所以,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而是真的。不过,那个神出鬼没的红花侠听上去倒真有点玄乎。”
“我知道红花侠的真实身份。”雅各低声说。
雅各的行刑仪式是被一个策马飞奔而来的士兵打断的。士兵匆匆跑上断头台,将一纸公文在众人眼前晃了晃。紧接着雅各就被拉下了断头台,同时被拉出囚车的还有梅兰妮和保罗。士兵告诉他们,公共安全委员会下令,他们要立刻上庭为一个叫爱德华?德?巴塞尔的旧贵族作证,因为梅兰妮是保罗的监护人,所以保罗的死刑也暂缓执行。他带来的公文上,赫然签着罗伯斯庇尔的名字。
雅各和梅兰妮面面相觑,他们都不认识那个叫巴塞尔的人,但生死攸关之际,他们只得跟着那士兵离开了广场。士兵带他们进了停着运尸车的小巷,和满脸皱纹、步履蹒跚的驼背车夫一道帮他们躺进预先准备的三个棺材里,和其他棺材堆在一起。
运尸车开到郊外的树林里停了下来,车夫事先为他们准备了衣服,让他们乔装打扮,上了另一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马车。而原来的运尸车,则被守候在林子里地另两个人驾走了。
马车驶过一道又一道关卡。雅各一行三人扮成外国来的一家三口,紧张地听车夫和关卡哨兵交谈。车夫年纪虽大,说话却粗俗而又幽默,听得哨兵不住地发笑,挥手让他们通过。他们便这样到了码头,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临上船的时候,雅各感激而又疑惑地询问车夫究竟是何方神圣,车夫只是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自己也掏出了一张船票。
雅各、梅兰妮和保罗目瞪口呆地看着车夫大摇大摆地和他们一起进了私人包厢,弓着的背渐渐挺直了,关上门,扯下连带着假发的老人面具。坐在他们眼前的,竟是帕西?布莱肯尼爵士。
帕西揉了揉头发,弯腰打开行李,掏出一枚戒指戴在手上,伸手给他们看。那戒指上刻着一朵红花,和雅各在圣经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帕西说,这是他的家族徽章,也就是说,他就是传说中的红花侠。
雅各印象里的帕西总是一副浮夸模样,办事不怎么可靠,说起话来总带着多余的形容词,和法国贵族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眼前包厢里的帕西却沉稳冷静,思路缜密,就连讲话的音调也降了几度,只有话音中的得意之情无法掩饰。雅各猛然想起自己初见帕西时就觉得他和阿尔伯特有几分相像,当时他以为只是幻觉,但现在想来,他们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之下,却有着同样真诚恳切的眼神。
帕西告诉他们,他痴迷法国文化,常年出入法国,深受启蒙思想感染。然而,他无法认同雅各宾派的恐怖专政,便以红花侠自居,和几个法国朋友一道开始了秘密行动。近几个月来,他数次进出巴黎,看似是在为婚事奔忙,其实则是在秘密营救死刑犯。除了他的同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连他的未婚妻莎拉也以为他只是偶尔好心为想离开法国的人购买几张船票而已。起初,向身边人隐瞒身份只是因为他很享受秘密行动的刺激,但随着雅各宾密探越查越紧,他不得不继续隐瞒下去,保护自己和他人。甚至连他救出的人,也不知道恩人红花侠的真实身份。
