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下——Sophia
Sophia  发于:2015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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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搬进阿尔伯特家后,他们原本便很频繁的温存变成了常态,尤其是在自己家里这样私密的地方,除了两人互不打扰的工作时间,他们的亲密接触便不分时间地点。当然,他们都很照顾对方的身体状况,确保不让对方过度操劳。然而,雅各还是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欲`望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淡薄,不知是因为受到阿尔伯特的感染,还是因为他不再刻意压抑自己。

但他们之间并不只有情`欲,比如先前雅各主动去亲吻阿尔伯特并不是因为他的饥渴,而是因为阿尔伯特专注的神情令他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这个人将这样和他一起走完剩下的人生。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阿尔伯特已经穿戴整齐,卷起袖子回到了厨房里,凑过来轻吻了一下雅各,然后拿起菜刀:“来,我们继续吧。”

于是,到了晚上,当雅各和阿尔伯特将晚餐端上桌时,皮埃尔看得目瞪口呆了。他能想象雅各丧妻后惯于自己下厨,也理解阿尔伯特在剧院独居时不得不自己料理生活,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人竟过上了如此的居家生活。正像阿尔伯特的这栋宅子,因为没有雇佣专职佣人,屋里略有些杂乱,但反而多了份奇异的温馨感觉,不像以往那样冷冰冰的了。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会住在一起。”皮埃尔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分坐在餐桌两头的雅各和阿尔伯特,说道。

阿尔伯特悠然自得地说:“很简单,反正我和雅各都是单身,合住在一起能省下不少钱。”

“可阿尔伯特,你真的不打算结婚了么?”皮埃尔问,“还有雅各,你说不定也会再娶吧。”

阿尔伯特耸耸肩:“我早就说过我不准备结婚。”

雅各也说:“我不会续娶了。这里房子够大,等尼克长大了也能住在这里,或者到时候再做打算,还有好几年呢。”

梅兰妮忙着帮两人打圆场:“皮埃尔,你就别为他们操心了。反正都是朋友,一起住又能解闷,还能互相照顾,不是很方便么?我看他们这样安排很好。”

皮埃尔低头戳了戳盘里的食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们两人倒挺有趣,一会儿是好友,一会儿又势不两立,现在又住到了一起,还像模像样地做菜。记得阿尔伯特你住在我家的时候,我们根本不能在你面前提起雅各的名字,还有剧院刚刚重开的时候,听你们跟敌人似的说话,真是让人受不了。你们这对冤家真的能一起住么?要是再吵架,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阿尔伯特也笑了,“我有信心我们不会再吵架了。是不是,雅各?”

雅各脸红了一下:“恩,当然。……今天的菜你们还满意吧?我和阿尔伯特都不擅长这个,折腾了大半天才弄出这一桌菜来,算是一表心意,但还是委屈你们了。”当然,雅各省略了他们“折腾”大半天的主要原因,

“哪里哪里,”梅兰妮说,“你们做得很好。不过,你们工作这么忙,不请佣人真的不要紧么?”

雅各答道:“专门请佣人也挺麻烦的,现在全巴黎都是佣人稀缺,而且又是一大笔开销。我们的生活虽不算拮据,但也并不宽裕。你们还记得阿尔伯特原来的管家威廉先生吧?他就住在这附近,我们托他帮忙找了人,隔天上门打扫做菜,差不多就够了。”

皮埃尔思忖了片刻,终于点点头:“梅兰妮说得没错,你们俩在家事上经历了那么多坎坷,现在也算是安顿下来了,我们为你们高兴。而且,像你们这样的生活方式,倒是很有些革命的精神。阿尔伯特,你切断和贵族阶层的一切联系,背弃腐朽家庭的期望,孤身在巴黎闯荡。而雅各,你出身平民,但却有着许多贵族都比不上的骄傲和尊严,凭借自己的才华为革命呐喊,成为人民的音乐家。说到未来共和国的公民,你们一定会是最典型的例子。”

听到这话,餐厅里的气氛凝重起来。阿尔伯特严肃地问:“这么说,取消君主制、建立法兰西共和国的传闻是真的?”

