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下——Sophia
Sophia  发于:2015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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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的门虚掩着,雅各独自坐着,俯身奋笔疾书,摇篮里的保罗和尼克依旧在沉睡。她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就听到身后传来阿尔伯特的声音:“有什么事吗?”

“恩,我想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还有,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只是皮埃尔今天恐怕赶不上回家吃饭了。”

“不用,我和雅各已经有晚餐计划了,一会儿就走,改天再来吃饭。……你有空的话,我们去花园走走吧,正好可以说说话。”

梅兰妮和阿尔伯特来到屋后的花园,六月的花园里花开得正盛,满园都是浓郁的香气。但 梅兰妮无心赏花,看看四下没人,才低声问道:“你和雅各到底……”

“我们和好了。”阿尔伯特说,“从今以后,他和我打算共度余生。”

梅兰妮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为他的坦然吃了一惊,愣了一会儿才说:“那……那真是太好了,祝贺你们。”

“谢谢你替我们保守秘密,还总对我们这么好,支持我们度过最低迷消沉的日子。”阿尔伯特真诚地说。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可是这次,你们都是认真的吧?选择这样的生活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你们永远要躲躲藏藏,连身边的人都不能告诉,更何况还有了孩子,会很辛苦的。”

“我们很认真。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们都想得很明白了。这次我们都很坚定,我相信,不会再发生以前那样的事。至于孩子……还是按原来的计划,等他大一点了,就搬回来和我们一起住,他是雅各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我们会尽力保证让他像普通孩子那样成长。至于我和雅各的关系,到了时机我们会向他解释的。”

“那你们打算住在哪里?剧院里总归不方便吧。雅各家也有邻居,你时常进出,不会有人说闲话么?”梅兰妮关切地问。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我家在巴黎不是有一套房子么,过一阵子,我们可以一起把它买下来。那里宽敞舒适,也没有外人打扰,等尼克来了,也有地方给他学习、生活。”

“你回那里住,不怕你家人反对么?”

“他们是管不着了。更何况,我和雅各自己挣来的钱,从他们那里买房子,和从别人那里买房子,不是一样的么?”阿尔伯特底气十足,“他们早就和我断绝了关系,不会再来管我了。”

梅兰妮听他说得挺有道理,便不再追问下去了,只是默默地陪阿尔伯特走着。阿尔伯特深深地吸了口气:“好久没来这花园了。两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根本无法忍受这里的气味,这里的花开得太艳了。”

两年前,那正是阿尔伯特失恋住进她家的时候。他这么一说梅兰妮就想了起来,阿尔伯特的房间正对着花园,但他却极少踏足这里。“那现在呢?”她问。

“我觉得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花园。”阿尔伯特在一丛蔷薇花边蹲下`身子,“我可以摘一朵么?”梅兰妮点了点头,阿尔伯特露出了微笑。

他俩一起回到客厅的时候,雅各已经放下了纸笔,正随便翻着阿尔伯特留在座位上的书。他闻声起身:“怎么这么久?”

阿尔伯特将手里的蔷薇递了过去:“给你的。”

雅各脸一红,顾虑地向梅兰妮看去,皱起眉头向阿尔伯特摇了摇头。阿尔伯特依旧笑着:“没事,她早就知道了。你结婚的时候,多亏了她的安慰,我才不至于太绝望。”

“梅兰妮……”雅各迟疑地开口,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早就知晓他们秘密的友人。

梅兰妮笑着点点头:“你们能重归于好,我也为你们高兴。”

“说起来,要不是有梅兰妮,我们也不会开始。”阿尔伯特说,“你记得么,那时梅兰妮的生日会,你还恨我入骨,但还是不得不假装成我弹琴,然后梅兰妮拿着烛台出来,向大家展示了你这天才作曲家的真面目。”

梅兰妮又想起那天他们两人绝妙的配合,那时阿尔伯特还总是玩世不恭,而雅各身上还锐气十足,区区两三年过去,他们却都像老了十岁,但如今他们相视而笑的样子确实这么默契而温柔。她鼻子不由一酸。

她还在触景生情的时候,阿尔伯特已经向雅各走去,亲了一口沉睡的尼克,又不顾雅各 的阻挠,自说自话地翻开雅各的外套,将蔷薇插进他怀里的口袋,再帮他重新扣上纽扣,笑着拍了拍他的胸口:“我们回去吧。”看到他们这一串动作,梅兰妮更是热泪盈眶。

“那我们就告退了……”雅各俯身亲了亲还在沉睡的尼克,然后轻轻拥抱了一下梅兰妮,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退去,“一直以来都谢谢你,梅兰妮。哪天有时间,欢迎你和皮埃尔来我们这里吃饭。虽然……虽然我和阿尔伯特算不上结婚,但大家都算是亲朋好友,聚一聚吃个饭也不错。”

“好主意,雅各,就这么定吧。”阿尔伯特说,吻了一下梅兰妮的手,眨了眨眼睛,“当然,还是别告诉皮埃尔我和雅各的事,免得他吓到。”