他和伙伴们设计了一套周密的营救方案,利用执行死刑、人员流动的时候装作士兵或神父潜入囚牢。因此,他们不得不等到营救对象即将赴死之死才出手营救。他们在皮埃尔受刑前从死囚牢里带走了他,却无法尽快救出关在普通牢房里的梅兰妮和保罗。但从刑场上直接救人这样冒险的举动,这还是第一次。雅各被抓的时候,他本想留在法国静观其变,但无奈在码头上遇见了早已认识他和莎拉的密探头子,密探盯上了他们,逼得帕西无处脱身,只得在莎拉对他见死不救的愤怒中无奈地到了英国,竟弄到婚约几乎破裂的地步。见过阿尔伯特等人后,帕西当即乘船返回法国,开始准备营救行动,但这样一耽搁就是好些日子,弄得雅各已经上了断头台,在千钧一发之际才将他救了下来。
这次行动如此艰难,但去美国的船票是他给雅各的,加上他已对阿尔伯特和皮埃尔承诺救出雅各三人,他必须信守诺言,哪怕是不择手段。其实,无论是伪造罗伯斯庇尔的签名,还是让同伴直接上断头台救人,雅各宾派很快就会查明真相,他和同伴们正身处极为危险之地。因此,他必须和雅各他们一起回英国,免除任何人可能对他的怀疑,同时思考下一步对策。同时,因为自觉愧对雅各等人、让他们受了太多苦,他认为自己应该向他们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成为红花侠的这段日子,我最对不起的,首先是那些我无力去救的人……我知道有人骂红花侠扮演上帝,每次我救下一两个人,还会有十几个人死去。我救的,通常是那些进步贵族,或者妇女儿童,但说真的,大部分囚犯都是无辜的,我无法救他们所有人。”帕西细细讲述自己的经历,竟讲到了深夜,保罗和梅兰妮都已休息,雅各和帕西杯中的茶也换成了威士忌,帕西也有了几分醉意,“我还愧对莎拉。她不是我掩盖身份的挡箭牌,绝对不是。我爱她,但对她谎话连篇。说来好笑,她向往的是红花侠那样的人,我就是红花侠,但又不得不装出和红花侠截然相反的样子来保护她和我自己。你不知道,她看我的眼神是那么失望而又鄙夷,我的心都碎了……你说,这是不是极好的歌剧题材?”
“确实。”雅各安慰地拍拍他,“等你回到英国,她自然会了解真相,到那时候,你就真的是她的红花侠了。不过,她眼光真准,有你这雷耶歌剧院的女婿来救我们,还真是托了她的福啊。”
帕西傻笑起来:“是啊,她总是说,你和阿尔伯特就像歌剧院的大家长一样,而剧院就是你们的孩子。我起初还不相信,但后来在英国遇到阿尔伯特时,他听到你没上船,简直像是要把我杀了一样。那时我才相信了。你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吧?”
雅各窘迫地“啊”了一声,帕西挥挥手:“没关系,这很正常,很正常。……不过,我记得你好像是在伦敦度过蜜月、你太太还在伦敦演出过吧?”
“这……说来话长……”雅各的脸刷地变红了。
帕西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那就明天再说。我们得在船上呆好几天呢,慢慢说,慢慢说……”
雅各无奈地苦笑,望着帕西在床上倒下,嘴里还哼着以前在贵族沙龙上为了戏弄别人而瞎编的小曲:“他们东找找,他们西找找,他们满世界地找他。他是上在天堂,还是下在地狱,那个神秘而又可恶的红花侠!”
“真是个令人恼火的家伙!”阿尔伯特听着雅各的讲述,忿忿地感叹道。
“别那么苛刻,”雅各笑道,“他和你真的挺像。”
“你这么喜欢他,就去英国找他、给他写歌剧呀。”阿尔伯特想到雅各崇拜的口气,吃起飞醋来。
靠在阿尔伯特身上的雅各抬头吻他的下巴:“别傻了,没有他,我还能和你这样坐在一起么?”
两人的窃窃私语终于惊动了沉睡的尼克,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凑在一起的两个大人赶快分开了。“睡吧。”雅各拉着阿尔伯特站起身,来到床前两人才松开了手,睡上各自的半边。雅各亲了亲尼克的头发,尼克又缩进了雅各的怀里。
“明天,我们让尼克跟保罗他们一起去玩吧,拜托皮埃尔和梅兰妮暂时看管他一下。我们俩单独待一会儿。”阿尔伯特嘟哝道。
雅各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点点头:“好啊。”
“对了,你跟帕西说了我们的事吗?”
“说了。”
“他怎么说?”