“不仅是真的,而且很快就要实现了。”皮埃尔说,“国王夫妇逃亡未遂以后,再没有谁相信他们能领导法国了,共和制也渐渐成了大家的共识。所幸这转变是由我们吉伦特派主导的,我们正竭尽全力减少社会动荡,尽量能和平过渡,免得被雅各宾派里那些仇视一切贵族的疯子抢了先机,歪曲我们的共和理想。”

“共和一直是你的梦想,皮埃尔,我们总笑你是在痴人说梦,没想到如今终于能实现了。”阿尔伯特由衷地感慨道,“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时代,在混乱之中却把许多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他凝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雅各,雅各心照不宣地向他微笑了一下。

皮埃尔没注意到两人暧昧的对视,继续说道:“等到共和,这就将是个新世界了。到那个时候,老兄,你就不是塞维涅先生,而是塞维涅公民了。”

阿尔伯特说:“等建立了共和国,革命就算成功了吧。我很期待,拉福尔公民、拉福尔女公民。”他顿了一下,望向雅各,声音里带上了一分温柔,“还有莱格里斯公民……听上去不错,你说呢?”

“很不错,塞维涅公民。” 雅各笑着举起酒杯,“那,就让我们预祝共和国万岁。”

安东?博耐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阿尔伯特是什么时候。博耐家世代是塞维涅庄园的佃农,自打安东记事起,他就知道塞维涅家是多么尊贵富有。大人们不允许他接近塞维涅家那栋像宫殿一样的大房子,但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玩战争游戏的时候,他们常把塞维涅庄园想象成城堡,一方攻城,一方守城。有时他们会看到马车经过,车厢后面装着好几个大箱子。大人说,那是塞维涅家的小少爷,他可算是个音乐神童,小小年纪就凭音乐才华游历了欧洲各国。安东听说小少爷和他年龄相仿,好奇地想要一睹他的尊容,但每次马车经过的时候,马车窗帘都紧紧关着。

后来安东稍微大一些了,开始和伙伴们去庄园外面的树林“探险”。他们曾在林子里遇见过另外三个孩子——他们一看就是贵族打扮,看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多半是从家里溜出来的。其中一个想过来和他们打招呼,但三人中年龄最长的那个立刻制止了他,带着两个同伴转身离开了。后来安东去塞维涅家工作以后才认出,当时那个想和他们打招呼的应该是皮埃尔?德?拉福尔,年长的那个是弗朗索瓦?德?塞维涅,而剩下那个阴沉而又安静的孩子,就是阿尔伯特。

像安东这样佃农的孩子,只有两种人生,一种是继承父母的土地耕作下去,一种是去塞维涅家当家仆。安东的父母还没打算给儿子决定人生,他们就遇见了塞维涅家的总管家威廉。那年收租的时候,威廉跟着收租人走访了村里的每户人家。他问了安东的年龄,然后问博耐夫妇,是否愿意让安东去服侍塞维涅家的小少爷。阿尔伯特的一表人才和音乐才华早就在村里出了名,再加上威廉给安东开出的价码,让博耐夫妇受宠若惊,无法拒绝。安东识字,还上过村里的学校,大家都期望着,他能从阿尔伯特的贴身男仆步步高升,成为塞维涅庄园的上等仆人。

安东肩负着家人的期望第一次踏进那栋大宅,威廉帮他在仆人的住所安顿下来,又让他沐浴更衣,安东还从未享受过这等待遇,穿着塞维涅家统一的制服,他觉得自己简直也成了贵族。他毕恭毕敬地踏进阿尔伯特的卧室,满心想着要和阿尔伯特成为朋友,所以他永远无法忘记阿尔伯特冷冷地叫他脱衣服时他的困惑和恐惧。那年他十五岁,阿尔伯特十七岁。

成为家仆以后他便很少回家了,即使回去,他也对自己的工作含糊其辞,只拣些“最近塞维涅家又招待了哪位贵客”跟父母弟妹说。他的恐惧变成了麻木,痛苦变成了习惯,对于他这个不经人事的少年来说,他渐渐淡忘了自己的生活还有什么其他可能。

