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雅各呢?”
帕西正襟危坐,一改往日的懒散:“我刚刚指给您看的那个密探和我们同一条船来英国。在船上,他告诉我们说,就在开船的前一天——也就是您离开法国的那天——他的手下抓住了雷耶歌剧院的经理阿尔伯特?塞维涅。”
“什么?”阿尔伯特皱起眉头,“这不可能。”
“雅各?莱格里斯先生没有上船。我们乘马车去接他的时候,家里没有人,无论是码头上还是船上,都没有他的踪影。”
阿尔伯特捏紧了拳头,伊莎贝尔惊恐地捂住了嘴,尼克似懂非懂地听着,从大人们的表情中看出了大概,焦虑地在座位上躁动起来。
帕西依旧声音平静:“所以现在有两个问题:一,莱格里斯先生去了哪里?二,被抓住的那个阿尔伯特?塞维涅究竟是谁?”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和你同行的人失踪了,你却安安心心地坐船出发?”
“船是不等人的。我说了,这条航线一票难求,任何人临时放弃了船票,都会遭致怀疑。要是我和莎拉也因此陷入危险,那也救不了莱格里斯先生。我不会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阿尔伯特差点要冲上去教训这个态度冷淡的家伙,但马车空间有限,周围还有女人和孩子,他只得强压住怒火。倒是莎拉憋不住了,冲口而出:“帕西,我们争吵了一路,我已经受够了。坐在你面前的,有莱格里斯先生的儿子、最好的朋友,还有陪伴多年的侍从,而你还这样冷静……你简直是个没有心的人。我原本就不想上船,等会儿我也回码头,今晚就坐船回法国去。婚约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莎拉……”帕西被女友说得措手不及,波澜不惊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慌乱。
“我也得回巴黎去。”阿尔伯特说,“我必须找到他。”
“请你们等一下!”帕西终于放下了扑克脸,急切而又绝望地说,“塞维涅先生,您现在回巴黎有什么用呢?只会被逮捕而已。到那个时候,您自身难保,又如何去救莱格里斯先生呢?”
“但至少我不能放弃他。如果真有什么不测,那至少我可以和他一同赴死。”
帕西严厉地问道:“那尼克呢?他也要和你们一起去寻死吗?”
尼克听到自己的名字,哇哇大哭起来。阿尔伯特下意识地将尼克搂进怀里,猛然意识到,若雅各真的遭遇了不测,尼克便是他残存的最后一点生命了。他不能带着尼克回巴黎赴死,但他也不能把尼克抛弃在这异国他乡。
帕西看出了他的动摇,乘胜追击道:“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避免更多不必要的危险而已。但我绝没有放弃莱格里斯先生。其实上船前我已经送信给在巴黎的朋友,让他们帮忙寻找。莎拉,塞维涅先生,你们都不用回巴黎去,我自己去,今晚就走。”
阿尔伯特怀疑地望着他:“您觉得我们救不了他,难道您就能救?”