“他听得哭了,那景象可奇特了,把梅兰妮吓了一大跳呢。”
阿尔伯特低低地笑:“我们的故事也能写成歌剧了吧。”
雅各微笑着闭上眼睛:“是啊,也许会有这么一天。”
二十五年后。
哈佛学院的一间宴会厅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一张张桌边围坐着朝气蓬勃的青年男女和温文尔雅的年长学者,个个都是面带微笑。主桌上,尼克和玛丽安坐在中央,笑盈盈地牵着手。穿着燕尾服的尼克已长成了大人,除了和他母亲一样墨绿色的眼睛外,和雅各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他更为高大英俊,眉宇之间还和阿尔伯特有几分神似。玛丽安则是个典型的美国姑娘,活泼大方,即使身披温婉的婚纱,却还是一副穿着男孩子的裤子在野外自由自在地奔跑的神气,但她看向尼克的眼神却是含情脉脉的,甚至带了几分羞涩,就像任何刚刚出嫁的新娘一样。她的身边坐着她的父母,而尼克身边则是雅各和阿尔伯特,双方家长都穿得极为正式。雅各正站在位子上,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一张稿纸,认真地用英语说着:
“……尼克刚告诉我说他要从律师事务所辞职去西部的时候,我以为他失恋受了刺激。毕竟,有哪家姑娘会愿意跟他一起去西部呢?但他说,他并没有失恋,他那么坚定地决定去西部,正是受到了女友玛丽安的支持。我又想,这玛丽安究竟是何方神圣,竟会有这样的胆量。后来终于见到了玛丽安,我立刻明白了。她不是个一般的姑娘。她的学识并不输给在座各位从哈佛毕业的先生们,爬树、打猎,她样样都会,还有一手好枪法,真是个神奇的姑娘。最重要的是,她和尼克是如此相爱,甘愿放弃在波士顿舒适的生活,携手到未知的西部去定居下来,建立自己的家庭和事业。 我自己生在巴黎的一条小街,曾以为自己也会在那条小街上终老,但现在我却在这里住了二十五年,这已经够刺激的了,所以,西部是什么样的、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事,我根本想都不敢想,还是留给你们这些下一代去探索、建设吧。只是,你们要注意安全,常给家里写信,有机会的话,回家来看看我们,我们永远等着你们。各位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为这对年轻的冒险家举杯祝福!”
在座众人纷纷举杯,欢呼得最响的是离主桌最近的保罗,他和尼克一起入学,后来又在波士顿的律师事务所共事了一段时间。他一手搂着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另一边则坐着皮埃尔和梅兰妮。尼克听到他起哄的声音,含笑向他们举杯致意。梅兰妮不由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多少年来,她都是尼克唯一的女性长辈,也许是因为尼克不同寻常的家庭背景,雅各和阿尔伯特都非常重视她对尼克的影响。作为尼克的教母,她总把尼克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与尼克和玛丽安拥抱后,雅各坐下了,微笑着和身边的阿尔伯特交谈了几句。在外人面前,雅各总介绍阿尔伯特是他的表兄,同样是青年丧偶,在大革命期间和他们一起来到美国,住在一起互相照应。时间久了,人们也见怪不怪,只道是一对在大革命中死里逃生的鳏夫共同抚养家中唯一的小辈延续血脉。加上尼克从小到大并无异常之处,便没有谁会去留意他的家庭组成了。
在美国重逢后,雅各和阿尔伯特找到了帕西在哈佛教书的朋友,对方欣然举荐两人进入哈佛工作。此后二十五年里,阿尔伯特教法语和法国文学,雅各教欧洲音乐兼任学校乐团指挥,低调生活,不问政事,尤其避开了任何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讨论。但两人的才华和人格魅力仍然赢得了许多同事和学生的尊敬,大家都很喜欢这两个人生坎坷、知识渊博、充满神秘色彩的法国人,还有他们抚养的那个机灵可爱的尼克。
如今,尼克娶到了全波士顿最受欢迎也最难取悦的姑娘,从律师事务所辞职,即将携妻奔赴西部,加入开拓西部的投机探险者之中。有些老波士顿人为尼克放弃大好前程而混迹于流氓强盗之列而唏嘘,但更多人则坚信这是最圆满的结局——他们自己也大都是从欧洲各地来到新大陆寻求机会的,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尼克和玛丽安共同开启的新篇章正是他们许多人想做但不敢去做的梦想。
婚宴结束后,校工撤走了桌椅,留下宽敞的大厅。雅各在乐团的几个得意门生拿着乐器进来,奏起了舞曲,参加婚礼的宾客们纷纷找到搭档。在尼克和玛丽安的开场舞之后,雅各依次和玛丽安、玛丽安的母亲和梅兰妮跳了舞。夜已渐深,前来参加婚礼的教授们逐渐散了,雅各送走了他们,看到阿尔伯特还在和几个即将离开的文学教授交谈,便自己先退回了宴会厅边上的休息室里,揉了揉腿脚。精力充沛的青年们还不知疲倦地在大厅里欢笑、旋转,这是属于年轻人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