甚至,也许是和阿尔伯特相处时间久了,他开始感受到阿尔伯特的孤独和压抑,注意到塞维涅伯爵对阿尔伯特的冷漠和弗朗索瓦对阿尔伯特的敌意,看到阿尔伯特埋头在琴房里工作数日却毫无收获的苦闷……他意识到自己再想记恨阿尔伯特都恨不起来,当阿尔伯特紧抱着他的时候,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些怜悯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阿尔伯特对他的声音起了兴趣,开始教他音乐——从认五线谱开始,直到他学会唱歌,还让安东唱他新写的曲子。音乐大大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阿尔伯特终于用正眼看安东了,还像朋友一样和他谈话。那是安东第一次明白自己和阿尔伯特、皮埃尔他们是平等的,他绝不比他们卑贱多少——他不是阿尔伯特的奴隶,也没有义务任人摆布,若他想留在阿尔伯特身边,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从阿尔伯特的歌剧里他学会了“爱情”这个词,他想自己大概是爱上了阿尔伯特。

可他刚意识到这点就被调职了,从阿尔伯特的卧室调到了厨房,服务主人和宾客用餐。威廉嘱咐他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以前的事,而阿尔伯特也恢复了以前冷冰冰的态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安东还听说,阿尔伯特换了一个男仆,不久后又换了一个,再换了一个,而安东自己也并不是阿尔伯特的第一个“贴身男仆”。那些被调职的后辈,无不是彷徨而又羞耻地到新岗位上报到。安东明白了自己的情愫只是妄想,无论阿尔伯特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安东所在的阶级永远低他们那些贵族一等。思想再开明的贵族,哪怕是被视为激进分子的皮埃尔,都只是在夸夸其谈而已。

安东憎恨一切贵族,唯有对阿尔伯特的感情太过复杂,无法用憎恨来形容。毕竟,是阿尔伯特塑造了如今的他,从声音到爱欲,他摆脱不了阿尔伯特的影子。

塞维涅庄园在革命中解体,安东一家留在村里种地,只有安东离开了塞维涅家,只身到巴黎谋生。在巴黎这座被其他欧洲人视为道德沦丧的花都,他并不愁找不到情人,但没有人能抹去阿尔伯特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记。然后他看到了雷耶歌剧院招合唱演员的消息,遇见了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努力工作自力更生的阿尔伯特。

再一次,他的幸福似乎触手可及,但很快又烟消云散。当两人再度分手、阿尔伯特刻意回避安东、客气而又疏离地向他问好的时候,安东又想起了当年被调职的情景。那些雅各宾派说得很对,他想,贵族的血液里流淌着某种腐朽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贵族从来就不值得被相信。

和阿尔伯特分手后,安东照旧不时去雅各宾派集会的咖啡馆坐坐,了解最新时局。那里有不少人在雷耶歌剧院听过他的演唱,对他敬重有加。没过多久,他就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同类,一位常常光顾剧院的雅各宾派议员偷偷塞给他一张纸条,约他私下谈谈,随后便向他表达了倾慕之情。安东明白自己无需对阿尔伯特痴情一片,便答应了议员的追求。

从雅各宾派那里,安东听说了雅各宾派和吉伦特派的纷争,也了解了雅各宾派是如何坚持他们眼中的共和。安东对革命的理解也许比不上周围其他人,但他至少是唱着《自由颂》成名的革命歌唱家,而且,当他听说阿尔伯特和皮埃尔等前贵族都倾向于激进派中相对温和的吉伦特派,他觉得自己支持雅各宾派简直是显而易见的选择。

随着国王夫妇被软禁,革命行动如火如荼地展开起来。安东的新情人告诉他,马拉的报社正在扩大经营,为此招聘识字的职员。妒忌心强的议员不希望安东再在舞台上抛头露面吸引他人的注意,建议安东转行去马拉那里工作,等将来革命成功了,说不定还能谋个一官半职。安东犹豫起来,他渐渐厌倦了戏子的生活,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音乐事业。