帕西点点头:“请相信我。塞维涅先生,你们还是按原计划去美国,这里密探很多,不宜久留,特别是不能连累这孩子。等找到了莱格里斯先生,我们会立刻找你们,把他送去你们那儿。”
“雅各还生死未卜,我不能撒手去美国。那里的情况我们谁都不清楚。去那里会和,简直就像是大海捞针……”
“但那是唯一的办法了。要是把你们安置在我家,我家佣人很多,会说闲话的。”帕西说着,看到大家怀疑的眼神,郑重地说,“塞维涅先生,莎拉,你们不要着急,我向上帝起誓,我会竭尽全力帮助莱格里斯先生与你们团聚,即使……是以我的生命为代价。”
“帕西……”莎拉听到他极为反常的坚决口气,不安起来。
阿尔伯特苦笑:“可是帕西爵士,我不信上帝啊。”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也不信。”帕西恢复了以往那玩世不恭的神气,“但您很快就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发生的,不是靠上帝,而是靠我们自己。”
下午。码头上汽笛鸣响,提醒乘客尽快登船。这艘船和穿梭在英法之间的船差不多大小,真令人怀疑它能否抵御大西洋的风浪。但阿尔伯特根本无暇想这些。对于接下去的这段旅途以及他一直向往的在新大陆的“余生”,他已完全不再向往,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灵魂被永远留在了巴黎,在那座也许已经蘸上雅各的鲜血的断头台上。
帕西为了帮助他们脱逃做了周密的计划,离开前对他千叮万嘱,要他们留在波士顿,一步都不要离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雅各能顺利找到他们。但帕西并不知道阿尔伯特不相信他能实现承诺。如今,支撑着阿尔伯特那没有了灵魂的生命的,只是对尼克的责任,以及与雅各重逢的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而已。
“阿尔伯特叔叔,我们是不是要上船了?”尼克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们哄骗他说他父亲有事误了轮船,将要搭乘下一班轮船。但尼克隐隐预感到,也许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恩,走吧。”阿尔伯特哽咽着说,牵着尼克,向舷梯走去。但没走几步,他的双腿就定住了,像看见鬼魂一样紧盯着从另一个方向朝舷梯走来的人。那人也看到了他们,惊喜地叫道:“阿尔伯特!”
帕西所说的奇迹真的发生了,因为迎着阳光向他们狂奔过来的人,是皮埃尔?拉福尔。
第十九章: 挽歌
雅各就被一阵狂热的祈祷声吵醒了。他在这肮脏拥挤的监狱里已呆了好几个星期,几乎没睡过一夜好觉,不光是因为身下冰冷坚硬的地面,更是因为囚室里的人已多到了不堪的程度。自从他被关押以来,处决犯人的速度似乎越来越慢了,囚室里的人只进不出,连狱卒都为此头疼不已,干脆放弃了维持囚室秩序的职责。
雅各如今像是变了个人,已和梅兰妮差不多瘦了,脸上长满了胡子,因为长时间的失眠脸色灰暗,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总是睁得很大,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监狱里的男人大都变成了这副模样,如今就算是熟人来辨认,恐怕都很难看出这个自称为阿尔伯特?塞维涅的人是冒充的。
他从地上勉强支起身子,眯着眼睛向祷告声传来的地方看去。四五个囚犯正围着两个新来不久的女人,跪在地上不停地念念有词,她们身边的犯人也大都醒了,有的骂骂咧咧,但更多人只是躺在原地发呆,不去理会她们。囚牢里的人们已经学会了无视夜里这些奇怪的声音,不然,任谁都无法忍受这里每一夜犯人之间的争执、孩子们的啼哭,还有某些夫妇(以及陌生男女)按捺不住偷偷做`爱的声音。
雅各头昏脑涨,身体虚浮,这几天他意识到自己在被处决之前也许就会病死了——同一间囚牢里,已有三四个人因病被狱卒拖了出去。但无论被处决还是重病而死,他想自己的生命很快就会在这里终结,再也见不到尼克和阿尔伯特了。也许他会在天堂里遇见珍妮——不,他已不再相信天堂,即使上帝真的存在,恐怕也只会把罪孽深重的他判下地狱吧。他浅眠时常常梦见自己的亡妻、儿子和爱人,梦到以前的美好时光,又梦到他们一个个离去。
他听到有人骂了起来:“怎么祷告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雅各宾派上台那么久了,你们见过上帝回应过谁的祷告吗?”
“他们不是在向上帝祷告,”边上有个人劝道,“而是向红花侠。”
“那是什么鬼东西?”
“听说外面已经传遍了,有个神秘人在外面救死刑犯呢。有谁收到他的红花,就能得救。”
“这种谣言也有人相信?监狱里怎么可能有人送花?”