阿尔伯特和雅各过上了他们一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生活——在剧院并肩工作,谈论音乐,观看演出。等剧院散场,两人便各自回到阿尔伯特在后台的房间相聚。到休息日的时候,他们雷打不动地去梅兰妮家看尼克,过了半日再离开,或是回家休息,或是去城郊漫步,或是探索巴黎城内的新去处——尤其是那些有新兴音乐家出没的地方。和以往相比,他们不再有什么后顾之忧,算是过上了平静但幸福的生活。

对他们来说,唯一困难的便是在剧院工作时保持距离。尽管他们已共事多年,但现在不同于以往的偷情,他们的朝夕相处令他们越来越依赖对方,连平日里念得很自然的姓名称呼,如今似乎也赋予了不同的含义,甚至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招呼的时候,他们也不得不调整语气,以免别人听出什么逾越的意思来。但这并没有给他们带来过多困扰,担心被人发现的紧张敌不过他们深深相爱的喜悦。尤其是在新来的指挥负责演出时,他们一同坐在经理专属的包厢里,在黑暗中互相依偎着,十指交缠。

雷耶先生起了将剧院全部转让给阿尔伯特的念头——他膝下无子,又对阿尔伯特的经营颇为满意。阿尔伯特同雅各商量说,想给剧院改名叫塞维涅和莱格里斯剧院,公开是纪念两人的音乐合作,私下则是两人爱情的见证。雅各想不出什么反驳的意见,便默许了阿尔伯特的提议。

这天两人照旧监督新来的莫雷先生排练他的新歌剧,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坐在观众席的前后两排,但这并不妨碍雅各趴在椅背上和前排的阿尔伯特讨论。然而,排练才开始没多久,一个信使就匆匆跑了进来,询问了一圈后,找到了观众席里的阿尔伯特:“塞维涅先生,我是立法会议的皮埃尔?德?拉福尔先生派来找您的,他请您立刻去立法会议一趟,马车就在外面。”

“找我去立法会议?有什么事么?”阿尔伯特困惑不解。

“他没有说,只说这是十万火急的大事。我猜可能和那件事有关吧。”

“什么事?”

“今天早上立法会议接到通知,说国王夫妇昨夜叛逃奥地利,在边境被捕了。现在立法会议里已经闹成一团了。”

雅各倒吸了口气:“阿尔伯特,难道……”

阿尔伯特沉着脸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雅各,你今天没有排练任务,就和我一起去吧,免得有什么不必要的担心。”

正像信使所说的,立法会议里弥漫着混乱和不安。进出的人们无不神情紧张,脚步匆匆。几乎每间房间——包括衣帽间里——都有人在激烈地争执。雅各和阿尔伯特两人在信使的带领下进了会议大厅的边门,大厅里人头济济,声音嘈杂。

“这是叛国!”他们认出了罗伯斯庇尔的声音,“欧洲各国正在集结军队谋划推翻革命,奥地利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在这时候逃亡奥地利,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是通敌的大罪!”

来自右边的一个声音说:“我想提醒罗伯斯庇尔先生,在国王夫妇回到巴黎以前,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动机是什么。说不定王后只是想回娘家看看呢?”

“回娘家为什么要鬼鬼祟祟选在深夜动身?为什么要乔装打扮成平民欺骗边境卫兵?”

“无论如何我都不认同您武断的结论。”

另一个雅各宾说:“我认为,这件事正证明了王室是靠不住的,他们所关心的只有他们自己和头上的王冠,毫不顾国家利益和百姓死活。因此,我提议,应该借此机会彻底废除君主制,建立共和!”

“是啊是啊!”一些雅各宾派用拳头敲着桌子,应声附和。

“我看你们只是想找借口推行你们的暴政罢了!”同样坐在左边,但离雅各宾派稍远的一位代表说。雅各和阿尔伯特注意到,皮埃尔也坐在会场的那个位子。

“什么暴政?我们爱护人民,唯一需要施予暴力的,只有共和的敌人而已!”

“皮埃尔他们那边是吉伦汀派,逐渐从雅各宾中分裂出来的,政见更温和一些。”阿尔伯特对雅各轻声耳语解释说,“你看到雷耶先生没有,他坐在吉伦汀和雅各宾之间,很为难的样子。至于右边,那些是保守分子。”

代表席上依旧乱哄哄的:“连‘共和’都提出来了,暴露出了雅各宾的本性啊!简直荒谬至极!”“你们难道要任由一个奥地利女人主导朝政吗?她现在能提得出让国王叛国,以后还不知会提出什么主意来!”“君主立宪!君主立宪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会议主席被他们吵得烦躁,猛敲了一阵锤子,人们才渐渐安静下来。主席清了清嗓子,刻意用浑厚的声音说:“我们今天讨论的是如何处置国王夫妇,而不是采用什么政体。政体问题与今天的会议无关,请不要再提。大家休息十五分钟,冷静一下再回来开会吧。”

“同意同意!”右派敲起桌子来。还有几个雅各宾在叫嚷:“什么无关,明明密切相关!”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休会的喧闹声覆盖了。

皮埃尔看到雅各和阿尔伯特,快步走了过来:“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听说是要紧事,就一起来了。”阿尔伯特说,“你们的会开得很激烈啊。”

皮埃尔叹了口气:“他们天天都这样,老实说这种会我已经开不动了。”随即他正色道,“你们听说了国王夫妇叛逃奥地利被抓的事了吧?”