于是他去找了雅各。那时雅各撞见他和阿尔伯特的关系,非但没有因此敌视他,反而帮助训练他的歌喉,安东能有今天的成功完全要仰仗雅各的开明和公正。他敬重雅各的人格和才华,若能在雅各正在创作的新歌剧里得到男主角的角色,那他甘愿拒绝情人的提议。剧院里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说雅各的新歌剧将超越他以前的所有作品,任何在剧中担任主要角色的演员,都将有可能在欧洲乐坛取得突破性的成就。

雅各坐在琴房的琴凳上啜着咖啡,神情严肃地听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安东表达想担任《伊曼努尔》男主角的愿望,然后陷入了沉思。

安东主动说:“观众对我最熟悉的,就是我唱的革命歌曲了。所以,担任一部革命歌剧的主角,我再适合不过。”

雅各紧蹙眉头:“但这不是革命歌剧,而是一出爱情戏。”他犹豫了一下,“……您觉得自己可以胜任吗?”

安东明白,雅各指的是他和阿尔伯特的旧情,也许雅各是担心像他这样癖好的人无法演出普通恋爱的感觉,便说:“您知道,我在《克莱丽莎》里演的配角也有爱情戏的,我不是演得不错么?”

雅各含糊其辞:“您演得确实不错,但您的角色主要起到的是喜剧效果,而我这次的歌剧,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戏会占据中心位置。”

安东决定主动捅破雅各的顾虑,主动说:“如果您担心的是我个人的倾向,那您不必多虑,我的私事不会影响演出。更何况,我和塞维涅先生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相信您。只是……我考虑过您的特长,原本想请您出演男主角的仆人,那个角色似乎更适合您。而您的同事亚当?威尔先生更适合担当主角,经过《新爱洛伊丝》、《克莱丽莎》和《画家梦》的锻炼,他的才能是有目共睹的。其实,我已经请他和我们剧院的首席女高音莎拉?勒胡小姐一起来试唱过几段了。”

安东冷笑了一声:“仆人?像我这样的人,难道只能演仆人么?都这个时代了,写这样等级森严的歌剧可不合适啊,尤其是您这位《自由颂》的作曲家。”

雅各连忙辩解:“您的角色虽说工作是仆人,但实际上是男主角的好伙伴,甚至有时比男主角更机智,剧中的人们都对他平等相待,没有低人一等的意思。要是您在意政治,完全可以放心,这部剧没有任何反革命的意图,连政治都很少出现。今后还有很多演主角的机会,下个演出季还有几出新剧要公开选拔主演。威尔先生忙着演这部剧,您会有很多机会。”

安东不满意他的回答,决定实话实说:“实际上,有人正邀请我去马拉的《人民之友》工作。他们的报纸扩张得很快,将来也会有许多晋升的机会。要是我在这里得不到发展,也许我会考虑去那里。”

雅各一惊:“那您岂不是要放弃音乐了?”

“也许我可以为他们写乐评,但总体来说,对,我会换一个行当。其实仔细想想,音乐领域是旧制度最后的顽强堡垒之一吧。”安东想到自己进入雷耶歌剧院后的起起落落,不由苦涩地说。

他本以为雅各会反驳,或是为了挽留他而做出让步,但雅各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雅各只是叹了口气:“留在这里坚持音乐,还是换个环境重新开始,这是您的自由。我不会阻拦您,我想塞维涅先生也不会。”

雅各的话让安东琢磨了大半天,他本以为雅各会立刻挽留他,毕竟他知道雅各惜才、尤其痛心剧院里有些人为了革命而放弃了艺术。但他没想到雅各把决定权交给了他,还说不会挽留,听那口气,简直像等待他离开似的。

那天夜里照旧是《克莱丽莎》的演出,安东本与情人相约在演出结束后见面,但情人送信来说,当晚公事繁忙,请安东在剧院等待。演出结束后,安东在后台呆了很久,等快到相约的时间,才离开了演员们的化妆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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