那群人里领头的一个女人停下祷告,认真地说:“那是真的,我们在外面的时候,就听说有些本已经被处决的贵族又在英国活生生地出现了。现在公共安全委员会放慢了处决的速度,就是因为红花侠成了他们的头号公敌,他们必须先把他抓住,才能避免他在刑场上生出什么事端。我们向他祈祷,就是祈祷他能来救我们,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被雅各护在墙角睡觉的梅兰妮也被这谈话声吵醒了,她悄悄挪到雅各身边,和他一起坐着听了一会儿。雅各转头勉强对她笑了一下,道了早安,让她虚弱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只是些胡言乱语罢了。”雅各轻声说。
“我知道。”梅兰妮点头说,“要是真有红花侠,那么我恨他。”
“怎么了?”
“因为他没有救皮埃尔。他扮成上帝挑选该救谁不该救谁,这样任意决定别人的生死,又和雅各宾派有什么区别?”
“我明白,别想那些了。”雅各宽慰地拍拍她,“再去睡一会儿吧,有我守着你和保罗呢。”
梅兰妮的眼里闪着泪光,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我可怜的朋友,你真不该把自己牵连进来。”
“谁都不该被牵连进来。”雅各望着梅兰妮回到墙角抱着保罗躺下,又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了。但没过多久,牢门被狱卒粗暴地打开了,“今天出庭受审的名单如下:”狱卒掏出一张纸念了起来,“……保罗?拉福尔、梅兰妮?拉福尔……阿尔伯特?塞维涅……”
毫无预兆的审判让牢里响起一片惊呼和痛哭,雅各默默扶梅兰妮抱着保罗站起身来,和其他犯人排成一列,离开了囚房。在他们身后,女人们祈祷的声音越来越急切了。
“他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做啊!法官大人,法官大人,求您放了他,要我做什么都行!”“肃静,肃静!保罗?拉福尔被判死刑!”梅兰妮凄厉的尖叫和法官冷酷的判决久久回荡在雅各耳边。歇斯底里的梅兰妮和哇哇大哭的保罗早已被拖了出去,但雅各心中依旧充满着难以自制的愤怒和恐惧。他和剩下的犯人一道坐在被告席后面,等待各自的判决。
这里的审判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犯人太多的缘故,法庭简化了审判程序,犯人甚至不能自辩,法官仅仅根据证词便做出了审判。甚至,就连梅兰妮刚才在法庭上所说的“保罗只是个孩子”之类的话,也因为不符合审判程序而没有被记录在案。这完全打乱了雅各的计划。原本他想在法庭上坦诚自己并不是阿尔伯特,坚称自己是蒙冤入狱——现在阿尔伯特应该已经到了安全的地带,他无需再担心阿尔伯特遭人追捕了。但现在,他根本无法为自己辩护。
他环顾法庭,试图寻找其他说明真相的办法。这时他注意到了紧抿着嘴唇等待在证人席后面的安东?博耐。难道安东是来为阿尔伯特作证的?他注意到安东也在被告席里寻找着什么,眼神充满了困惑和疑虑。也许他是在找阿尔伯特,雅各想着,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要是安东指认他并不是阿尔伯特……但想到安东对他和阿尔伯特都怀有恨意,雅各又惴惴不安起来。
“下一个,阿尔伯特?塞维涅。证人请就位。”法官敲着锤子说。安东起身坐上了证人席,见到走上被告席的雅各,惊异得瞪大了眼睛。
“安东?博耐先生,您的证词。”法官说道。可安东像是没听到他的话,死死地盯着雅各看,又急匆匆地在法庭里扫视了一遍,并没有找到他想找的那人的踪影。“博耐先生?”法官又叫了一遍。
“哦……哦,抱歉。”安东连忙答道,转头向法官看去,欲言又止。
“有什么问题么?”法官有些不耐烦。