“没错。”

“截获国王夫妇后,法奥边境立刻加强了检查,今天消息应该传遍了全国,各边境也会提高警惕。”

“然后呢?”

“昨晚被截获的,不止是国王夫妇一对。……还有塞维涅一家,包括你父亲、哥哥、嫂子和侄女。他们昨晚就在国王夫妇所在的小镇歇脚。我听说,他们想先陪国王夫妇去奥地利,再借道去英国,毕竟现在法国港口查得很严。”

“什么?”阿尔伯特一脸惊愕。

皮埃尔严肃地说:“阿尔伯特,你要诚实地回答我,在此之前,你有没有听说过你家人或者国王夫妇要离开法国的消息?”

“没有,我和他们切断联系已经两年了。”阿尔伯特说,看了雅各一眼,“我也很吃惊。”

“那就好。你也看到了,这里有很多人都想以叛国罪惩罚他们,要是你事先知道却瞒而不报,势必要牵连到你。我想他们也没有理由事先告诉你,还冒着被你告发的风险。将来肯定有人会来问你,你一定要照实回答。”

“我明白。……那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和国王王后一起,被押送回巴黎接受审判。他们的大错已经铸成,你也看到了,这里的形势对他们很不利。我会以我的良心和理智选择我的立场,也会尽可能说服我的同事,不让他们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但我估计,坐牢是免不了的。”

“好,我知道了。”

“还有,我听梅兰妮说,你想买回塞维涅家在巴黎的房子,这事先缓一缓,等宣判以后再说,免得别人怀疑你是漏网之鱼。至于剧院改名的事,暂时也不要做了,别让剧院跟塞维涅这个名字牵连起来,太招摇了。雷耶先生在我们会议上备受尊敬,让剧院保留他的名字,对剧院好,对你们也安全。”

“你说得有理,谢谢你的提醒。”阿尔伯特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

皮埃尔笑了笑:“也别太紧张了,大家都知道你和你家人势同水火,不会过多打扰你。你们俩都是大家喜爱的革命音乐家,不会有事的。……对了,等他们回到巴黎,要是你需要安排探视的话,我会尽量帮忙。”

“谢谢。”

会议主席又敲起了锤子,皮埃尔回座位去了,雅各担忧地望了阿尔伯特一眼:“真的没事吧?”

“看看,你又开始瞎操心了。”阿尔伯特半开玩笑地说,“我带你来,就是要让你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再这样我可就生气了,你没听见么,我没事的。”

“我担心是因为我爱你,”雅各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要是你我互换一下位置,你准比现在的我还要担心。”

“那是因为我也爱你。”阿尔伯特也握住了他的手,“现在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了。”

第十二章: 伊曼努尔

法庭里座无虚席,塞维涅伯爵和弗朗索瓦坐在被告席里,面目憔悴,一身平民的装束——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以平民打扮在公开场合露面,习惯了塞维涅伯爵跋扈气焰和弗朗索瓦傲慢举止的人们看到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都新奇地指指点点。雅各处理完剧院的工作才赶来法庭,挤在最后一排的人群里,但证人席上正襟危坐的阿尔伯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冷静地回答法官的问话:“……我上次见到塞维涅一家,是在1789年5月。因为不愿和杜波瓦小姐结婚,加上先前多年与家人不和,我放弃了贵族头衔,与塞维涅家决裂。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我也从未听说过塞维涅一家预备前往英国,或者国王夫妇前往奥地利的消息。因此,我无法肯定或者否定你们对塞维涅一家的指控,我所能证明的只有我自己的不知情而已。”

“您要知道,要是您事先知情却瞒报还在法庭上撒谎,那您将会作为从犯处理——他们被判叛国罪的话,您也会面临叛国的指控。您可以保证您事先完全不知情吗?”

“我保证。”

“那好,请详细说说您与家人决裂的情况。”

“当时我已借住在好友皮埃尔?德?拉福尔家,既然我已下定了决心,无意与他们争论或者对峙,只是去塞维涅庄园向他们宣告这一决定。他们很震惊,但我说完就离开了,没有与他们交谈。当天我还去了杜波瓦家,向他们道歉,但也没有久留。证物里有塞维涅家的房契,您可以看到,上面已经去掉了我的名字。您也可以查询当时的报纸,这件事是当时的新闻,有不少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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