快说啊,雅各在心里催促道,哪怕安东不是有意救他而只是无意间叫出一句“这不是阿尔伯特?塞维涅”,都足以引起法官的注意。但安东并没有开口,而是又盯着雅各看了一会儿,充满疑问的神情突然变成了顿悟,紧接着又变成了愤怒和怨恨。雅各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博耐先生,请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是,我准备好了。”安东说道,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神情已经镇定了下来。
“站在这里的是阿尔伯特?塞维涅吗?”法官问。
雅各屏住了呼吸,在安东说出那个致命的音节的时候,他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安东说的是:“是。”
“……阿尔伯特?塞维涅在担任雷耶歌剧院经理期间,创作了反革命歌剧《伊曼努尔》。这部歌剧违逆了革命精神,鼓吹厌世颓靡的思想,甚至在题记中公开把革命者称为‘他们’、诽谤革命者意图毁灭,具体可以看证物里的歌剧总谱。雷耶歌剧院素来以革命歌剧院着称,在民众间有强大的影响力,塞维涅却借此机会为革命打退堂鼓,若不是及时被阻止,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作为剧院演员,曾经见证了这部歌剧的创作过程,在排练期间发现了它的问题,所以及时从剧院辞职并汇报了这件事。”
雅各麻木地听安东念证词。他知道,当安东确认他是阿尔伯特时,就等于宣判了他的死刑。安东明明知道《伊曼努尔》是雅各创作的,当时还专门向雅各要求饰演主角,但现在他却按照总谱上所写的说这是阿尔伯特的作品。看来安东的确想置阿尔伯特于死地,眼下阿尔伯特不在,安东仍然没有打消陷害阿尔伯特的计划,反而将一切罪名转嫁到了雅各头上。这也难怪,安东将雅各视为情敌,雅各能够理解他的恨意。
“塞维涅反对革命的罪名证据确凿,足以定罪。不过,除了这部歌剧,塞维涅在剧院外也有违法的行为吗?”法官问。
“有。”安东冷酷地望着雅各,咬牙切齿地说道,“在塞维涅庄园的时候,他曾经依仗自己的特权地位,威逼利诱多次猥亵女干污手下的男仆。我自己就曾在塞维涅庄园工作,身边的同事里就有遭到侮辱的人。我试图寻找他们的下落,请他们来作证,但很遗憾,因为革命的缘故,大家都分散在法国各地,下落不明。”
法庭里顿时炸开了锅。阿尔伯特素来以启蒙贵族的形象示人,从没有人听说过他还有这般不堪的历史。就连雅各自己也没想到安东竟会公开说这些事,毕竟这些事牵连到安东自己的名声,但现在安东只说身边同事,根本无需承认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法官用力敲着锤子,试图维持秩序,但他根本无法阻止人们对这位公众人物丑陋私事的兴趣。
“下流的家伙!”观众席里有人骂道。“肮脏!”“恶心!”“变态!”
“塞维涅家把这个秘密保护得很好,每过一段时间,他们会派人到附近的村庄寻找合适的年轻男孩——男孩,”安东语气恶毒地强调了一遍,“等他厌倦了,就给人一笔钱,将人遣送到庄园的其他岗位工作,永生不得离开庄园,自然更不可以外传塞维涅家的秘密。所以,尊敬的法官先生,阿尔伯特?塞维涅绝不是表面上那个贵族阶级的反叛者,他那光辉形象的根基就像其他贵族一样腐朽丑陋,不,也许比他们更甚。”
雅各握紧了拳头。以前阿尔伯特就向他坦白过自己的过去,时过境迁,阿尔伯特早已脱胎换骨,两人便约定将这些往事抛到脑后。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雅各既羞耻又愤恨,尤其是安东反复强调的“男孩”,令雅各不由想到了正在阿尔伯特监护下的尼克。安东完全是故意的……他抬头向证人席看去,安东正充满胜利感地对着他笑。一部歌剧足以将阿尔伯特送上断头台,但安东补充的这些话则让阿尔伯特永远背上了不堪的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